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民女此前高烧不退,浑身出疹,可服下董大人的灵药之后,便觉清凉爽利,回到家时,红疹竟好了一半,烧热也渐渐褪去,直到就寝前,已经全然无碍,民女全家皆感激不尽,还准备明天清晨亲自携礼登门拜谢。”
明堂父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明珠,完全不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苏荡则是剑眉倒竖。
“呵呵,天花这么好治?董世友若这么能耐,只怕华佗在世也要拜他为师了!只怕明姑娘得的根本不是天花!”
蒋玉衡摇扇笑道。
“那也只是苏公子的猜测罢了,或许明姑娘病发得早,这药又吃得及时,才逃过一劫,总而言之,她的病症已经好了,谁又能证明她得的是什么病呢?”
苏荡气结,却又无法反驳,毕竟当事人自己已经承认,他再说什么,便成了栽赃陷害,他于是鄙夷地瞟着明珠,频频摇头,拂袖而去。
“白长了一张好脸,没想到胆小如鼠,连自家的公道都不敢讨回!”
事情既然已有了定性,明珠的天花被董世友给治好,那么蒋贵妃原本的计划也就不能再进行了,京兆尹便没有留下的理由,姬尘于是带着属下抱拳告辞,表示明早就进宫复命。
蒋玉衡却没有走,面对心存忐忑想要上前摇尾乞怜的明家父子,他看也没看一眼,只是盯住明珠,缓缓地道。
“明天一早,陛下便会知道你的病痊愈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明珠岂会不懂他的意思,献帝之前便存了招她入宫的心思,只是生生被天花吓退,现在如果她没病了,献帝难道不会再打主意?这样的话,她对蒋玉媛来说便还是个威胁。
从前只听说蒋玉衡放荡不羁,没想到在家族利益面前,他竟然如此死守严防,看来所谓传闻,都不一定可信。
明珠丝毫不把这当作一种威胁,反问道。
“小女听说皇家禁忌颇多,每次甄选秀女,从生辰八字到面相五官,皆择吉避凶,蒋公子难道还找不出一种合理的说辞?”
这已经是非常露骨的暗示,皇帝再好色,也绝不会把一个有损自己国运的灾星留在身边,蒋玉衡不由失笑,欲以扇柄托住明珠下巴,再细细将她打量一遍。
“看来苏荡说你胆小如鼠,乃是他肤浅了,看来你大哥说得没错,确实是个妙人。”
明珠面色乍寒,后退一步,厉声道。
“公子系出名门,一言一行都是贵府的名声,还请自重。”
蒋玉衡脸上一讪,他们蒋家原本是极重礼数的,他看对方不过是个商门之女,便没有打算尊重她,食色性也,调笑一下也无可厚非,但没想到明珠根本不给面子,竟然当面指责,而且抬头挺胸,疾言厉色,丝毫没有他父兄的猥琐,反而颇有大家风范,让他一时有些后悔。
蒋玉衡不动声色地收回扇子,将脸转向弯腰恭候的明瑛,潇洒地啪嗒一展折扇。
“看在令妹的面子上,明家的欺瞒之罪,本公子便不再计较了,你记住此前的婚约依旧奏效便可。”
目送蒋玉衡离去,明家上下可谓又喜又忧,喜的是蒋玉衡似乎对明珠颇为中意,忧的是那位苏小霸王未必就会主动退婚。
见妹妹在两位他平日都不敢拿正脸直视的贵公子面前如此游刃有余,明瑛心里十分不自在,转身责备道。
“你方才又是作的什么妖?不是说董世友企图毒杀你么?苏小公子就在眼前,你却改口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要忌恨明家么?”
侍女端来铜盆,明珠不紧不慢地洗着手。
“大哥以为凭我明家就可以撼动蒋贵妃的地位?那可真是太天真了!别忘了蒋贵妃背后,除了蒋家,还有镇西侯府,即便陛下知道真相,最多给她罚俸禁足之类的惩罚,这值得咱们全家以命相搏吗?在蒋玉衡面前表态,便是让蒋贵妃清楚,我明珠从没有进宫的打算,好打消她的疑虑。至于大哥担心苏荡忌恨,那是杞人忧天了,苏荡不傻,他没指望靠这件事搞垮蒋妃,也知道明家的无奈,要忌恨,也是忌恨蒋玉衡罢了。”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目中闪过一道厉芒。
“至于董世友……一剂神药治好天花的事迹马上便会不胫而走,为了不让这个谎言不攻自破,所以他必须得死,这次虽动摇不了蒋贵妃分毫,但是能废了她手下一条狗,也不算没有收获。”
一番话说得明堂父子背后发凉,他们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明珠,似乎在看一个妖怪,明珠这才察觉自己似乎说得有些多了,眨眨眼睛,想起之前在里屋听见苏荡所说的话,不由好奇地问明瑛。
“对了,那个京兆尹姬尘,苏公子怎么会唤他十三王爷?我记得十三王爷名瑕,自小因为多病养在气候宜人的故都灵安,怎么又会成了京兆尹?而且竟还成了个瞎子?”
