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人讲到这里似是觉得将头发捋得顺眼了,口吻更是豪气:“嗯,一直对你好。”
沐淳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心窝传来一股暖流,再次眨眨眼:“一直?”
“一辈子对你好。”
沐淳的笑僵在半道上回不去也上来,神情扭曲,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的拳头霍然握紧,紧盯面前稚嫩可爱的小孩,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尹子禾继续一本正经:“相信我吧,我再不会撇开你去前巷玩,更不会再捉毛毛虫吓你了。”
“好……”沐淳终于回了魂,喃喃说道。
来了古代,不但有了爹娘的爱,现在连小竹马也给她准备好了。不管以后是什么光景,至少她现在拥有的东西都是真挚而宝贵的,这就够了。
尹家娘子正在洒水扫台阶,这个时节天气热得冒烟,勤快的人家傍晚都会洒水清理路巷,一是降温二是与人方便,古人就是这么淳朴。儿子的话她听了半耳朵,帮腔道:“禾郎,春儿还差点没了娘呢,以后可不许欺负她了。”
沐淳表情一滞,小眉头微皱,心说还是要把这个家保住,沐二郎并非无药可救。
庆源坊这边,花灯的生意马马虎虎,本该照旧摆到下市的,只是心念着要给女儿喂药,沐二郎两口子心照不宣,都打算提前收摊。顾杏娘低头哈腰陪了半天笑卖出收摊前最后一个花灯,匆匆码回剩下的货跟在相公后面打道回家。
“吱呀吱……呀吱吱……”
二手鸡公车的轮音融进尚且宣闹的夜市,一刻钟后独自响在半黑不黑的东大街上,最后,拐过一条逼仄的小巷,抄近道进到罗衣巷。
不出意外,帮忙照看孩子的尹家娘子差不多已经牵起沐春儿在门口等着。只要听到熟悉的轮子动静,沐春儿将会飞快跑去迎接。
沐二郎一定咧开嘴大声喊着乖乖儿今天有没有听尹伯娘话,饿不饿困不困之类的,推车的动作会更加快。顾杏娘则含蓄很多,把感激的笑留给尹家娘子曾氏。而这时,曾氏多半会摆摆手,道小事一桩别总客气,横竖又不耽误她的事。
沐二郎两口子大清早去东市卖花绳花线,傍晚去夜市卖荷花灯,遇上下雨天不方便摆摊子,男人还会上码头赚点力气钱。小夫妻俩起早贪黑努力挣钱,为的只是不想在乡下受沐家的窝囊气和夹磨。
县里居,居不易,租房的银子、买米的钱、官府保安税……哪样不要钱。户籍在大苑村,村中百姓该交的各类杂税也逃不掉。
每每里正头日上门收税,次日沐老娘必会带着大孙子沐旺祖上县里来朝沐二郎追讨。走时,年长沐春儿两岁的沐旺祖要顺手牵走堂妹的全部吃食,买的少,纵然是全部,其实也没多少。沐春儿一岁时便被爹娘带进县里了,那时吃的自然跟大人不同,沐二郎被逼进城当小贩,一部份原因也是因着疼女儿,赚了钱自然舍得给孩子买有营养的东西。成日生活在乡下的孩子哪能时常见到,眼馋是肯定的。
顾杏娘看见了则夺回来,可看不见的时候居多。毕竟有心偷和有心防,在起点上就已是输了,何况小两口租的房子也就这么小两间,又能藏到哪里去。沐老娘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愈发忌恨,可又奈何不得这次媳,人娘家“跋扈”,又“不通情理”。她倒是想去奈何一下次子,偏沐二郎对她二老嫌弃孙女的行径给寒了心,大错处从不让他娘抓着,小错从不介意时常犯上一犯。
母子俩颇有麻杆打狼两头怕之状。
好在康朝天下太平,杂税是有,苛捐却没有,所以沐老娘想上县里来也不敢太过随意。要说沐家老两口极重男轻女,其实也不然。据沐春儿成年后的记忆,当下重男轻女弄死女娃的人家也是有的,沐老娘沐老爹不像是会做出那等事情的人。
二老嫌弃次子一家的根源,其实更多的是在顾杏娘不如沐家长媳刘氏会来事上。
长媳刘氏,尚未说亲时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能干人了,长相虽差顾杏娘一条罗衣巷,但人家胜在条儿顺,个高体健却不粗壮。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跟嘴皮子一样利索,能里能外,比顾杏娘稍显娇弱的身材又古怪的性子有市场多了。沐老爹曾经是一方里正,后来犯了点事给人小题大作地撸了,所以眼界自然是有一点的,早早的就给沐家物色好了长媳。
至于次媳,沐老爹是作不了主的,沐二郎从小就比沐大郎有主见,“不服管教”。初始知道次子看上的是顾万德家的小女儿顾杏娘时,沐家老两口很是高兴,顾万德可是在衙门做书吏的,半个公家人啊。顾杏娘竟也看上了他家顾二郎,二郎果然争气,怪说至小就看他不同。不过,成婚后不久,家庭矛盾不断,到后来真真的衍变成家宅不宁了。
当顾杏娘刚怀上娃后,矛盾彻底激化。次媳跟贤惠的长媳水火不容,刘氏哭着回了娘家,道被欺负得过不下去了。沐家怎么可能放着长媳不回家,于是分家这一议题水到渠成摆上桌面。沐二郎看一眼消瘦的孕中娘子,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向沐大郎。沐大郎不知想些什么,始终不敢与兄弟对视。
顾杏娘多硬气,说分马上点头,还道谁不分谁是小娘养的。家终是分了,有好心的邻里说顾杏娘傻,她也梗着脖子不认怂。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然十个指头并非一般齐整,何况长房已经给沐家生了长孙,结果可想而知。沐二郎或许在那时,就已存了离开大苑村的念头,也未过份强争。
他们分到三间漏雨的屋子,还曾晚上打着油纸伞睡过觉。顾杏娘怀胎十月从未求过沐家人相帮,她又不是没有娘家,愣是死撑到了孩子落地。
村中娘子都道她一声硬气,孕中就分家的,在大苑村除了沐家还真没有过。
“呀,是个女娃娃呀!哦……女娃好呀,将来……将跟她娘一样是个美人儿,百家求呢。公公婆婆,媳妇说得对不对啊?”
