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群芳妒——流光寂
时间:2018-01-08 15:38:53

      “怀薪!”老太太彻底震怒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孙子是这样嘴上不留德的人,更重要的是,孙怀薪对孙怀蔚的误会是她一手造成的。
      那日她明知道实情,也清楚不说出实情的后果,但为了维护长子,她还是选择了不说。老太太当然知道事后各院的人会如何议论庶孙,但她还是选择不听不闻不去澄清。
      今日孙子却把后果摆在了她眼前——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再相信这个庶孙,只会永远轻蔑他,对他避而远之。
      “你胡说!”承钰气得声调也提高了不少,“二表哥没有!那件事不是二表哥做的,是大……”
      “承钰。”她还没把“大舅舅”说完,却被老太太喝住。
      “外祖母,二表哥是冤枉的。”承钰还没想到自己的好外祖母会做这么自私的事。
      “好了,都不许再提那件污秽事,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能瞎议论的。”老太太肃声说道,一时两个孩子都不争辩,安静了下来。
      虽然心里不甘心。
      “吃饭吧。”老太太有些疲惫地说道,“怀薪,刚才你顶撞了二哥,又对表妹无礼,本来我准备明日就准你出去,现在不行了,除夕那日再解了你的禁闭。”
      孙怀薪还想争取,一看祖母面沉如水,知道情势不好,只能作罢,吃狮子头解气。
      当事人孙怀蔚却未发一言,冷眼看着三个人的戏,灰色的目光落在老太太身上,他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了一丝哂笑。
      吃过晚饭回屋,孙怀蔚依旧看他的书,到掌灯时分要回去时,他才抬头发现承钰今晚都没和他说过话。
      小丫头正在练描红,炕桌上铺了一张大字帖,她一双莹白如玉的小手把笔握得紧紧的,眉头微蹙,水润润的嘴巴嘟着,似有愁闷郁结于心。
      才十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烦恼忧愁?
      孙怀蔚有一瞬的失笑,问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通常都是她问,他答,这回他先开了口,承钰听到他低沉如霜的声音,恍惚抬头,才发现是他在问自己。
      抿了抿嘴,她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说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外祖母不告诉人,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再听到有人污蔑你,我可什么都不管了,要写几百张纸贴在府里,告诉他们是大舅舅要……”
      “唉。”承钰垂下头,发现字帖上她根本没按着描红写,而是写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孙怀蔚”。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孙怀蔚嘴角轻扬,小小的梨涡隐现。若是妹妹还在,知道他被冤枉了,怕也会这么着急吧。
      “我没事。”他说道。
      “真的没事?他们这么冤枉你。”
      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蕴着柔光,他虽然在说不愉快的事,但语气出乎寻常的温柔:“真的没事。老太太不过,是想维护,孙立言。”
      这几月承钰多和他说说话,他已从说四个字到连说五个字了,这是不小的进步,很让她欣慰了一阵。
      但现在他说的是什么话?老太太?孙立言?明明是祖母和父亲,却被他用这种称呼,说成了无关的人。
      不过这的确不能怪他。承钰无奈,或许以后外祖母知道他的经历,也会心疼他,护着他,他也能渐渐对祖母改观。
      “我得走了,一会儿他们,该来请安了。”孙怀蔚说完便转身离开,她一直看着那个单薄瘦削的背影挑了帘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转心思来整理思绪。
      在她看来,外祖母当然是个世上顶好的外祖母,但对待庶孙的态度确是令人寒心。假若有一天,自己和大舅舅也发生起利益冲突来,外祖母会选择保她还是大舅舅呢?
