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之’字我有六种写法,要不要我写给你看?”
尹子禾乐了,起身,右手作出“请”的手势。“我只教过你一种,你啥时琢磨出六种来了?写吧,只要不把下边的新纸弄花就成。”马上又解释:“不是哥哥舍不得纸,是这纸在碧水县买不到。”
沐淳捋开额头碍事的流海,轻轻落笔,草书的“之”跃然纸上,有几分王羲之的气骨。
尹子禾两手捂嘴巴,大惊:如此流畅?妹妹进步好大呀。他知道这种字体,只是不怎么看得懂到底写的是好还是坏。
沐淳笔锋一提,挨在下边直接写了个楷体“之”。这尹子禾倒是能看懂,暗道写得真好看,她一定有在别的地方偷偷练习过,好刻苦的妹妹。面前的春儿妹妹在他眼中,宛如一湖看不见底的深水,有些神秘,心下也很疑惑。
转眼,沐淳又写了个中规中矩的宋体“之”。宋体在康朝无人见过,因为康朝没有秦桧,尹子禾满脸问号。见此,沐淳约摸猜到什么,一个瘦金体的“之”紧接着而来。
写得兴起,沐淳一时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月才六周岁,越写越畅快。但是,她前世游弋在某些场合中的感觉也跟着回来了。顿时索然无味,搁下笔,失了起初的兴致。人说字如其人,不同的人写出的字亦不同,淳沐盯住纸上前世存在过的“证据”,愣呆呆……
“妹妹,你拿笔像拿线般,神了也。快快告诉我,这两个特别好看的是什么体?”
“不知道,我胡乱写的。”沐淳笑着说道:“子禾哥哥,你瞧,同一个字可以写出好多种花样,所以我想这和念书一样吧,你也不要死念,学来的东西融合更多的东西去理解是不是会更厉害?多的妹妹也不懂。”
尹子禾小脸通红,重重点头,不由自主抓住沐淳的手不愿放开,他妹妹好机灵,好厉害,绝不能让别人娶走了。
下五子棋输了的沈彩正不高兴,霞表姐都快说亲,是大人了,也不知道让让我。看向沐淳二人说道:“禾表哥春儿姐姐,我也要和你们拉手玩。”
沈英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沐淳和尹子禾身后,他喃喃道:“写字当真和绣功有关?”看向回归恬淡的沐淳,失神中……
直到三个小孩子手拉手走出去,他还没回过神来。
沐淳今日真是放纵,也罢,放纵就放纵了。
却不知,往后某一段时间,沈英都在试着偷偷拿针线。拿了没几回,就气得砸掉了,每每在妹妹沈彩闹着他要下五子棋时,沈英就大发脾气。就是搞不懂小地方的乡下妮子怎地就那么厉害,因为厉害,所以就可以不搭理他么?此是后话。
尹子禾带着两个妹妹换了阵地来到院子里,下棋写字那种高雅事天天做,偶而也想痛快地玩玩,比如爬爬树之类。沈彩兴奋得不行,三人不一会儿就沾了不少泥。就在这时,沈英身边的小厮福宝走进来说邻里胡家娘子来拜访太太了。
“胡家?”沈英看向尹子霞。
尹子霞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说:“估计是请我们过去吃鱼的吧,早上来过我家,娘本就推过的,哪知胡婶子找到姨母家来了。”
尹子禾拍拍手上的泥说:“渔监司昨日又死鱼了?一到冬天就死鱼。”
沈彩高兴道:“洛渡河里的鱼好好吃呀,死的也好吃呀。”
沈英瞪向妹妹,一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子”的嫌弃样。
沐淳马上告辞,再不告辞她口水要下来了,上次听尹子禾说说还好,今日身处罗衣巷,她脑子里已经冒出酸菜鱼红烧鱼清蒸鱼锅贴鱼水煮香水鱼……一盘一盘的挨个路过,打都打不走。一个经常有着各种美味记忆,又两年没吃鱼的人,这就是酷刑。
“走什么!”沈英一把抓住沐淳的胳膊:“走什么走,不是说洛渡河里的鱼好吃吗?还贵比黄金,不想吃?”
沐淳火大:“我讨厌胡家人,讨厌吃鱼。”
“哈?”沈英乐了:“这才像小姑娘嘛,小姑娘就爱说反话。”转头对福宝说:“你去看看我娘答应没有,答应了就进来说一声。对了,告诉我娘,我们要留沐家姑娘吃晚饭。”
沐淳趁沈英的大手松懈的半分工夫,兔子一般蹦出去,什么也不说,直接开跑。沈英应该很恼,紧追不放,还让福宝截住她。
尹子禾愠怒,也往前冲,边跑边喊:“妹妹赶紧跑,我帮你拦着。”
守门的马夫兼门房老仆,只看见团红花在他老眼前一晃就消失了,连沐淳的模样都没瞧清,更别说作出反应。
“你们!”沈英何曾料到那小妮子就像根胖泥鳅,转道、跨门槛、开门……眨眼间就出了宅子,明明还穿得像个棉球,咋就如此灵活。现在他只能倚着门板喘出口大气,一阵急跑,有点点累啊。
尹子禾一脸愠容:“英表哥,你不要总跟妹妹过不去,她最讨厌别人勉强她!”
