长安迟暮——风储黛
时间:2018-01-04 16:21:02

  这一查,便揪出了幕后黑手。
  任胥回长安后没几日,晋安帝便得知,原来外邦势力一早控制住了长安一些商埠,这集雅轩就是萧战部署在长安的手笔,在任胥遇刺没多久后,萧战入长安求娶任长乐,时间恰是凑巧。只是当时没人多想,晋安帝也没得到消息罢了。
  一经查实,晋安帝当机立断,扣押了上百可疑人,暂且关入牢狱再行定夺。
  程令斐找任胥来,不过是为了诉苦,程家人对任长乐成见极深,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任胥听罢,托着下巴漫不经意地回道:“程阁老我清楚,年岁大了,人有些迂腐,你爹那人就是得了程老的真传,至于你们兄弟俩,你哥倒还和程大人有几分相似,你说的话不顶用,不如让你哥回来一趟。”
  “他远在千里之外,回来?也太久了。”程令斐念及自己坑害亲生兄长一事,多少有些惭愧,更不敢再为了这事求程令严。
  任胥黑白分明的眸微一闪动,“父皇说,等到前方大捷之后,便为你们办婚典,你约我来,难道是想……”
  程令斐点头。
  任胥眼光一沉,“你要想清楚,你不是沙场将军,去了也不过是个新兵,来回又是数月。盛家军如今势如破竹,大破羯族指日可待,稍待数月,即便僵持不胜,你的婚事我替你揽着。”
  没想到任胥这么够意思,程令斐来不及道谢,任胥邪气地勾了勾唇角,托着下巴瞅他,“嗯,你和任长乐……到什么地步了?我怎么听说,她和你……嗯?”
  那副探究的眼光,让程令斐心中咯噔几声,整张脸红了个通透,“我们发乎情、止乎礼,你别想歪。”
  “我一猜也是这样。”任胥清楚任长乐那个性,多半为了威胁晋安帝下旨赐婚刻意胡编的。
  只是某晚,公主和小程公子在某荒郊野外,喝得酩酊大醉,公主倚在他肩膀上,酒气微醺地说了这桩事,程令斐当晚醉得厉害,没多想,翌日大早爬起来,险些惊掉了下巴,这等事怎么能是胡说的?
  可惊讶之外,更多是甜蜜,公主有心托付自己,他再矫情,好像太不男人了,反正好的恶的,终归不是她一个人面对。
  任胥拍桌,“你的婚事我说了给你做主,那就不会出差错了,以后等战事平定,你想法子考个武举罢,总这么浪费才华,也怪可惜。”
  “谢你了。”
  程令斐心满意足,等有了功名前程之后,又成家立业,他自然可以带着公主出府,干脆到外地上任,日后程家那些鸡零狗碎之事,他便再也不用插手了,也不必动辄被家丁从巷头撵到巷尾,家法从月出抄到日落。
  盛夏转瞬而至。
  这是盛迟暮在长安待的第二个年头,但此前从未体会过长安的夏天,比瀚城要热太多了,室内放着冰也降不下温来,盛迟暮还不能受寒,冰块只能放得远,隔着薄薄一道飘着松香的软绡,一会儿便化成了一滩水。
  天热时,盛迟暮的身体依旧有着微微的凉意,肌肤宛如冷玉般,任胥恨不得一整日同她腻在一处,盛迟暮也闲得无聊,欲打发时间,就得同任胥坐在小院里纳凉,挺着肚子躲在苦楝树的浓阴里,任胥研磨作画,墨水仿佛都是滚烫的。
  任胥看了眼画,低声道:“暮暮,今天画个什么好?”
  盛迟暮随口说了蝴蝶,任胥便顺从地勾勒简笔,并敷色,清风吹面,满院鹅黄嫩绿的光影都暧昧地缠在一处,楼阁含珠泄翠,石榴花娇艳热烈,木槿花纷繁明丽,满庭都是浮动的芬芳,两个人并排躺着便觉得温馨。只是有好几日不听他说战报了,盛迟暮难免放心不下,便问:“父兄他们,还安好么?”
