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雪来了定会闹腾,不若等殿下睡醒再说?”
“兴许是今日十三弟和表弟来了,本宫竟毫无睡意。抱莹雪过来吧,免得和本宫生分,否则到了梁府驸马看了不悦。”
听她居然主动提及驸马,沈珍眼眶一热。百里琴虽是沈珍从小看着长大的,不过越长大她却越看不懂公主了。记得公主及笄那年,先帝本欲给公主赐婚季府二少,可惜那人居然早和其他女人私定终生,还有了孩子!公主一气之下便打马去了灵安找十三殿下,再回来时,不但变得越发不苟言笑,眉间的愁绪比先前还更多了三分。
沈珍不明所以,询问了和公主一同前往的下仆,可不知怎的,那些人却都支吾不语,再往后,便一一被公主遣散出府。渐渐地,公主在灵安到底发生了什么,逐渐变成了公主府一个忌讳的话题。而此后,无论容太妃与先帝如何为百里琴操持婚事,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拒,不知不觉便拖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换成其他姑娘家,在百里琴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可是——
沈珍重重一叹。虽然百里琴不说,不过二十余年的朝夕相处,沈珍只觉百里琴在婚事上诸多抗拒约莫还是和季家那个不长眼的公子相关!犹记得三年前季府犯了谋逆被满门抄斩,百里琴主动去献帝跟前奔走,是当时少数站出来肯为季家说话的人之一!而在季家头七的日子,她还亲自去万安寺为他们办了一场法事,惹得献帝极其不快;不过念及是自己的妹妹,献帝到底没有惩戒她什么。
为了那样一个负心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真的值得吗?沈珍不止一次想劝慰百里琴,可看她近年来越发肃然沉默,最为光鲜绚灿的年纪却已如看透沧桑了断红尘的老者,那到嘴边的话终是不忍再说出口!
如今她难得地提起驸马,沈珍仿佛已看到百里琴与梁瑞英琴瑟和谐的美好未来,当下也再不耽误,迅速出去打发婢女把波斯猫抱过来。
那猫儿一双鸳鸯眼,一眼碧绿,一眼幽蓝,乖巧地趴在百里琴的怀中,邀宠一般叫得一声比一声绵软。百里琴抱起猫儿,自顾自逗弄了一会,见沈珍已体贴地为她关上房门退到了门外,百里琴唇边的笑容一冻,飞快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明珠先前给她的装着安神香的香囊。
只见她从香囊中取出半块安神香扔在熏香炉中点燃,自己却是从袖袋中重新取出另一颗朱色的药丸含在口中,静静地观察着波斯猫儿的动静……
交锋 059 请君入瓮
另一边厢,明珠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姬尘没有丝毫讶异,只是淡淡道。
“何以见得?”
明珠思考着,双手不由环胸,右手握拳至于唇边轻轻摩挲,沉吟道。
“失眠不治者,无非两种,一为积郁在心,情绪失调。二为恶疾缠身,疼痛难忍。若连续失眠,必然眼下乌青,双眼充血,反应迟缓,但据我观察,公主思维清晰,气色红润,耳聪目明,实在不像寝不成寐的样子。”
明珠在地府跟着她的奸臣师傅商季常时,连同他分析事情时的动作也一并学了去,这动作颇为严肃古板,还有几分老成男子习气,由一个娇美的少女来做,难免显得怪异,可是在姬尘面前,她放松了警惕,才习惯性地这么做了。
却听姬尘笑道。
“没想到明姑娘不仅会制香,还懂岐黄之术,望闻问切颇精。”
明珠没料到温雅的姬尘会说出打趣的话来,不由报赧,仗着对方看不见,她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表达不满,没想到姬尘竟移开了目光,这让明珠微微一怔,但她也没有多想,很快反驳道。
“大人难道没有感觉,公主今日的言行中,对大人和苏公子大有不舍之意,这是辞行之人才有的反应。”
“公主即将嫁入镇西侯府,今后会见外男自然多有不便,何足为奇?”