沈英:“我……”我不就是想让她吃鱼嘛,你们怎么都把我当霸王看?这些小家伙脑子都有问题。
尹子霞牵着沈彩将将跑到门边,她道:“英表弟,沐家和胡家早两年就不往来了。”
沈英一副“你们都是蠢货”的表情:“这管我什么事,她是我家的客人,胡家真要请吃鱼,难道还能把她赶出去?不吃白不吃,既然关系不睦,就多吃几口,让胡家有气也得憋着。”
“对呀,我和哥哥都想让春儿姐姐也吃上鱼呀。”沈彩天真可爱得紧。
沈英看向旁边的老仆,来了气:“常叔,还不去牵马?”总不能放任让小妮子一个人跑回梧桐巷吧。
“英表哥,我给你说……”趁等马车的工夫,尹子禾拉住沈英不让他离开,顺便再跟他好好讨论一下他的霸王性子,这样的性子可要不得,弄得沈英直翻白眼。
沐淳跑出沈家,也是累得喘气如狗,见沈英没追出来,赶紧靠着哪家的墙边歇口气。
小脸红扑扑,大冬天额前乳发起了细汗,湿湿黏在额头上,小嘴吐着白气,远观像一朵贴在石墙上的花骨朵儿,这一幕正被一个浓眉大鼻的方脸孩子看在眼中。
第25章 教训
“你莫不是以前沐家那小货郎的女儿?以前见过你,叫什么春儿还是冬儿的?”小子说着走近,食指摸摸鼻尖:“又长俊了,差点没认出来。还记得我揪过你的脸吗?啧啧,一点也没揪坏嘛。”
美好的东西,是人都喜欢亲近,他更不例外,表现得也格外明显。
“聪表哥,进家来,我娘快回来了。”
前面说话的是魏聪林,后面这句就是胡红桃了,沐淳这才发现自己靠在胡家的院墙上。听到魏聪林的话,她莫名冒邪火,特别是对方又说到“揪脸”。
“是又怎样,我不认识你,别跟我搭话,穷秀才。”
魏聪林一脸错愕,心说他又不是穷秀才,不过已经有了怒色。
沐淳对自己无语,完全不知道如何跟现在的魏聪林对话。身体里又厌恶得紧,那种被深爱之人背叛利用最后害死的恨意,好像也能体会到一点。若说是身体的本能力量,不如说是记忆的绑架,何况眼前这人的眼神和语气已经很可恶了。
“喂,沐家的,你干嘛闭着眼睛!”魏聪林吼道。被寡母视为天的孩子,哪里容得被个女孩子如此忽视,何况他一直认为这女孩是个破落户。
沐淳用小手往胸口抚了好几下,打起精神回句:“我是沐家的,你是哪家的?”
这时胡红桃也走到近前来了,沐淳一年半没见她,发现她长得几乎跟十几年后一模一样,主要是指神韵。
“沐春儿,别以为你家卖几朵破花就发达了,还不是山沟子里来的土鳖,又穷又土,休要肖想子禾哥哥!”
“咦?呵。”沐淳情绪没方才那般激动,心说这又是唱的哪出?或许她本心里早把尹子禾当成亲人,没注意外人的眼光是如何看。
讽刺道:“肖想又如何?”看向小魏聪林:“喂,这位穿烂布鞋的,你到底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站在胡家门口,难道你是胡家的?可是胡家只有一个儿子,比你高比你大还比你好看,难不成,你是胡红桃的上门女婿?”
魏聪林下意识用袍子遮脚,偏遮不全,由窘生怒,横目圆睁,露出那颗他成年后标致性的歪虎牙,刹时气红了脸,早忘记要在胡家表妹面前装文雅,喝道:“小娼妇,我看你是讨打!”
沐淳的意识登时再次不受控:
“娼妇,你是不是给邱神针睡了!五六十岁的老头,亏你也撩得开裙子……”
“贱妇,我娘怎地又病了?你是不是又气她了!信不信我把你卖窑子去,对外说你跟野汉子跑……”
“贱妇,你还敢嘴硬!‘啪——’”
沐淳满眼都是身着文士袍,人前衣冠楚楚,人后禽兽不如的成年魏聪林在眼前晃动。他考上举人后,就是这样月复一月,日复一日的找遍法子和借口来折磨她。
直致折磨死……
“啊!”沐淳猛地原地一跳,立即又抱住胸口缩成一团,瞬间窒息。意识里最后的镜头,是被一大片烛油倒向祼露的胸口,死前那一眼看见的是魏聪林恶狼般的赤色眼珠。
“怕了吧?别以为我没爹就好欺……呜,痛……”
魏聪林的胳膊不知何时已被沈英死死捏住,沈英嘴角尽是鄙夷,这次可不像刚才捏小姑娘那样怜香惜玉。
尹子禾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捶向魏聪林的脸,打得对方一个趔趄。吼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欺负女孩的孬种不在此列!”
