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好了孙家也好,这些他大可不在乎,但最近他知道弟弟和十六皇子走得颇近时,却头疼了起来。
要知道皇上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幼子,前些年还为他差点要废掉东宫再立,要不是群臣上奏劝阻,东宫早就易了主。那之后立储一事平息了几年,太子辅政,越来越得人心,不过这两年不知皇上是不是修仙修糊涂了,似乎又起了废储另立的心思。
但这十六皇子要是个仁厚勤政的倒也罢了,偏偏是个被养废的皇子的杰出典型,对朝臣的奏疏指指点点目无法纪,兼之性情暴戾,品行顽劣,曾有传言他酷爱到镇抚司的诏狱中亲自提审犯人,据说连指挥使都审不出的人,到了他手里立马吐个干净。手段残忍血腥可想而知。
二弟若是和这样的皇子来往过密,对孙家恐怕不会是件好事。
他自然去劝过,不只一次,但二弟似乎并不以为意,只叫他不用担心,之后他就发现二弟开始出入十六皇子在京中的府邸。他只好求到外祖父那儿,阁老大人原来早就知道了,大手一挥说不必再管那背叛师徒情谊的人。
他当即才恍然,原来弟弟已经是十六皇子党派的人了。
一家里出了两党人,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因为朝党之争从来都是不见血的战争,若是一方得势另一方必然败落,绝无回旋的余地。二弟却表现得十分淡然,还说若是出了事自然会护着他这个大哥。
他这下彻底不知所谓了。
正当朝中两党斗得死去活来之际,安南那边又是平地起了声惊雷——安南皇室内部暴乱,武安侯出兵平叛,几战几败,如今身负重伤,再难御敌,戍边将领抵敌不过,百里加急的军报传来,请求皇上立刻派兵增援。
要知道武安侯戍守安南十余年,早对地形和安南兵的作战特点了若指掌,如今连他也倒下了,朝中还能派出哪个武将胜任!
这时不知是谁站出来提议让世安王和世孙领兵前往应援,文武官员面面相觑,心里还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但世安王年事已高,恐怕……
皇上一见提议之人是孙怀蔚孙爱卿,略一沉思,立刻便拟了旨让太监送往世安王府,命世安王和镇国大将军陆玉武即刻点兵,前往安南。
消息传到卫国公府时,府中上下还在张灯结彩,准备庆贺老太太五十六的寿辰。承钰刚把桂花封了坛子,听说后反而莞尔笑了笑,因为她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在安南大捷,平叛归来后受了皇上厚赏,特让他在继位王爷之前就享有亲王待遇。
原以为玉武哥哥会不会来了,结果晚宴后外面的人就来通报世安王和世孙来给老太太贺寿。承钰见他进来时,穿着一身戎装,月白色的战袍衬得他宛若世外谪仙,面若冠玉,透着一股男儿的俊朗气概,腰间那枚玛瑙石的腰佩随着他的步子摆动。
老太太坐在上首,世安王来时庭院中喧闹一片,她在灯辉光影中站起身,两人互相凝望着,忽然觉得岁月真的不饶人,上次送他去战场时她才十来岁,一晃眼四十年都过去了。两个人都老得不成样子了,还是只能隔着人丛对望。
“武儿,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老太太对外孙说话,眼睛却看着世安王,说着说着就见他身后的那盏红绡纱灯笼模糊起来,泪盈于眶。美人老了,但那双眼睛老不了。
“领兵经过国公府,来给外祖母拜个寿,马上就得离开。”陆玉武向他外祖母祝寿,随即就和祖父转身离了宴席,出门跨马而行,那里还有一路大军在候着。
上马后满脑子却是承钰的影子。他刚才没来得及细看她,也说不上话。许是因为庆贺的缘故,她今日穿得比往日明媚些,一身水红色的缂丝小褂,雪白的湘裙,如一株静静燃放的宝珠茉莉。他只看了一眼,再说话时余光里全是那抹红色。
他得在安南活着归来,就算当逃兵也要回来,这儿还有个小丫头他要护一辈子。
世安王和世孙出征不久,武安侯就被抬回了京城,皇上另赐了一座武安侯府,段姨母便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侯府,时隔几年,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段越珊一走,承钰和孙步琴都觉得冷清了许多,幸而两家府邸相距不远,俩人就常常坐了车去武安侯府找她玩一回。
她们往卫国公府外跑,有人却总往国公府上来。孙步玥也奇了,她和表妹亲近是亲近,但从前表妹并不常来自己家,因为舅母管得严,通常都是她去高府找她。
高之菱真的很想见他。之前孙怀蔚参加会试前,每日都会来府上,甚至有阵子还为她讲过学,就算之后他中了探花郎,成为翰林院编修,他也总是上门和祖父谈事,她还能借着送茶点的机会看他一眼。