刘氏的声音就像魔障一样印在沐淳的脑子里,因为在许多年后,顾杏娘心绪稍有不顺,就会重复几百上千遍刘氏当时说这话的口气给沐春儿三姐弟听,惟妙惟肖。
沐淳回想到这里,嘴角勾了勾,了解她的人一定知道,她这是讽刺,和,怒了。
吱呀……吱呀……
“春儿,你娘回来了。”曾氏轻轻碰了碰她。
沐淳整整神色,暗自舒口气酝酿一翻,闭上眼睛撒开还不曾多有力气的腿噔噔噔扑过去。
“爹……娘……”
得到就意味着付出,此亦是道义。
第3章 人之初性本善
“乖乖儿轻了。”沐二郎今日的话和往日不同,一脸的疼惜和自责。
顾杏娘似又要开口讽刺,想到尹家大嫂在便忍下了,挤出笑道:“劳烦嫂子,这些日子……”
尹家娘子极熟练地挥手:“咱们什么交情,别老见外。今儿个收摊提早了吧?我本想着还得有半个时辰。”
“孩子还有一副药没吃,怕落下病根,吃完图个心安。”顾杏娘揉腰答道。
“那是自然,对了,春儿今日特别乖顺,她还说让我家那混小子好好上学。可把人吃了一惊,我在边上听着都不敢信。”
“是吗?”沐二郎已放下鸡公车抱起孩子,这话他不会真信,只当曾氏是好心,笑着逗孩子:“乖乖儿长大了,懂事了,将来你也去进学,考个女相公回来,爹爹就可以享福了。”
他笑得少有的开怀,沐淳忍不住仔细打量,发现她爹确实称得上英俊,不,应该说是少有的漂亮,还独有一种自己的男人魅力。
怪说……
顾杏娘白沐二郎一眼,心说别以为拿孩子说笑我们之间的仇就算清了,老娘的气还没消。沐二郎假装没看见,抱着女儿又拍又逗,还拿他的大额头来碰小额头。
画面很美好,沐淳内心很尴尬……
兴许多适应一下就好了,骤然闻到爹爹身上有一股混着汗气和酒气的怪味,借着门口的油纸灯笼,发现他蓝色短褐上有一团油渍干后的污迹,应该不是他自己弄上的。此时,沐淳是有些辛酸的。
“哈哈哈哈。”曾氏爽朗大笑:“可不就是懂事了嘛,别看孩子小,心里明白着哩,家里出了……咳,那个,你俩赶紧进屋歇息去,忙了一天了。”
尹家娘子笑笑走下来帮忙抬鸡公车,沐二郎哪能让她动手,赶紧放下女儿说着感激的话低头搬货。夫妻俩神色皆有些心酸和自责,直到曾氏回屋去了还没消失。
别人家是可以歇息了,但是沐家小夫妻还有得忙,一个去给女儿熬药和煮粥,大人吃两顿,孩子是要吃三顿的;另一个把明天一早要卖的花绳理出来搭好。
所谓花绳,往浅了讲就是扎头发的,比如沐春儿扎“仙人球”的绳子,也比如《白毛女》中杨白劳过年给喜儿扯的二尺红头绳;往深了讲也称头饰,现代人难以理解在物资匮乏的古代,连扎个头发的绳子都得有专门摊子卖。但若是摊子,自然并非几根绳子那般简单,讲究的会绣上一些花、还有不同颜色的拼接、有几根编成一根使的……何况染料稀罕,颜色鲜艳的价格也高上许多。
沐淳坐在床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家中一时静下来,就连灶头陶罐的碰撞声和柴火辟啪的燃烧声也打破不了这静谧的感觉。
“我瞧着春儿醒过来后安静不少。”沐二郎受不了屋中气氛出声。
“许是真的懂事了。”顾杏娘也没再存着闹的心思,她累得慌,手里添着柴,眼皮直打架。
沐二郎顿了顿,走进灶房蹲在娘子身边。顾杏娘身体崩直,似警惕又似在期待着什么。
“杏娘,是我的错,我不敢推。就像我跟岳父保证的一样,往后咱们好好过吧,别的事都休要再提了。你伤心,我何曾不伤?”