 
      第七十二章
 
      承钰愁思难解,裹着樱粉色绣锦鲤的锦缎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后半夜里下起雪来,伴着窗外廊下雪花悉悉索索的声音,朦朦胧胧间她才逐渐睡去。
      次日晨起,雪落得断断续续,莲子米大小的雪花细细地飘扬,容芷伺候自家少爷洗漱穿衣,临他出门前,又为他添了件石青色的软毛披风。
      来孙怀蔚身边伺候也有小半年了,容芷惊奇地发现二少爷长高了不少,如今得踮着脚尖给他披上披风了。
      含着微笑为他系上披风的系带,孙怀蔚下巴微扬,容芷看着他光洁白皙的一段脖颈,脸不自禁红了起来。
      不过孙怀蔚并没在意,穿好披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院,容芷沉溺幻想,看着那个翩翩的背影去了好远,才猛然想起,拿了伞追了上去。
      “二少爷,伞。”
      容芷把伞递过去,孙怀蔚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也没接过,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她握着伞在后面叹息了一声。有时她觉得自家少爷真不傻,她小时候在村里见过的傻子,一个个歪嘴流涎,满嘴糊话,而二少爷作息很规律,又极爱干净,不过是被人打了不知道叫疼,冻着饿着不知道吱声,不喜欢和人相处,又不会说话,显得冷情淡漠。
      但是对于勋贵世族的子弟来说,这比养出一个纨绔更不值得人费心思。纨绔尚还打骂两句,这样一个呆子,走在路上,旁人不过如看到草丛边跳过去一只蚱蜢,丝毫不会有人关注。
      因为不想见到太多的人,孙怀蔚一向从小花园走到凝辉院的后院,再去正院。今天的路一如往日般寂静,小径无人来往,积了厚厚一层雪,他放慢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跌倒就不好了,一会儿小丫头见着该着急了,一定会着急忙慌地找药给他擦上。
      想到承钰担心的小模样,他嘴角上扬,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在笑。恍惚间记起六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牵着妹妹在雪地里走,妹妹踩滑了,连带着他也摔在地上,不过幸好他当了妹妹的肉垫,妹妹摔在他身上,而他的脸在边上的假山石头上蹭破了一块皮。
      当时妹妹也是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皱着小眉头往他伤口处吹凉气……
      “啊!”后脑勺处突然传来一阵暴击,他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前一个踉跄,跌倒在雪地里。
      转头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又是一阵不留情的拳头密密麻麻砸在眼睛上,鼻子上,脸颊上。他想反抗,但看清人脸后,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叫你成日在祖母面前晃,我叫你成日讨祖母喜欢……”是孙怀薪的声音。他昨晚回去憋了一整晚的闷气,明明祖母要放他出去了,他还打算砸了湖面的冰好摸鱼,这下好了,就因为眼前这个人,计划只能作罢,他只能在家闷着听母亲数落。
      他孙怀薪是谁?堂堂卫国公府嫡次子,从来在国公府横着走没人敢拦的二少爷。被打的这个人又是谁,脑子也没有,就害得他又被关了禁闭,还从二少爷生生掉到了三少爷。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
      昨晚他就打听好了孙怀蔚的作息,一早起来也没洗漱,裹了衣服就在偏院外头等着他,一路跟来这儿,彻底没人时再也忍不住,一拳问候了上去。
      脚下的人被打得蜷缩成一团,手臂紧紧护住自己的头。孙怀薪打得没了力气,孙怀蔚又用手把头脸挡住了,他也没力气掰开,干脆换成脚踢。他今日穿的云纹靴很厚重,一脚一脚地砸在孙怀蔚身上,觉得很是过瘾。
      “观砚,你来,我没力气了。”孙怀薪气喘吁吁地朝小厮招手。
      观砚抱着两只手,大有不忍,怯怯道:“三少爷,算了吧,我看这人都打得不叫唤了。”
      孙怀薪眉毛倒竖,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叫我三少爷了,还不听我使唤了是吧?”
      观砚看自家少爷在雪地里脱了鞋朝他扔来,吓得慌忙一躲,鞋飞出老远,他又躬着腰跑出去捡回来。
      孙怀薪把鞋穿上,朝地上蜷着的一团肉努了努嘴,命令道:“去,给我接着打,打到爷我消气为止。”
      观砚走上前去,心情忐忑。虽说他是听从主子的话,但这里躺着的毕竟也是个主子。犹犹豫豫的,他伸出手往孙怀蔚背上拍了两下。
      石青色软毛披风裹着的人没反应。
      “你给他捶背呢!”孙怀薪吼了声,颇为不满。
      他又拍了两下。
      “你早上没吃饭呢!”