  “好。”任胥“嗯”一声,回眸,只见盛迟暮眼波盈盈,温柔而倦懒地靠着藤床,便也跟着一道躺了下来,侧卧在盛迟暮旁侧,手搭住她的腰,温声道,“我是怕你多想,他们很好,一旦有事,朝中必会震动,现在还远不到那种地步。”
  “而且,平南王与羯人闹翻了。”
  见盛迟暮脸色微讶,任胥将事情经过详说了一遍。
  世子带头反叛,平南王听从军师谏言,欲率军偷取瀚城。
  但此前他同羯人可汗有过盟约,羯人最重信诺,平南王此举无异于背弃盟约,自己势单力孤,难以与大梁军民周旋,干脆一鼓作气攻城,争个鱼死网破。
  七月流火,人间大一角饿殍遍野,交子城外的腐尸连苍鹰都吃不完。
  盛昀率军积极抵御,而另一头,平南王大军行至瀚城,被盛曜自军后追击而至,平南王尚未来得及安定军心,跟着侧面又有定远侯自湟水分兵而来,兵家要塞尽数落于敌方,天时地利人和自己样样不占,平南王深谙自己必死无疑,已落入萧齐同朝廷之间的圈套,于是喟然受降。
  当日定远侯收编乱军,不慎被军中激进反抗之人箭矢射中肩头,伤虽不重,但彻底激怒了盛曜,当即斩杀叛军,并修书一封,请晋安帝下旨定夺。
  定远侯被盛曜送回城中安歇。
  此时翩若已经生产,生了一个女儿,定远侯拖着伤探望小孙女,对翩若只感慨地连说了几个“好”。
  彼时,她躺在重重帘幕后头,听得定远侯的声音,听得府门外凯旋之音,心里头便如明镜一般,大梁胜了。
  盛昀胜了。
  而她的母族,此时也许要身受刀剐凌迟之刑。
  大将军与盛昀大败羯族可汗,生擒俘虏万余人,羯人退兵漠北,风声鹤唳。
  晋安帝在朝中连连称叹,“果然是将门虎子,这盛家两兄弟之功难分伯仲,助朕平定内忧外患,厚赏。”
  盛昀被赐了一柄前朝古剑,又被加官进爵不说,当晚真正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听说翩若为她生了一个女儿。
  离家太久,战事吃紧,他来不及顾翩若,眼下真是双喜临门,盛昀犹如足生双翼,将玉门一堆琐事交给大梁的官吏,自己轻骑赶回瀚城。
  他面带喜色,风风火火地闯入内寝,女儿正安乐地躺在摇篮里,又软又红的小手,宛如红糖糯米糕似的,盛昀眉梢挂着笑,捧着女儿的小手亲吻,“你母亲呢,怎么这么粗心大意,竟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女儿闭着眼睛在沉睡,纤长的眼睫宛如嫩草绒毛,呼吸浅浅的,盛昀在女儿额头上烙印了又一个吻,心里狂喜地想着:这是我女儿,是我的孩子!
  这是他和翩若的女儿。
  盛昀忍不住想抱抱她,还没等弯腰抱起襁褓,忽听得身后一人惊诧道:“二公子?”
  盛昀转身,只见侍女惊恐地后退,“二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怎么?”盛昀眉梢一攒,“我不能回来?”
  盛昀的左脸上有一道深红的疤,是在与羯人交战的过程中,被一只长矛不幸划伤的,大夫说这疤痕这辈子可能都消除不了,盛昀也没在意,他自己是个男人汉子,何况因为这疤痕丑了自己,也丑不了自己的孩子。
  侍女唯唯诺诺地后退,不慎滑落下阶,摔在了大理石地上。
  盛昀真正怒了,提着银枪冲上前几步,“翩若呢?”
