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心中咯噔了一下,一边心里痛骂姓胡的不守信诺,一边惊惶地抬起头来。
马皇后声音一提,“如果这一胎仅仅生了个女儿,你预备如何?”
就知道,马皇后一旦得知暮暮身体的秘密必定会有此问,甚至不顾他意愿强塞女人给他,任胥早说过一锅配一盖,他只想要盛迟暮,就算一辈子无儿无女,他也认这命,可是马皇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她看重子嗣,这是大过天的事情,马皇后见他不答话,声调加重地又重复了一遍。
任胥心乱如麻,根本不想回答,马皇后便问了第三遍。
乱哄哄的东宫内院,瞬间安静地只剩下秋叶落地,在风里翻飞的细碎的声音。
任胥在一片岑寂之中,低声道:“是女儿便是女儿,我一样爱着。暮暮是身体有亏,但也不是不能受孕,此事胡太医也说并非不可能,只要太医们说她还能生,母后何必记挂头胎是男是女。”
马皇后沉默地看着儿子。
任胥道:“我爱一个女人,不是因为她能为我生儿育女,否则全天下的女人对我而言都没什么不同,可我要的只有一个人。”
齐嬷嬷同轻红都有些憋不住眼泪了。
这些时日,东宫里闲言碎语她们听得还少,无非就是说,要是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陛下和皇后娘娘心中该有多失望,这些话旁人听着也就罢了,齐嬷嬷和轻红是从瀚城来的,对盛迟暮之事更敏感,听不得这些,心里也暗暗期盼着县主争气。
可是最该盼着儿子的太子殿下,他却说,无论如何他只要盛迟暮一个人。
这种胸襟和专情,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齐嬷嬷忽然热泪盈眶,想到年轻时的自己,想到人们常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县主毕竟是比自己幸运,她遇到了一个眼里心里都只要她这个人的太子殿下,一生尊崇,都比不上他一番痴心。
马皇后叹了一口气,面对儿子有些强势的回应,又妥协了,正要说什么,这时,产房里突兀地传来产婆声音尖锐的喜讯,“生了生了!”
第65章
任胥当先, 马皇后也拉着长宜,伙同一应丫头婆子拥上去,不过一会儿, 一个干干净净躺在襁褓里的婴孩便被抱了出来, 小婴儿闭着眼睛仿佛睡得香甜,任胥心如鹿撞, 奇异地盯着这个小家伙,产婆堆着满脸褶痕和爽朗的笑, 将小孩儿抱给任胥, 任胥还手忙脚乱地不会, 马皇后指点他将孩子横着抱过来。
长宜喜欢婴儿,清澈的大眼睛眨啊眨地盯着小侄儿,然后笑盈盈地道:“好可爱, 皇兄,这是你的……”
咦,竟忘了是小郡主还是皇长孙。
马皇后爽利地要解孩子的襁褓亲自探看,任胥不让, 微攒眉梢后退了一步。
产婆脸色为难地跟上来,“皇后,是个小郡主。”
果然是个丫头。
马皇后失望地放下了手, 但任胥把话说得那么绝,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强拗了任胥的心意的。
正待这时,产房里陆续又传来忙乱的声音,盛迟暮吃痛地咬紧了牙, 下身仿佛痛得没有了知觉,任胥听在耳中只觉脑中嗡一声,“怎么回事?”
里头的产婆怪叫道:“回禀、回禀娘娘,还有一个!”
马皇后也傻了,她是生过双胞胎的人,可是两个孩子都是第三胎,出来得顺利,中间没隔这么长时间,她不禁催促产婆进门,“快去!”
还有一个闷在肚子里,过久了只怕憋得呼吸不畅,马皇后也跟着担忧不已,任胥抱着女儿呆呆站在远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冲着门忽然大喊:“暮暮!”
“我在外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奏了奇效,里头的声音都似是熄了,任胥焦急,将女儿让皇后抱着,一个人在门窗外踱来踱去,只听得“啪”一声,一只艳丽的石榴从梢头砸落,远处的熟烂了的柿子将地面砸得稀里哗啦,任胥负着手来来回回,晃得马皇后都一阵眼晕。
“母后,”长宜苦着脸色道,“生孩子,都是这么痛的?”
她还没嫁人,先怕了生产,听皇嫂那叫声,还有那盆盆鲜红的热水,任长宜发憷地盯着马皇后,一副怕了嫁人的少女态。
马皇后无奈地笑。
这时产房里头彻底没了声息,任胥心一紧,再顾不得什么吉利不吉利,一脚踹开了房门,婆子们“啊哟”一声,都道受不得风,赶紧又将门阖上,马皇后只见另一个婆子喜笑颜开地抱着孩子出来,“皇后娘娘,是皇长孙,是皇长孙啊!”
饶是早有预感,那一刻马皇后也忍不住道一声“阿弥陀佛”,总算是遂了心愿。
这个孩子来得太及时了!