      观砚回头怯怯道;“奴才确实没吃,少爷。”
      孙怀薪气得想打他。
      观砚瞅着地上的人,觉得他怪可怜的,雪又下得大了,铺满了石青色的披风,像给人盖了层薄薄的棉絮。
      “少爷,您饿了吗?雪大了,咱们回去吧,待会冻着您就不好了。”观砚小心提议道。
      孙怀薪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听他这么一说,也确实觉得肚子饿了,刚才打了人又耗了一身气力,于是摆摆手说道:“回去把。下回碰见再打,今天是没打够的。”
      观砚尾随着自家少爷离去,时不时回头,直到雪地里的人快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看到那团石青色似乎动了两动。
      孙怀蔚试着动了动手臂,手臂替头脸挡住了拳头,虽然穿了厚厚的袄,但还是一阵酸痛。上半身勉强撑着起来了,想站起时,却发现双腿痛到极致,不自禁打起抖来。
      刚才孙怀薪一拳一脚,不知腿上中了几十脚。狰狞着脸,他手臂撑在雪里站了起来,扶着边上的假山石头,一层不薄的雪花顺着他的披风滑落下来,更多的则是已化了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就这么过去吗?小丫头见了一定会急坏的,而且还会追问是谁打了他。想到凝辉院里养尊处优的老太婆,他嘴角扯过一丝冷笑,就算说了又如何,她为了维护长子的脸面嫁祸于他这个不起眼的庶孙,更一不见得她会为了无关紧要的庶孙责罚嫡亲孙子。
      罢了。他摇摇头,决定径直回扶摇院。
      一路上他或扶着水磨石墙,或扶着廊上的朱漆大柱,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还是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而路过的丫鬟们似乎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唯恐沦为源儿那种下场。
      “瞧他脸上的伤?不会是又强迫了谁,被人打了吧?”有丫鬟掩嘴和另一个丫鬟说道。
      “哪个丫鬟有这么大的力气呀?要我说,这该是哪个婆子打的吧。”另一个丫鬟说道。
      “这大清早的,他就出去招惹婆子。”丫鬟嘻嘻两声笑,“反正我是没这么大力气打人的,要是我遇见了,我就咬他。”
      “你咬他做什么,还不如从了他,说不定大太太会抬你个姨娘做,到时你岂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笑声渐浓。
      “胡说,你才是麻雀呢。”
      女子声音本就娇俏清越,不轻不浅地落在孙怀蔚耳朵里,少年扶着廊柱的手骨节凸出,白森森的裹着层淡青深紫的皮,太阳穴上青筋跳动。石雕般站了好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小丫头见他没来,一定会去偏院找他,他得在她来之前回屋蒙头睡好,希望骗过她,以为是他贪睡才没去凝辉院。
      他只当她是个十岁的孩子,是他妹妹夭折时的年纪。
      孙怀蔚回房时,低着头用袖子掩了脸,不顾容芷惊诧的目光,湿衣裳也不脱,一头扎进被子里,闷头装睡。容芷走上前替他把靴子脱下,又把边角的被子掖好。她不问他为什么半途回来了,许是懒了,许是雪太大了,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说。
      他在等承钰,却又希望她别来,雪下得太大了,若是她走滑了,自己也不能赶去当肉垫给她垫着。
      但承钰还是来了,焦急地问他怎么了,容芷被她叫了下去,屋门一关,只有她和平彤,他就可以说话了。
      孙怀蔚只闷在被子里,说了句:“雪大,困了。”
      雪大?困了?把她当十岁的孩子骗呢?虽然和他只相处了小半年,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承钰自认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夏日里小花园子酷暑难耐,他也坚持守在那儿,这会儿因为一个雪大就不去了?
      她可不信,上去就要掀他的被子。
      被子里的孙怀蔚当然猜不到十岁表妹里头的芯儿是有二十来岁,想把她当妹妹一样糊弄是不能够的。
      许是没吃饭,又被人暴打了一顿,他手臂沉沉,这会儿还真拧不过细胳膊细腿儿的小丫头,一把被她掀开了锦被。
      承钰看到那张鼻青脸肿的脸时,显然吓了一跳,白皙的小手捂了半张脸,剩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惊恐地看着床上的人。
      “你这是怎么了?谁干的?”
      孙怀蔚扯过被子,蒙住头,闷声道:“雪滑,不小心摔的。”没想到小丫头不好骗,还是让她给发现了。
      “怎么可能是摔的!”眼窝鼻子嘴巴青一块紫一块,雪地里一跤能摔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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