  这时直觉告诉敏感的盛昀,翩若有了不测!
  那银枪晃眼得很,侍女不敢撒谎,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手藏在广袖深处,“回、回禀二公子,翩若姑娘,早在两日以前,便已不知所踪!”
 
 
第64章 
  盛昀握枪的手颤动了起来。
  是了, 翩若讨厌他,恨他,是因为他是大梁的将军, 杀敌无数, 手上沾满了羯族人的鲜血,他是羯族的仇敌, 也就是她的仇敌。
  可是,她竟然能扔下他和孩子就这么不告而别……
  盛昀记得, 她曾经说过, 一旦孩子降生, 她就会搬出定远侯府,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安定下来,她曾经说过的。
  盛昀闯入盛夫人的水阁, 盛夫人正在回廊底下摘花,缦回复道,繁盛如霭的木槿伸入红栏底下,罗襦被花枝勾起, 盛夫人脸色温和,仿佛正轻松惬意地打量着伸入房檐下茂密娇艳的花朵,盛昀走上红阶, 一步一步,脸色愈沉。
  “母亲。”
  盛夫人回头,只见盛昀提着一干银枪,那身上还有大捧的积灰, 浑身脏兮兮地,一双眼睛悲痛而明朗,她假意看不见,拗过头折下一朵花,盛昀抢上前一步,“母亲,翩若呢?”
  盛夫人淡淡道:“人丢了,你不去找,来质问母亲是何道理?”
  “母亲既知翩若对孩儿有多重要,为何她出走这事,母亲没有一早告诉孩儿?”
  盛昀口口声声,仿佛疑心是自己送走了翩若,盛夫人脾气上头,声音也冷了,“我不过说了几句话,她自己要走,也不让人通知你,我由了她罢了,你也怪不得我。”
  果然是盛夫人说了什么,盛昀悲愤地阖了阖眼,握着银枪的手渐渐攥紧,“母亲同她说了什么?”
  盛夫人不以为意,实则心痛万分,儿子不争气,为个番邦异族的女人竟然提枪来见母亲,“她打一开始,便有自知之明,知道同你在一起,会祸害你一辈子,加之生的又是个女儿,将来不必威胁你长子的地位,她说她愿意将女儿托付给定远侯府,她会找一处你永远寻不着的地方住着,永世不见你。”
  “我、不、信。”
  盛昀眼眶血红,沉沉地一字一字说道。翩若恨死他,怎么会为了这个出走?
  盛夫人回眸,扬起头吩咐身旁的侍女,“将翩若留的东西交给二公子。”
  盛昀心弦一动,只见那侍女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精细的桃色信笺,他劈手夺过来,翩若虽是羯人,却会写汉人女子擅长的簪花小楷,字体清丽脱俗,婉约纤瘦,衬上桃色显得格外秀雅不凡。
  那个宛如红胭脂一般明艳妖娆的女子,在做笺上,她有这世上最好的手艺,盛昀自幼习武,疏于文墨,因为字丑时常被人数落。她做了一封又一封信笺,原因无它,只是为了敦促他习字罢了,她将做好的红笺全锁在他的书案底下,盛昀命人从书桌下拖出了一口大箱子。
  他伸手掀开箱子,看到慢慢地压着的红笺,猩红刺眼,一个身长八尺的铁血男人瞬间泪沾眼眶。
  他竟然从来不曾发现。
  翩若。
  她说爱他时,他欣喜若狂,可之后却是更多的困惑,翩若被动地承受着他的爱,碍于身份阻隔,她从不主动越雷池一步,也几乎不会回应,他却没有发现,她每日每日,磨破了手指做的红笺,在他不理解地看着时,甚至带着埋怨的目光看着时,她不疾不徐地为信笺上色,磨胭脂和朱砂,全是为了他一个人。
  “翩若……”
  升天入地,他一定要找到她!她逃不掉!