但近来都没再见过他,她有一回小心翼翼地问了祖父,祖父立刻黑了张脸,斥她不许再提起那个人。她深居幽闺,自然不知道外边的事,还是听玥表姐说起才知道,他背叛了祖父和太子党派,投靠了十六皇子。
但他到底是哪一党派她并不关心,她只是很想见见他,既然他不再来府上,她就常去国公府,为着总出门,母亲训过她几回,她还破天荒地和母亲顶过两次嘴,把母亲气得以为她是被下了降头。
她也知道姜承钰和孙怀蔚的事,他拒绝禾嘉郡主之后她就听孙步玥说起过。高之菱当时实在惊讶,在她看来孙怀蔚应该是足够理智的人,深沉不可捉摸,并且只会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可他竟然为姜承钰得罪郡主,可见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高之菱回忆前几年在公主府看到姜承钰的样子,的确是倾国之姿,比之她的玥表姐还美。她自己虽然也常被人夸赞貌美,但仅限于小家碧玉,温柔淑雅,只是清秀而已,远不能及那位姜姑娘惊艳。
十一月的某日,承钰和孙步琴刚从武安侯府回来,就在影壁处遇到准备离开的高之菱。双方打了个照面,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高之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纤细修长的背影,她披着浅碧色绣折枝玉兰花的羽缎披风,袅袅婷婷,当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淡雅青莲,浑身上下散着青玉一般的淡淡光华。
我见尤怜,何况孙大人?
高之菱内心泛着苦涩,坐车回高府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闷在屋里。母亲来找她,她只推说困乏睡下了。
她这边心里想着孙怀蔚,却不知道孙怀蔚就在离她不远的外院书房。
孙怀缜也没料想到,晚膳后就收到外祖父的信,让他当晚赶到高府去见他。进屋才发现二弟早坐在太师椅上等他。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外祖父不是已经放弃弟弟了吗?
“难道大哥还看不出来?”孙怀蔚牵了牵一侧嘴角,挑了挑眉,自顾自拿起一盏茶喝了起来。
第125章 祸临
孙怀缜有看看外祖,高阁老却笑得爽快,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二弟做了两面派,明里站了十六皇子,实则仍是太子派系中人。
他近日最想听到的消息莫过于此。
不过没高兴多久,外祖和二弟都严肃下来。今日一聚的目的,原来是为了十六皇子意图谋反一事。下月初冬猎,十六皇子党的人已经在部署到时暗杀皇上,并嫁祸太子的事宜,二弟这次来也是为了商量此事。
他听说后很是吃惊,但转念想到十六皇子的品性,这事也不是没可能。三人在书房密谈到深夜,夜半归府时,外面已经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
腊月来临之际,平彤从金漆红木立柜中找了许多厚夹袄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自家姑娘裹上。不过屋内烧着地龙,铺了漳绒的毯子,承钰只穿一身素色镜面缎的褙子,倒不觉得很冷。
她在凝辉院的西次间里陪着外祖母,和琴儿围炉烤火,上回去武安侯府时,段越珊用炉子给俩人烤了红薯吃,琴儿一直念念不忘,回来之后缠着还要吃烤红薯。
承钰被她缠得没法了,就让厨房送了一筐红薯来,摆在屋里慢慢给她烤。炉子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琴儿一直望着火焰里红彤彤的一块一块不眨眼。外祖母坐在炕上和二舅母对帐本,年节下各处的庄子店铺都要结算,又到了最忙碌的时候。
屋里除了长辈偶尔的说话声,安静极了。承钰抱膝听银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觉得无比心静。她知道今天孙怀蔚跟着皇上去了冬猎,要小半月才会回来。
掌灯时分卢氏牵了敏哥儿来给老太太请安,三舅舅是皇长孙的老师,这次冬猎也跟着去了。卢氏回了叠柳坞也没人说话,就留在西次间看郭氏和老太太对账,又和承钰闲说几句。
敏哥儿快三岁了,很活泼顽皮的年纪,迈着小胖腿在次间里撒欢儿。一会儿跑来蹲在炉边看烤红薯,安静不了两刻钟又跑到炕边他母亲身边。猛地贴上去,撞在辛嬷嬷腿上,被嬷嬷拉起来,哄道:“我的哥儿,太太可经不得你这么撞。”
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指着卢氏渐渐显怀的肚子,稚嫩的声音说道:“妹妹。”