长宜惊奇地望着小侄子,两个孩子长得神似,就不知道长开了时,会像皇兄还是像皇嫂。
任胥已经狼狈地跪在了盛迟暮的榻边,床褥凌乱,触目惊心的血怒放在她的身下,婆子们慌张地要收拾,任胥不让,紧紧握着盛迟暮的手都在颤抖,“暮暮,睁开眼睛,我来了。”
“我来了,暮暮。”
“银修在这里,听到了么?”
盛迟暮面色惨白,宛如结着的一层晶莹的霜花,任胥惊恐地等着,可她阖上的眼帘却丝毫未动,他忍不住坐上床,作势要摇醒盛迟暮。
产婆从身后走来,忙制止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任胥心乱如麻大失常态,产婆只道:“太子妃娘娘是力尽晕厥,老奴会些歧黄之术,看得出娘娘是先天体弱,要开方子徐徐调理,依奴之见,两年以内太子妃娘娘不宜再受孕了。”
“本宫知道了。”任胥也怕了,让盛迟暮生产,对他何尝不是煎熬。
“太子妃什么时候能醒?”
产婆佝偻着腰回道,“这个,恐怕还得请太医来看。”
任胥怒了,“那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将太医叫进来!”
产婆被吼了,丝毫都不乱,她接生这么多年了,见识过无数新当爹的男人,太子殿下这算是轻的,她一板一眼地回禀:“殿下难道打算让太子妃如此见太医?”
任胥一愣,只见盛迟暮衣不蔽体,下身更是未着片缕,脸颊一红,忙将盛迟暮抱了起来,“你们换了褥子。”
“诺。”
太子殿下俊脸涨红地在一旁候着,直至新的床褥被铺好,收拾妥当了,任胥才放下盛迟暮,替她盖上棉被,自己在坐在牙床旁,胡太医进门时,被任胥一记眼刀杀得瑟瑟发抖,恨不得冲上去为自己委屈辩解:老臣是不得已啊,那皇后娘娘逼问,老臣还能撒谎么?
胡太医把完脉,才松了一口气,“太子妃娘娘只是脱力才至晕厥,但身子亏虚,产后还需药材调理才是。”
任胥心底的一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恨不得一脚将胡太医从产房踹出去,胡太医出门后,皇后才又抱着孩子进门,“胥儿,你的儿子你都不看了?”
任胥这才耳朵一动,儿子?
能够堵住悠悠之口的人来了,任胥自然欢喜,马皇后这时已经抱了皇长孙过来,任胥看着藏蓝色彩绣苍兰白芷的襁褓里熟睡的小婴儿,又软又小的一只,忍俊不禁,薄唇微微一掠。
马皇后将孩子报给他,叹道:“真是皇天保佑了,可算上天赐你一子,不然母后这心总悬着放不下。”
“母后……”任胥蹙眉,扬起头掷地有声地回道,“有些话儿臣说了很多遍了,望母后日后不再提及,这段时日暮暮过得不痛快,心里总担忧这胎是女儿,母后该如何失望。儿子也不想教她觉得,咱们皇家只看重子息,令人寒心。”
马皇后呼吸一窒,好半晌,才艰难地溢出一丝苦笑,“母后再不说就是了。”
现在有了皇长孙,也算是得偿所愿,马皇后也不愿再碰任胥的逆鳞,说到底,还是这个儿子太过痴迷盛迟暮,倘使他愿意将心分一半出来给旁人,马皇后也不必盯着盛迟暮盼她生儿,这个儿媳妇她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的,也不想迫她太紧,只是身在帝王家,一些事由不得任性罢了。
盛迟暮到了夜里才醒来。
秋风清凉,轩窗外扑簌簌的白花飞入廊下,盛迟暮身上有些微凉意,才睁开眼,身旁躺着的正是任胥,他的手搭在两个孩子的襁褓上,中间隔着两个乖巧熟睡的宝宝,盛迟暮忽然觉得此时才有中繁华尽处,淡云流水的安逸和温暖。
窗被风打开,任胥也觉得后背生凉,睁开了眼睛,这一下四目相对,便看了正着。
任胥嘴角一牵,用气声比了唇形道:“醒了?”
盛迟暮点头,身体还痛得厉害,可是能一家人睡在一张床上,便觉得幸福温暖,什么疼痛都抛诸脑后了,任胥微微颔首,一瞬不瞬地盯着盛迟暮苍白清丽的脸蛋瞧。
新生父母都很骄傲,这么四目望着,便足足望到了晨曦初上。
任胥指着两个小家伙给她看,“这个是大的,是姐姐,这个是小的,是弟弟。”
“银修。”
“嗯?”
“我们给他们起名字罢。”
这诚然是个好建议,然而任胥肚子里没几两墨水,这点他自个儿也心里清楚,拉长了脸,声音发苦:“这事我怕是干不了,就算是我们想,他们皇爷爷应当很愿意代劳。”
这个倒也是。
当晚晋安帝便得知了消息,没想到一夜之间便成了两个孩子的爷爷,晋安帝虽龙心大悦,但毕竟不服老的一个人,于是在马皇后身上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金枪不倒,两人又是翻云覆雨一番。到了中宵已疲乏至极,帝后便躺在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皇后,想当年你来长安时,也才迟暮那般大,虽然朕嘴上不说,可也要承认,毕竟一晃是二十年了,咱们都老啦。”
马皇后嗔道:“老了还整日要不够地吃!”
