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闹轰轰的, 沐淳一脑子糊涂官司,跟着张婆三人牵着妹妹边走边跟自己说:入乡随俗,安份守己。
“淳妹妹!”沈英唤了一声, 欲言又止。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极复杂的忧色, 遗憾、纠结、羞耻、不甘、还有喜色。
沐淳一个激灵,这人属兔属猫?怎地眨眼就到近前了, 黑压压的一个大块头, 把阳光全挡住了。
“淳妹妹!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吧,这是要走?”沈英被她又疑惑又惊异的模样弄得微微一笑,眉头不自觉就舒展了。见到她,心里总是禁不住雀跃。
沐淳站定, 只得落落大方地朝他施礼问好:“是的,家中有事。其实也没多久啦,表哥忙于建功立业,便会觉得时间久了。那个,听说表哥在营中次次拔得头筹,前程远大,以后我跟禾郎许是要多翻仰仗你。”
沈英头偏了偏,眸子在阳光照射下令人看不真切,他只觉舌生苦味,嘴上却调侃道:“哪呢,是我沈家要仰仗沐家,瞧淳妹妹现在多厉害,听说又要进入布料这行,让哥哥好生佩服。我这辈子充其量就是一介武夫,你跟禾郎一个赚钱一个入仕,我哪比得了。”
“我……”沐淳刚想回嘴,突然想到这少年好像就爱跟她斗嘴,改口道:“表哥说得对,以后我们互相扶持。”
“呵。”沈英这笑声总让人感觉有股子讥讽:“我这刚来,你就要走,是互相扶持的道理?”如果人的心可以变色,大概他的心当下已经变成了惨白。
沐淳一噎,暗自腹诽,怎么有种在女生宿舍楼下被爱慕者堵路的感觉……但是那些男生哪会像他这样,好拽。
沈英不是没感觉到她的变化和敷衍,心下不舒服。我就那么比不上尹子禾?干嘛一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模样。见沐淳突然不说话了,心里愈发窝火:“得,你走吧。”
沐淳眉头一动,施礼告别,为免将来再出现今日的尴尬状况,她道:“表哥请珍重,天下好姑娘多的是。淳娘一直当你是哥哥。”都不是蠢人,与其朦朦胧胧,不如挑明,切莫误人误己。沐淳讨厌含糊不清的状况,她两世行事一向都是干净利落。
沈英听到这话顿住脚,叹了口气,暗叹:她果然知道!我真的如此明显?是啊,约摸是明显的吧,娘不是就发现了吗。同时沈英心里又暗暗欣喜,能让她知道,是不是已经够了?是不是可以放下了?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可是去哪找她这样的……
热热闹闹的婚宴和时不时刮来的山风都让沈英觉得不真实,踩在脚下的泥仿佛都变成了白棉,他怀疑自己下一刻会歪了身形。就此作别了……
就此作别,几年的期盼就这样结束了?他既苦涩又甜蜜的几年时光,与她,无关,都是自己一人在承受着,享受着……沈英脑子混沌又清醒,今日说出口的话就是他准备了许久的吗?他一直对自己说,着迷她是因为没有遇到比之更美的丫头,可是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并不是。
是她有别于州城里的官家小姐,她张扬随性自然,在她身上看不到造作的影子,像看得透又像看不透;是她有别于自己见过的小家女,既不温婉又不怯懦,眼神永远那般坦荡。还有……平淡,跟自己相处时的平淡。活似我不是沈英,不是男儿,只是她女学里的某个同窗。
越是对她上心,越是心有不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沐淳暗道他约摸是懂了吧,想唤张婆,哪知张婆带着三个小姑娘退得远远的,大愣,张婆怕沈英不成?
“淳妹妹,现在说什么都为实尚早。”沈英背对沐淳说话,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行“有违仁义”之事。
他不服,要判他输,总要给他公平比试的机会。定亲了又如何?她根本就不知道谁才是该选择的那一个,假若他与表弟对换身份,那个人一定就是他。这公平吗?呵,不但不公平还很可笑!共渡一生之人,岂能如此儿戏。
沐淳一惊:什么意思?油然心怒,“英表哥,你真莫要烦我,你知道我脾气不好!”
沈英突然转身面对她:“如果能让你自己选择,你会选谁?我一直在问自己,七年前认识你是上天给我的刻意安排,还是给我的捉弄!”