  盛迟暮收到二兄来信,说已收编羯族俘虏,要她将信转交任胥,任胥瞅了眼,便道:“你二哥宅心仁厚,让我想办法释奴,放羯人回自己的领地。”
  盛迟暮不好过问朝政大事,但任胥向来不拿这些事瞒着她,又道:“我也一向秉持以和为贵的,就是不知道父皇他心里怎么想的,这封信要是当面呈给他,只怕要惹得龙心大怒,我看我还是徐徐图之。”
  沉默了一会儿,盛迟暮道:“二哥宅心仁厚不假,但也从未说过要释放奴隶,定是为了翩若罢。”
  “还是你了解他。”任胥微笑。
  盛迟暮握住他的手,仰头看着笑容灿烂的男人,微微挑唇,“二哥上辈子什么结局你我又不是不知,他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性子,什么前程爵位,他说抛下就抛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任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应,“暮暮,你在指桑骂槐地说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盛迟暮低头,清丽温婉的脸溢出淡淡的粉,遇上一个这样的男人,固然要受人责骂,自己成了万民口中的“红颜祸水”,可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未必不是幸福。
  任胥花费了两日,才将羯人这几年民生状况整理出来,随同盛昀珠玑之言呈给晋安帝,皇帝瞧了,未置一词,任胥也不忐忑,父皇一贯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果然没过两日,晋安帝特准恩旨,释放羯人中未参兵与大梁为敌的俘虏,虽然没完全答应盛昀的请求,但晋安帝能做出这样的让步,也实属难得了,朝野尽皆拜服。
  盛迟暮的产期足足提前了半月,当晚任胥还悠游自得地同好兄弟小程在高朋酒楼喝酒,小程幸甚至哉要点一出《牡丹亭》听着,任胥观察程令斐太久了,渐渐品出了些滋味,“你这些臭毛病烂习惯,原来是随了任长乐。”
  小程脸色一红,只听任胥数落道:“她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
  对啊。
  程令斐心里答道。
  程令斐诚心求娶任长乐,晋安帝已经拟定了佳期,下月初四,将长乐公主下嫁程阁老的次孙程令斐。他近日人逢喜事,俊脸都冒着红光,甚是痴傻。
  看着看着,任胥想到自个儿听说要娶盛迟暮之时,当时那个悲愤欲绝,一头撞在墙上,此后醒来,忆起前世种种,又恨不得自己亲自八抬大轿将人抬入东宫成婚,心情大起大落……
  “殿下,太子妃要生了!”
  任胥的心再度大起大落,由生到死、由死往生了一回。
  他随着阿三阿四飞快赶往东宫,寝殿里,姹嫣端出来一盆血水,任胥看得眼睛一花,腿一软,险些跪倒下来,急急忙忙要冲进去,却被侍卫们拦住,一个产婆走出来,慌慌张张将任胥往外赶,“殿下,不可,不吉利啊!”
  任胥便傻傻地站在原地等,耳中忽地传来盛迟暮痛苦宛如撕裂一般的喊声,他心乱如麻,怎么能安心在外头等着,任胥作势要推开产婆,身后传来马皇后制止的声音,“拦住太子!”
  那帮侍卫更是不放任胥往前一步了。
  任胥纠结着眉宇,扭头,便见马皇后玉簪罗髻,被葛绿和长宜搀扶着走来,一身雍容富丽,任胥上前见礼,马皇后道:“男人怎么能闯入产房?”
  任胥衣襟紧张了大半日,忧心如焚,里头躺着的人是他的女人,他不能在屋外眼睁睁看着那一盆盆的血端出来,更不能听着盛迟暮这么痛苦的声音却什么都不能做,马皇后道:“胥儿,母后有个问题问你。”
  这当口任胥哪有功夫回答马皇后的问题,马皇后见他脸色惙惙,对自己颇有几分敷衍,那嗓音便冷了下来,“我昨日见了胡太医,你同他叮嘱的那些话,教他不能说出去的话,母后已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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