“哼,那女人已让我二哥休了,她家穷得连粥都喝不上,休回家估计也没得了活路,你真狠得下这心?”相公真心悔悟,顾杏娘心下稍暖,但语气仍是不好。
“当初…她应该早知有这一天。我……”沐二郎想抽自己两嘴巴,恨自己怎么就失了心性上了套,恨自己那日为何没忍下娘子的吵骂负气出走。
“哼,我看她是没死心,你也不是那狠心人。”
“咱们为这失了一个孩子,狠不下心也要狠。我看二舅兄对她有情,不会不管的。”
说着说着顾杏娘心里猛地又窜起一把火,心道你还知道那是你二舅兄的娘子,那贱人还知道你是姑爷!狗男女知不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
沐二郎望见娘子神色有异,嘴巴张了张,羞愧低下头,不打算再吭声了。
里屋的沐淳一字不漏听进耳朵,心道可不是就是有情,若是二舅对偷人的娘子无情,那还不拿个猪笼给浸了?左手揉太阳穴,右手揉眼睛,她也心累。
这叫什么事儿啊!
困得实在是不行了,怎么吃药又怎么喝的粥都没印象,再醒来时已是天光白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继续背着,要张口即来懂吗?背完去看看你婶子家春儿醒了没,好好带她玩。娘要上巷子口帮你爹卖种子去,晌午记得帮你大姐烧火做饭。”
听到大人的脚步声响远,沐淳翻身起来,明白这时外面只有“大哥哥”了。心中默念:人之初性本恶才对,吾信荀子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哪来那么多性本善。
沐淳不知在跟谁较劲儿,杂七杂八胡乱想着梭下床,水在灶房,她迈起小短腿过去舀水抹脸。灶头上摆着一碗凉透的菜粥,夏日温高,凉的吃在胃里也无碍。只是家里没她刷牙的物什,也不知这小乳牙能不能撑到换牙。
待她吃过饭自己费力扎好头发出去时,尹子禾背完两遍《三字经》正好推门走进来。不管是大人陪孩子还是大孩带小孩,新的一天照常开始。
沐淳拒绝了尹子禾捉迷藏的游戏,求他进屋背书给自己听听,然后垫起小杌子研究架子上没被父母全带出去卖的花绳。
“春儿妹妹在编什么?那是扎头发的,摸乱了当心你娘吵你。”尹子禾看见沐淳十个小手指在红色绳子间穿来穿去,瞪大眼睛很紧张,生怕她又干出什么麻烦事来,觉得肩上的担子好重,忧心冲冲的。
沐淳满脸回忆状,答非所问:“应该能行的吧。”
“什么?”
始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尹子禾也没恼,因为春儿妹妹的样子不像是胡来。他是大哥哥,早说过要对妹妹好的。不过,一刻钟后他就给震住了,指着沐淳手上的东西:“这是,这是芙蓉花?”
沐淳笑,看着手中半个花样子的雏形,糯糯道:“对,就是芙蓉花,还会有杏花和荷花。”口中念念有词:“我再想想……”
“哇,真厉害。女孩子家的手就是巧,我姐姐教翻花绳你也学得比我快。”小家伙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
沐淳知道原主对这些东西天生有灵性,双手从小就灵活非常,不然怎么长大后在绣坊里也受人重用呢。这种头绳编成的头花几年后会在康朝流行起来,具体是谁创造出来的不是太清楚,但是极受欢迎是肯定的。若是沐春儿重生没死,估计同样会这样做。那她会不会马上显露绣技?沐淳不知道,她太苦了,记忆几乎被戾气和恨意填满。
所谓养老,自然是有钱才叫养,天天吃霉米烂菜那只叫潦倒和苟且偷生。
不稍片刻,花样成形了,虽然松松垮垮算不得精致,不过等多花些工夫也差不离了吧。花朵在中,两边各余出半尺长,想来捆在头上不论花朵朝前还是朝后,一定都很漂亮。她放在手心摊给尹子禾看:“我有见过前街唐婶婶头上戴的真花,就想象着编出来了,哥哥你看像吗?”
尹子禾拍拍手,赶紧拿过来细看:“真像,往后沐叔叔和婶婶能拿去买钱,这样你就能吃上梨子和肉了。”说完想到什么突然安静下来,苦着脸说:“呀,你这么丁点儿小就能帮家里赚钱了,而我只知道花钱。唉!”
沐淳不知怎么安慰这单纯善良的孩子,蹲在地主烦恼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她下意识就走过去亲了亲他的小脸,滑滑的触感很不错。
没料尹子禾从额头红到脖子,站起退开半步不知所措,嘴里连连道:“男女授,授受受不清,亲了我就得娶你……怎么办怎么办,我还不能养活媳妇呀。我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功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