屋里人听了都笑,这时红薯烤得差不多了,丫鬟用火钳子挑出来,琴儿就要用手拿,被承钰劝下,现在太烫,让她等一会儿再吃。
一刻钟后承钰拿了个小的,剥了皮递给孙步琴,现在已经有些晚了,吃多了不克化,一会儿该闹睡不着了。敏哥儿见有吃的,也跑来张了小嘴要,承钰就轻轻掰了一点喂到他嘴里。他砸巴着吃了说甜,还要,这时孙怀缜也来请安。
和老太太略说了几句话后承钰以为他会走,结果他坐在临窗的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起话来,十句有七八句都是询问段越珊的。
承钰一边喂敏哥儿吃红薯,一边抿嘴偷笑。自从越珊表姐搬走后,这位大表哥就总是想着法儿地向自己打听她的消息。有一次她和琴儿要去武安侯府,在垂花门处遇到他,他听说后很神往的神情,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又连连摆手说算了。
孙怀缜却觉得这个表妹越来越调皮了,似乎知道他的用意,说话还老是留一句让他去猜。段越珊是将门虎女,而孙家的公爵之位只世袭三代,到他这儿刚好断了,他觉得自己还配不起她,想等升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寺正再去武安侯府提亲。
正思索时,就见孙立德从次间外的紫檀木雕山水屏风走了出来,很着急的神情,不,简直有些大祸临头的样子。他都忘了先向老太太请安,直接走到临窗找到大侄子说话。
“冬猎场出事了!”承钰听得出二舅舅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发颤,但怀缜表哥听了却很镇定,道:“咱们出去说吧二叔。”
他看了眼屋里的女眷,觉得二叔不应该跑来这里说朝堂之事。虽然他们太子派系早做好了准备,只等着十六皇子暗杀皇上意图谋反之时,便由太子率金吾卫士兵拿下十六皇子。计划是由外祖和二弟拟定的,可谓万无一失,只欠东风。
所以这次冬猎开始,他觉得稳操胜券,倒并不怎么担心。
“不是!”孙立德几乎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这两个字,孙怀缜被他狰狞欲泣的面容吓了一跳,随即就看到他突然放声悲嚎起来,甚至哭倒在地上。
老太太和郭氏都被他吓到了,连忙过来问怎么回事,郭氏要去搀她丈夫起来,孙立德却像个丢了孩子的妇人,俯伏在漳绒地毯上泣不成声,无论如何也拉不起来。
“母亲,咱们孙家,完了,完了!”孙立德跪在老太太面前,涕泪横流道:“本是十六皇子要谋害皇上,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成了太子要谋害皇上,十六皇子反而是赶来救下了皇上。现在皇上已经回宫,太子被监禁起来,从身边的太监开始,有关人等全押入了诏狱审问,老三也被押走了!”
女眷们闻言皆是一怔,老太太瓮着唇,双目圆睁,卢氏一听就哭了起来,承钰也呆了,前世孙家可没出过这等事。敏哥儿见母亲在哭,还以为她是没吃到红薯,掰了一小块,短腿挪着走过去,拍着他娘的背,哄道:“娘不哭,吃红薯。”
卢氏搂过儿子哭得越发厉害。承钰不知道该怎么劝,这根本没法儿劝,本朝谁人不知,那镇抚司的诏狱就是人间地狱,有进无出。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二弟呢?二弟也被抓进去了吗?”孙怀缜忙问他二叔。
孙立德听到后却止了哭,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道:“就是他那个孽子一手策划的!如今他可是十六皇子身边的心腹之人,怎么会被关进诏狱!”
“咱们孙家竟出了这么个两面三刀的东西!就算他日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又如何,孙家的百年清名都被他败完了!”
孙怀缜嘴唇轻颤,喃喃道:“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二弟呢?他明明只是……这次的事也是他和外祖父计划周全的。”
“他连高阁老都骗过去了,更何况你我!如今大势已去,咱们先求自保要紧啊缜哥儿!”两人虽然都是太子派系的人,但官职甚小,或许波及不到,但高阁老那样的权臣却是首当其冲。
孙立德颤巍巍地撑着炕沿站了起来,背影宛如一个古稀老人。他刚站起来,老太太却倒了下去,丫鬟媳妇们拥上来搀住她,承钰也赶上去扶着外祖母。
老太太年过五旬,大风小浪也见识过不少,但到底只是个内宅老妇,男人们的事她如何插得了手,更何况是涉及皇权之争的风波。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是咬着牙硬撑,安抚儿媳孙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