姬尘吹着茶,对明珠的质疑半点未曾动容,明珠真的有些恼了,若对方是明瑛,说出这番话她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是姬尘,他可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天真单纯的人,百里琴的异样,明珠不信他半点没有察觉,这种回避的态度,无非是因为对自己心存戒备罢了。
自从断定了三哥和少炎都是姬尘所救,明珠便已经卸下对姬尘仅剩的一点防备,心中只有感激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可是对方却依旧温柔地将她拒之千里,明珠怎能不气。
她猛然站了起来,好啊!看来你是打算一直和我虚与委蛇?可我就偏要挑破窗户纸,亮出彼此的底牌。
“看来大人是认为明珠在异想天开,那么明珠便再大胆揣测一下,六公主提到给大人的谢礼似乎不菲,那么所托之事,恐怕也不大简单,不知是一份改头换面的假户籍?还是一张可达五湖四海的通关文耋?”
说完之后,明珠期待地观察着姬尘的反应,却被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光弄得心头有些打鼓,姬尘迟迟没有答话,只是半垂着眼眸,看不出在想什么,明珠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此前听苏公子说,六公主嫉恶如仇,对驸马一族的品行更是不屑,这门婚事她又怎会满意?只是皇上亲下圣旨,即便是公主也难以违抗吧!我入公主府前,便观察到四周有重兵把守,恐怕就是皇家用来看守公主的,她要逃婚实为不易,不如等到婚礼当日,大局已定,守备松懈,反而好趁乱出逃。公主嫌安眠香分量不够,因为那并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婚礼当天,用来迷倒四周的人,大人以为呢?”
姬尘终于放下茶杯抬起脸,唇边慢慢浮出一丝笑意,如同春日暖阳,仿佛方才的阴寒从未存在。
“明姑娘既有这种危险的猜测,便该找与你有婚约的苏公子商量才对,在下一介外人,姑娘就不怕出什么意外,连累自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姬尘此时提起苏荡,让明珠积了一口闷气在胸间,她又羞又气,只觉自己将信任错付,对方不仅不领情,还说这些风凉话来堵她。
“我原本以为,以大人和六公主的姐弟之情,定不会坐视六公主做这种傻事,原来是我错了,今日是明珠唐突,告辞了!”
到底女子还是要些脸面,自作多情的羞愤让明珠片刻不想多呆,她咬唇憋住眼中打转的薄泪,转身便走,却被一只手抓住胳膊。
明珠心头一跳,触电般挣开他的手。
“你……”
姬尘从容地上前一步,似乎没有察觉明珠的异样,只是轻声道。
“或许姑娘猜的没错,六姐确实有逃婚的打算,但她所托之事却并非如你所想,她不过央我在她出嫁之后,每年清明去某人坟前浇杯薄酒罢了,至于别的,我与你一样全无所知。”
“你说的某人是指季明庭?”
脱口而出后,明珠方知失言,连忙补充。
“我听说先帝曾有意将公主嫁与季国公的二公子,所以……”
怕姬尘察觉出自己与季家的联系,她又赶紧岔开话题。
“就算如此,但公主的异样我不信大人没有察觉,大人明知公主的想法太过简单,十有八九都要失败,到时候公主不仅逃不过这桩婚事,还落个离经叛道的名声,此身注定要受制于镇西侯府,大人难道没有想过阻止?”
没想到姬尘不答反问。
“恕我有些好奇,明姑娘与六公主非亲非故,为何要涉足此事当中?”
明珠愣了愣,抬起眸子对上姬尘的眼睛。
“大人能冒着生命危险包庇一个谋反死囚,而我身为兰夫人之徒,想对季家的朋友伸出援手,又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以姬尘和季明铮的关系而言,明珠料想自己编的那番话,季明铮定然不会瞒着姬尘,无论他相信多少,但目前这都只能是唯一的解释。
短暂的沉默后,姬尘方道。
“仅凭萍水相逢的师徒之谊,便能舍生忘死,姑娘如此大义,实在叫在下佩服,但不知姑娘准备怎么阻止六公主?”