晋安帝老脸一红。
马皇后将头靠过来,放在晋安帝的胸膛上枕着,手圈住皇帝的虎腰,这两年皇帝也开始横着长了,马皇后找不着当年的手感了,还时常嫌弃着,可惜越是嫌弃,便越是爱,“我太心急教迟暮诞下龙孙,怕是无形之中给了她不少压力,她心里不记恨我,日后怕也要远了我。”
“你想多了。”晋安帝道,“迟暮心善,为人我也看出来了,随他父亲,大度柔和,你想那么多做甚么,早与你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偏你要一意孤行。”
马皇后“哼”了一声,道:“在我之前,你同盛韩氏之间的私情,别说旁人不知晓。”
当年晋安帝还是个闲散王爷,与如今的定远侯夫人之间似有些暧昧传闻,后来马皇后吃味,一心想见识那盛夫人如何美法,可惜瀚城千万里之遥,两人要见一面实属不易,便请旨封她女儿为太子妃,大有吃了味,便夺走人家心爱女儿的意思,一个婆婆半个娘,这份便宜得来了总算不亏。
晋安帝得知之时也是哭笑不得,可惜皇后吃醋这事,还是大大叫他兴奋了一把,便御笔一挥,准了亲事。
可惜后来他儿子以死抗婚,一头撞晕过去。
当时马皇后还心道:哎,这招到底下流,果然,报应便来了。
那时候,晋安帝和马皇后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任胥和盛迟暮之间会因这样的缘分,而成就这样的情分。良辰美景,花好月圆,美事一桩。
第66章
晋安帝次日见了孙儿孙女, 便提笔取了大名,孙女单名婵,孙儿单名朗, 让任胥将晋安帝的题字裱起来悬在东宫正殿。
家里添了两个娃娃, 新晋夫妻都忙不过来,齐嬷嬷有经验, 日日手把手教盛迟暮如何给孩子喂奶、换尿布,齐嬷嬷教得精细, 每一样都切切嘱托, 偶尔任胥也在一旁听着, 两个人都是一样认真。
如此过了半个月之后,晋安帝为任长乐、程令斐举办婚典。
盛迟暮还在坐月子,不能为任长乐送行, 任胥便一个人拿着盛迟暮亲笔撰写的拜帖,并几样珍贵精致的贺礼,亲自登门道贺,任长宜本来也想去, 这夜里忽然闹了肚子,只能在她的秋芳斋里养着,心里默默幻想, 皇姐那铺满红绸和银链的花车驶出皇宫时,一路敲锣打鼓,一路欢歌,该是怎样一种盛况。
而任长乐眼下就坐在花车里头, 四面垂着纱幔,她的眼帘里飘曳的也是柔软飘逸的红绸,步摇随着车行而微微晃悠,琳琅满眼,耳中是车外芦笙管弦的奏乐,心里头随着鼓点,忽然宛如拨起了琵琶弦,嘈嘈切切地乱了。
直至花车停到程府跟前,程令斐一袭红衣,衬得那张俊脸红扑扑的俗气得很,可福光满面,看着便觉得欢喜。
任胥在后头推了他一把,“新娘子来了。”
程令斐望着那炯炯有神的高头大马,再往上是那华丽古典的檀木红车,帷幔之间散发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幽香。
他一时愣了,只听任胥忽然唤道:“姐夫!”
程令斐傻傻一回头,任胥见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于是可怜的小程公子就牵着一条红绸绳被出卖了,只得腆着脸,害羞地来到花车下,轻声扣问。
候在马车下的侍女要上前打开红木车门,但才用帘钩打起帘拢,忽地,那门被人从里边破开,诸人大惊,尽失其度时,一袭红裳似火,胆大热情的新娘子从里边忽地跳了出来,正好落入了程令斐的怀里。
程令斐猝起不意地抱了满怀,满手软玉,教人艳羡不已,只见新娘子娇羞地将头靠在新郎的颈窝处,软软道:“夫君。”
这长安无人不知任长乐之泼辣剽悍,提起程令斐来,还未婚配的贵族子弟都得竖起大拇指,叹一声英雄壮士,又惋惜此壮士终究家门不幸,得被老婆骑在头顶一辈子作威作福。
程令斐怎么也想到,大庭广众之下长乐公主会如此给他面子,脸上乐开了花,虚礼也不顾了,打横抱着新娘子跨过火钵,直奔喜堂而去。
任长乐的盖头被风吹起来一角,露出满脸的笑容和眼底动容的清泪,她欢喜,也感慨,好像从记事以来,就没幻想过,最后娶了自己的人,会是这么一个人。
他不够细心,却足够体贴,他不够聪慧,却足够勇武,遇到危险,他总是不顾受伤冲在自己前头。不过,也确实不必再求了,再求都是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