明瑛终于在妹妹面前找回一丝高大,也不管禁忌不禁忌了,一时口无遮拦。
“你一闺中女子,又怎会知道这些秘辛?这十三王爷对皇家来说乃是一个尴尬且耻辱的存在,可以说除了相貌好,别的一无是处,他一生下来便是瞎子,陛下当年又是如此宠爱他的母亲瑜妃,因此对外隐瞒了他的眼疾,送到灵安养着,十多年来一直遍求名医为他治眼睛,可惜啊!天生就瞎的人怎么可能治得好?后来先帝过世,他总不可能还躲在灵安,必须前往盛京送葬啊!偏偏路遇一群有眼无珠的悍匪劫道,十三王和随从失散,一年以后才找到,你可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明瑛露出一丝鄙夷和不耻,摇头啧啧道。
“朝暮楼,那是和宛在馆齐名的青楼!你想想,且不说是不是王爷,一个男人,被卖到那种地方,做着最肮脏下贱的勾当,谁还能苟且偷生?偏偏十三王这人胆小,居然不敢自尽保全名声!尽管陛下下旨杀尽朝暮楼中人,但却封不住此事,为掩盖皇家奇耻大辱,同时顾念手足之情,陛下干脆给十三王重新赐名姬尘,除去郡王爵,封了个京兆尹给他,可惜这小王爷太好拿捏,京兆尹多数都不服他管教……”
后面的话,明珠没有听清,姬尘这个名字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姬妾之姬,风尘之尘,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满含讽刺,仿佛时刻在往它的主人伤口上撒盐,提醒着他那屈辱不堪的过去,这真的是一个顾念手足之情的兄长所作所为吗?
明珠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瑜妃娘娘举办樱桃宴,她穿着银红衫子,系着五彩丝绦,骑小白驹在旷野上疯跑,衣兜里的樱桃飞出来,落了命妇小姐们一头一脸,母亲责备她无状失礼,瑜妃娘娘却拉过她的手笑道。
“好可爱活泼的女娃娃,不知许了人家没有?若是没有,可愿给本宫的瑕儿为妃呀?”
当时明珠一心认定韦泽,如临大敌,当即直着脖子拒绝道。
“明珠是韦家的媳妇,才不稀罕做王妃!”
当时母亲在一旁脸都绿了,瑜妃娘娘却没有治她不敬之罪,只是摸着她的头开玩笑。
“你再好好想想,本宫的瑕儿生得一副绝佳相貌,很讨姑娘家喜欢呢!”
收回思绪,明珠低低一叹,先帝驾崩,瑜妃殉情,而当初差一点成了她夫君的人,如今竟活得如此黯然。
缘起 020 折柳彩头
不知道蒋玉衡如何周旋的,天花一事便悄无声息地平息了下去,而宫中也再没传出召唤明珠入宫的消息;明家除了当日在屋中呼呼大睡对一切不为所知的小少爷明文睿依旧如故
其余人受这一波几折的惊吓影响消停了不少,行事也低调起来;而事件的导火索董世友却被献帝重赏厚封,反倒成了此事唯一的受益者。
当明瑛愤愤不平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明家诸人时,庞氏不忘讽刺挖苦。
“不是说董世友必须死吗?妾身还以为大小姐料事如神,没想到却也只是虚张声势吓唬我们罢了!”
明珠微笑着没有反驳,可在第三天,董世友便被人发现死在宛在馆花娘身上。一时众人皆诧,有说其短命运气不好的,富贵临门的当口无福消受;也有人感叹其行事不端,这般死法,让后世子孙如何有颜面抬头做人;还有人只说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再待人详问时只做高深状叹不可说。
可无论如何,此人终是没了,庞氏原还想为孙婆子讨回公道,治治明珠的气焰,不过如今这般便也不敢再提,只是看她的眼神,恍若见鬼一般,带着试探。
日子就这样一晃而过,转眼便是七月流火,日子一日热过一日。不过京中人的情绪非但没被这炙烤的天气影响,反而空前热烈,只因再过十天便是盛京一年一度的“折柳会”。
“折柳会”实为斗美,让众多的未婚女子相互比试排出前几甲,溯源不可考证,在前朝民间极为盛行,本只是民间节日,可到了本朝却逐渐被皇室贵族接受。每年的这个时候,很多贵族都会前来观看,兴致来了也会让自家女眷参与,镇西侯府中的端阳县主便在其十五岁时高调夺得桂冠,从此后无来者,享誉盛京。
因天花一事,京城百姓已然知晓那颇为传奇的“一女五嫁”主人公已在京中,既然能让眼高于顶的苏、蒋二府的公子都流连驻足,就不知她和当年有国色牡丹之称的端阳相比,又当如何?