沐淳下意识后退一步,手心汗津津的。
见到少年眉宇间似峥似嵘的癫狂,她应心生畏惧,或该心生无奈。但是,她此刻脑中只有后悔二字。
后悔搭理他,此人浑不吝,越说他只会越来劲,惯来就如此,她心里早就有数才对。就如海明威所说:我们花了两年学会说话,却要花上六十年来学会闭嘴,大多数时候,我们说得越多,矛盾越多,在沟通中,大多数人总是急于表达自己一吐为快,却一点也不懂对方。
是的,他不懂我,或许,我也不懂他。
可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冷漠和无视,才是解决她目前问题的唯一办法。无论她回什么,沈英都会将之理解成他想理解的意思。生硬地拒绝,他会说她心虚;温柔地拒绝,他会以为有机会。
所以,沐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对表哥只有兄妹间的尊重之意,纵使没有禾郎,亦同。”
见他后背骤然崩直,沐淳便知道这句话杀伤力不小。试问,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情豆初开失智失心的时候,或许长痛真不如短痛。对待感情,沐淳竟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粗暴,不知道是害怕碰触,还是懒惰。其实,我根本就不值得被人如此深情相待。
沐淳说完大松一口气,跑过去拉着一老三少速速下山。
张婆刚刚避得远远的,害怕要被姑娘怪罪,刚到山下就解释:“大姑娘,那沈家哥儿手上定是沾了血的,身上煞气很重。”
沐淳还没回过神来,张婆又重复了一声,她才面露疑惑地说道:“张婆你胆子太小了,不要见着穿兵服的就害怕。”
谁料张婆连连摆手,边摆还边抹泪:“我那天杀的相公生前就是大营里的人,早年间时常来往家里的人也是一水儿的青衣大头兵。没沾过血和沾过血的,老婆子一眼就能分出来。”
“张婆你别哭,好好给我说说,你家相公既是兵,你怎会怕兵呢。”
“我那相公,就是被自己同袍砍死的……”张婆声音极小,可能是怕吓着二姑娘和两个婢女。
康西大营历来担负着剿匪职责,那匪多是不服大康统治的前朝余孽,占山为王,利用康缅两国边境的险势地理为非作歹。说是剿匪,实为镇叛,隔个七八年就要闹一场,兵匪刀枪相见血流成河。
张婆的相公得了一种怪病,时而会发狂暴怒丧失心性,沐淳理解为战后心理创伤病。军中对于犯了病的士兵都是先让其回家疗养,以观后效,营里每月派官兵视察,但绝不会让其退役。徜若无效,便清理干净,免得为祸百姓为祸军队。所以张婆在她相公犯病最后那几年过得生不如死,每月要接待军中来视察的人,还要照顾冷不丁就作狂的相公。她的女儿就是被相公疯中杀死的,她的那根小指头也是那时被砍去。
“姑娘,那些兵都是没有人性的,匪寨里的妇孺都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我那相公看见自己女儿都害怕,一犯病就抱住头磕,磕得满头血,最后……”张婆捂着脸:“我知道沈家哥儿跟来我家的大头兵不一样,但就是忍不住害怕……”
张婆说不出话来,只余呜咽声。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记忆,沐淳理解张婆,愈发肯定她相公的心理创伤极严重。这个时代若是得了心理疾病,诸如自闭症之类,意味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了,能治心病的郎中就算有,也太少了。
沐秋儿嫌无聊跟圆宝圆喜在马车上翻花绳,时不时传来几句嘻哈声。
沐淳和张婆依在车外细声细语地说着话,娘娘坡下孤零零的两辆马车此时颇显出几分寂寥。
第94章 婆媳谈心
“淳儿,沈家哥儿跟你说了些啥?”顾杏娘和曾氏走在两个当家男人的前面, 刚到马车前顾杏娘就问。
沐淳答:“就是问候几句。”心里闷, 不想再提。
顾杏娘不信:“问候几句为啥他活似被谁惹了, 脾气大得很……”现在的孩子变得也忒快了,幼时多识体的哥儿,怎地突然就让人不敢亲近了。
曾氏忙堵住她的话:“多半是吵了几句, 你不知道淳娘的舌头有多厉害。没事的, 孩子吵架很正常, 以后都是一家人,别放心里去。”
“对, 娘, 您听伯娘的没错!”
顾杏娘眼神还带询问, 沐淳只好用力摇头, 表明自己真的没惹他:沈官家的儿子我一平头老百姓哪敢惹。
顾杏娘这才敢真放心,却没瞧见女儿低头大吁了一口浊气。
沐淳回去时带着圆宝和张婆上了尹家的马车,曾氏好像一早就知道她会来似的, 给她准备好了清水。时下讲究的人家喝茶都要加上配料, 就沐淳不喜欢,没有开水泡清茶宁愿喝白水。
“淳娘, 沈英给你找不痛快了吧?”曾氏首先开口。
“伯娘, 英表哥比霞儿姐还要大上几个月,霞儿姐都快当娘了,他怎地还未定亲?到底是为何?”
到底是为何?曾氏一听就揪紧了帕子,她脑子清醒得很, 也看得明白,知晓沐淳话里的意思。唉,家有好女百家求她欢喜,家有好媳百家求什么意思,老天爷逗她么?这求的人还是她的亲外甥!