“我……我哪有欺负她,痛噢,呜……好痛……”魏聪林登时疼得鼻涕眼泪止不住,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旁边的胡红桃吓呆了,何尝见过文质彬彬的子禾哥哥这般失态,活像个恶徒,一时都忘记帮忙。
沐淳此时方缓过气来,恨从心头起,突然弯腰捡起身边一颗石头,用力砸向魏聪林的额头,大吼:“我让你考学!”
心里还有一句:与其成为斯文败类,不如当一个纯粹的街头莠民,这样你对社会危害也小些,我朝之福!
但是机敏的沈英截住了她,纵是再有力气,她也只是划破了魏聪林一点点表皮,却足够让他吓得尿了裤子。
魏聪林几乎没感觉到自己裆下“热”了,他哪有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神啊,像是真的要砸死他。是,他至小是欺软怕硬,但真没直接面对过死亡。
“妹妹?!”
“沐春!”
尹子禾和沈英惊讶万分,怔怔盯向沐淳。
沈英拧眉:“不过小孩子吵架,何致于毁了他的脸?”
尹子禾讶异过后是担心:“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红桃一颤,总算是活了:“呜……子禾哥哥,沐春儿心好毒呀。知道我表哥要念书,竟想弄烂他的脸,脸烂了,他一辈子都完了……”
沐淳方才是被滔天恨意支配不由自主就出手了,若是真伤到这畜生定是要吃官司的,那可就害了爹娘也害了自己。平平气,回尹子禾的话,指着魏聪林:“他骂我是小娼妇!”
“啥?”众人异口同声。
沐淳又指着哭得稀哩哗啦的胡红桃:“她说我是山沟子里的土鳖,又土又穷,不准我跟子禾哥哥说话,还叫我休要肖想子禾哥哥什么的。什么肖想,这一定不是好话!”
胡红桃左右晃动身子无助地看向众人,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一直我我我我半天没我出来。
尹子禾血气上涌,再抡出一拳击向魏聪林的胸口:“毁人清白,砸死活该!”
出手的是孩子,挨打的也是孩子,魏聪林给打得一顿猛咳,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遍体鳞伤了,她娘一定心疼死。他从没受过这样的□□啊,心下暴躁万分却什么也不敢做。被那个大个子抓着的胳膊,力道突然也重了一倍,痛得他咬紧了后槽牙。
沈英和尹子霞自然懂得比他们多,二人皆冷冷看着这胡家表兄妹。
沈英嫌弃地一把放开魏聪林,退后半步揶揄道:“哪里来的混帐,出口就是小娼妇,没了爹难不成你连娘都没有?没娘也没祖父祖母三姑六婆?不知道的还以你是没人教的孤儿乞丐!听说你还在念书?真真长见识,我明日教只狗,它也比你学得乖,知道什么话连狗也不会说出口!”
说着又转向胡红桃:“你这个小妮子,家里明明是卖鱼的,定是不缺银子,怎地不舍得请个女先生来教教做人?自己说话本就够恶毒,却还说人家,呵。”
最后沈英眼神在这两人身上来回扫,一甩手:“咦?我今日干嘛要教训你们?我又不是你家的长辈。”
第26章 小女婿
“你们欺负人,今晚还说来我家吃鱼的,却只知帮着外人。”胡红桃气红脸,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和表哥。
沈彩刚刚给吓傻了,她第一次见识到商贩家的孩子吵嘴打架,个个都好厉害的样子,子禾哥哥打人的时候好威风呀。这时她像是才发现神奇东西,指着胡红桃的脸:“哥哥,你看她,她的脸像花猫。”
胡红桃见沈家姐儿的目光是朝着自己的,慌忙捂住脸往家跑,也不管魏表哥了,边跑边解释:“那是胭脂!”
“桃表……”魏聪林也想跟着胡红桃溜,可大个子没说放他走哇。他能怎么办,只得身子半晃不晃地看着人家。
尹子霞收起冷眼牵起沐春儿,道:“告诉你姑母,今日我们不方便再去做客了。”
再不用多说什么,尹子霞明白爹娘的意思,已经替父母站好了队。今日胡红桃和弟弟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不是几句小孩子不懂事就能揭过的。弟弟快九岁,胡红桃也快八岁,既然早是两家大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越假装遮掩只会越发恼火,弟弟念书都受到了影响。尹家好不容易出个好苗子,榕州的二姨父都掂念着,怎能让胡家妮子给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