是以明家早早的便收到了折柳会的帖子,明堂一听如果能在会上夺魁,不但能艳名远播,还能有千两黄金的彩头,都不曾征询明珠的意见便一口应承了下来。待后面想起明珠已不是当初在奉县任人揉搓拿捏的小姑娘,一时又踌蹴,想了想干脆命人把窦姨娘叫来,可等了半日却见一个名唤“翠盏”的丫鬟嗫嗫嚅嚅地过来,只说大小姐有请;问起窦姨娘却是抖抖索索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
庞氏借机又阴阳怪气了两句,只道大小姐是越发没有体统,惹得明堂心中不快。他本打算置之不理,然想到折柳会的千两黄金,终是应了商人逐利的本心往明珠小院去了。
明珠住在整个明府的西侧,不大的院子竟是放满了各色珍奇,却是这几日蒋玉衡和苏荡命人送来的。三尺高的玲珑石,碗口大小的碧色芙蕖,还有那淡雅秀致的滴水观音等等等等都是蒋玉衡的手笔;而另外那些镶嵌五色宝石的琉璃鱼缸,灿金炫目的五彩山茶,以及画风浮夸的怪石假山便都是苏荡送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二人增礼的风格南辕北辙,明家起初收到时还觉得分外棘手,藏起不用得罪人,硬凑一块陈列出来又折磨自己,况且如果那般明家审美艳俗的名声只怕会传扬出去,不少人暗自等着看明珠笑话;直到今日再次迈入她的院子,才发现经明珠巧妙布置,原本格格不入的物件竟是分外和谐,还透出一股赏心悦目的味道来……
明堂和庞氏看得呆住,忽然此时一声嚎叫从侧面传来,两人寻声望去,却见明鹏一脸血的从假山上跌下来,落在地上惨叫不已。
“怎么回事?二少爷怎么会在这里?身边服侍的人呢?”
几人奔到跟前,明鹏已是疼得晕了过去,明珠等人听到声响,出门一看也是骇住。
明堂黑着一张脸,让手下人忙去请医,等把明鹏就近在明珠屋中安顿下来,封姨娘和明鹏的奶妈子张婆子急急赶来时,已是盏茶之后。
一看明鹏的惨样,封姨娘便一口一个我的儿哭叫起来,张婆子吓得立马跪地,待听得医师含糊其辞地表示二少爷伤势不轻,登时便哭天喊地起来。
明堂听得心烦不已,再看一脸是血昏了过去的幼子更是怒极,当下便让人把张婆子押了起来,二话不说便是打上十板,直听得院中哀声四起,张婆子疼得身形俱变,终于失声叫道。
“老爷,不是奴婢玩忽职守,不看好少爷。只是今日少爷说大小姐有请,不让奴婢们跟着去,奴婢冤枉啊……”
封姨娘一听,瞬时也抹泪质问道。
“大小姐,鹏儿和睿儿向来和你这个姐姐亲,平素也最喜欢来找你。我知道大小姐如今精贵了,可是鹏儿好歹也是你的弟弟,你若是嫌烦,让人送他回来便罢,怎能冷血如斯,不理不顾?”
不理不顾?
明珠冷笑一声,想起地府中明珠本尊曾和自己说过幼弟侄儿两人欺她软弱,经常对自己的姐姐和小姑姑开一些无伤痛痒的玩笑,看明珠无力反抗,便越发放肆,竟把手也伸到了窦姨娘这边,而那些孩童的恶作剧也随着年岁渐长不知不觉间竟滋生出了扭曲的人性罪恶,前面明珠投水自尽,除了父兄的抛弃,另外一点也是幼弟、侄儿拿着礼仪圣贤的讽刺挖苦,明珠没读过什么书,日积月累被两个小屁孩童言无忌一般谩骂了许多诸如不守妇道、以死明志之类的话,更是羞燥忧惧,走投无路之下竟真是做了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