曾氏拢了拢头发:“是啊,翻年就十七了,早该下定。没事,母亲回去就修书,问问你二姨母。”
说着牵出一个笑:“我就先自称一声母亲,等给了改口费你再唤不迟。”脸上虽带着笑,心里却堵得慌。
沐淳抱住曾氏:“我想叫,就怕我娘不高兴,先委屈您一下。喔哟,有两个娘疼真好。”
曾氏笑了,把沐淳朝怀里抱,“咱娘俩都是不拘小节的人,命里注定是要做母女的,之前啊,禾郎爹老说我心眼太宽行事粗糙,说话也没个忌讳,得罪了人也不自知,我还担心若是禾郎娶了个性子细的娘子不好相处。有些人吧,心眼针尖小又爱想得深,半句词儿不对便埋了怨心。还好有淳娘这样对我脾气的儿媳,以后有话别隔夜,当面锣当面鼓地敲出来,一家人商商量量的,把日子过得欢欢喜喜。”说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两眼发直。
沐淳对曾氏的所作所为是极为感动的,曾氏骨子里有明显别于同阶妇女的闪光之处。务实又有涵养,还有难得的眼界,这眼界或许就是她所说的心宽吧。务实涵养眼界,三者缺一不可才能包容自己。
沐淳猜到她话里的言外之意,真诚地说道:“您放心,淳儿遇着事自然会跟家人商量,不管解不解决得了。特别是禾郎,不管他有理没理,我都听他的意见。”沐淳在这里玩了个心眼儿,只是用耳朵“听”意见,不是要照着他的话去做。
曾氏脸上堆出喜色,说了半天她要的就是这个,懂事多智的孩子都有一个共通点:自负。她的儿子一天一个样,翅膀也硬了,就怕以后两个都要强的孩子生出家祸。就拿外甥那事来说,唉,一言难尽,这事……
曾氏喜过之后又是悲,恨不得马上回家写信。
“伯娘,您是不是犯困了?山风大,可别冻着。”沐淳从袖包里摸出几个果子:“我有杏子,先前童大和他娘子对唱时,我趁我娘没注意偷偷上树摘的,有些酸,您咬一个,醒醒困。”
“这法儿不错,怀禾郎那会子我就爱吃酸,老话说酸姑娘甜儿子,大家都以为怀的是个姑娘呢。”曾氏边说边接过杏子,眉一蹙:“这禾郎呀,也不知到燕京没有。他走的那一日我做了个梦,梦里尹家娶了一个花柔玉软的媳妇,身上穿的绫罗我都不认识,美得跟画上走下来的一般。站在我跟前边说话边抹泪,声音小的呀,我使劲凑过去都听不清说的是啥。看见她不知怎地我就心烦,活似厌了她许久,心口一揪,突然就醒了。”
曾氏沉浸在讲述里,没注意膝盖上的人身子颤了颤。
“淳娘啊,老话说梦都是反着来的,先我还不信,哈,这回我是不信也信了。”曾氏拍拍胸口作出心有余惊的样子逗沐淳。
“孩子,你是不是冷啊?”曾氏把布帘子遮了遮挡住外面只进来的山风。“冷就加衣裳,死抱着母亲的腿就能暖和不成?”
沐淳勉强挤出笑,接过披风搭在肩上,用力裹紧。曾伯娘方才把她拉进了沐春儿的回忆里,可惜回忆中并没有关于尹子禾前世娘子的丝毫信息,而是沐春儿在雨夜里独坐窗前抚摸木蜻蜓的情景,那是一副泣血的阴暗画卷,只消一瞬,就逼得人迫不及待地逃离。
此刻她想的是,如果骤然失去了禾郎的呵护和爱恋,她会怎样;如果他的一腔浓情都付于别人,她又该怎么办……
答案很残酷,她会难过,会心痛,她会难以承受。这种滞闷的感觉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极不好受,原本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潇洒的。
人最难了解的,果然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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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六月童家老二老三的大婚沐家和尹家就没去凑热闹了,上次拉的一车贺礼是三份,躲个懒一趟解决。好在童二童三都是通透人,理解他们。
萧启明这几日天天着人守在沐家装潢的布铺外,可恨被一张大黑布全全挡住,黑布内叮叮咚咚,木工石匠进进出出愈发惹人好奇。别说碧水,就是放眼大康也没见过这么玩的,还没开业就引来许多过往行人驻足。
“离优惠大酬宾还有七日。”有人指着红布上的字说道。
“昨天我路过是八日,这布幡上的字儿是天天换的吗?”
“就你傻,明显是只用换一个字就行了嘛。”
“整得神秘兮兮的,不知沐家这回要搞什么。”
顾伯勋在抬头掂脚装花蓝,门框左右各四个,红红黄黄的看着既雅至又喜庆。“小心小心,这木头人要轻放,胳膊腿儿都是活的呢,坏了咋给它们穿衣裳。”
小工笑:“小心着哩,知道这是你和东家的大宝贝。”
七日后,吊足了胃口的沐家布行媚栖阁门前点起炮仗:开业了!凡进店的客人每个都能拿一份小礼物——各种颜色的方巾。
你领的碧蓝色,我领的翠绿色,他又拿的水红色,这方巾巴掌大,捏在手里柔软得跟婴儿皮肤一般,甚是舒服。颜色五花八门,不知是从哪进的货,忒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