明珠能感觉姬尘似乎话中有话,他可不像三哥那般热血容易感动,对自己必然怀有戒备,本来还打算先试探一下姬尘的意思,但现在看来,他即便有什么计划也不会对自己透露,只能由自己先释出善意了。
“其实公主若当真不想嫁进镇西侯府,何必选择逃婚这种笨办法?举个例子……若是驸马梁瑞英有什么为人不耻的毛病,容太妃必然第一个站出来悔婚,至于皇上……再怎么偏爱镇西侯府,恐怕也要顾及皇室名声吧?”
姬尘唇边笑意弥深。
“梁小侯爷尚是而立之年,便已身居骠骑将军之职,特别近年来屡立奇功,威名赫赫,除了有些好大喜功,倒不曾听说有什么不妥之处。”
什么屡立奇功,当年三哥才真是的名扬边塞,他的战术一向出奇制胜,攻其不备,把彪悍的蛮子都打得溃不成军,一见到汉人的军队就退,梁瑞英不过是在三哥主动请辞后才捡了这个便宜,此人和他妹妹梁端阳一样攻于心计,常打着谈和的名头设埋伏,且异常残暴,对待投诚的敌军也毫不留情坑杀,虽说刀剑无眼,兵不厌诈,但这种作风也绝非英雄所为。
明珠笑道。
“所谓人无完人,何况梁瑞英否?小女自有办法请君入瓮。”
明珠原以为姬尘会追问下去,但他只是保持着莫测的微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那么在下拭目以待。”
期待中的促膝长谈共商大计没有实现,明珠很是失望,但她也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只得与姬尘客套几句,告辞离去,姬尘送她离开再返回屋中时,季明铮已经赖在椅子中间,翘着二郎腿吃葡萄了。
“谈得好好的干嘛下逐客令,让人家姑娘多没面子!你就不想听听她的打算?”
姬尘的声音毫无起伏。
“我没有兴趣,也没有闲工夫管六公主的事。”
季明铮噎了一下,叹息道。
“就算当初容妃对瑜妃娘娘的事袖手旁观,可你又何必迁怒于六公主?毕竟她对你还是不错的。”
姬尘依旧面无表情。
“我不是什么圣人,既然当初她们母女选择划清界线,就不该奢望别人以德报怨。”
季明铮想起当年那个善良无邪,连见小猫小狗都不忍心伤害的小瑕,再看眼前对至亲如此无情的姬尘,不觉痛心疾首。
“你总说明珠此人绝非善类,要我提防小心,可我却觉得她虽有心机,却也有情有义,反而是你,怎么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姬尘笑了笑。
“季三公子若是觉得我冷漠无情,不堪为伍,大可去与那丫头共商大计,我不拦着,不过你走之前,记得先把我的葡萄放下。“
“你!”
季明铮正往口中送葡萄的手一时僵住,他倒吸了口气,气乎乎地将葡萄扔回琉璃盘中。
“行!百里瑕!你狠!你以为我不敢?我这就去!”
姬尘目送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季明铮虽比自己大上几岁,可就是脱不了那些少年义气,还真是不负那一杯薄酒。
话说明珠离开姬府便一路心事重重,冬莺见她摸索下巴的样子,便猜她又在打什么主意,也便径自闭目打盹不去打扰,直到明珠突然开口发问。
“近日蒋玉衡可有给我下过请帖?”
冬莺才猛地睁开眼睛,有些结巴地答道。
“有是有,可小姐不是说苏、蒋两位公子送来的请帖一律回绝?所以我都没有收……”
明珠之前对两人都是爱搭不理,可是因为辨香一事,突然与苏荡走得近了,冬莺不由猜测她莫非真转了性,准备在苏、蒋两人当中择一归宿,所以先亲近了苏荡,而现在准备理会蒋玉衡了?
明珠哦了一声,似准备交待什么,马车却在此时停下,一个耳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