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指挥一众下人拾掇,牧清寒来不及过多感慨,抱着儿子,径直带礼物拜访四邻。
朱元夫妻二人也正在家中闲坐,见他们爷俩来了俱都欢喜不已,也是头一遭见毛毛的朱元更亲自抱了一回,又翻箱倒柜的找出来一颗用红绳穿着的狼牙,亲自挂在他颈间。
这本是他许多年前头一回上战场时亲手杀的第一匹狼的狼牙,原本打算传给儿孙,哪知命中福薄,如今正好给毛毛。
牧清寒也不推辞,只叫毛毛好生带着。
毛毛很是乖巧的道了谢,又摸着狼牙稀罕不已,问明白是牙齿之后小脸儿上露出几分惊骇,又张大了嘴巴去摸自己的牙齿,似乎是想瞧瞧两者究竟有何不同,将在场诸人都笑倒了。
朱元此番也数次受伤,元气大损,近来都不大出门,只在屋里同老妻闲话,偶尔帮忙劈些柴火什么的。
妻子抱着毛毛去火炉边烤红薯,朱元在一旁剥花生,中间也看了几眼,眼中满是慈爱。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若是有后,生个孙儿差不多也该这般大了。
朱元不是多话的人,这会儿牧清寒来了,他却主动开口道:“我揣着一桩心事,除你之外,再无人可托。”
“将军但讲无妨。”牧清寒抱拳道。
朱元一笑,跃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什么将军,如今我也不是将军了,不过一个无用的糟老头儿罢了。”
这次归来,他虽成了万众瞩目的国公爷,瞧着是风光无限,万事不愁了,可实际上已然被高高架起,手中一点儿实权也无,什么事做都不得。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可如今这个样子,却教他想替死去的兄弟们做点什么都不能够。
朱元剥花生的动作明显放缓了,盯着牧清寒道:“旁的不求,希望你能叫那些伤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一个子儿不少的发到他们家眷手里。”
牧清寒点头,道:“自然,若连这点事都做不来,我这个太尉,也不必上任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牧清寒又带着毛毛去了卢昭家里。
刚一进门便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将他这个在军营里呆惯了的汉子都不禁拧起眉头,更不要说毛毛,小东西早已死死掩住口鼻,苦着脸嚷道:“爹,臭!”
“哎呀兄弟,你怎的过来了?还带着毛毛!”听见动静的庞秀玉出来一看,见是他们,不禁喜出望外道。
毛毛也是认识庞秀玉的,可这会儿却将一张小脸儿扭成苦瓜,只模模糊糊的喊了声伯母。
牧清寒也同她见了礼,往里屋方向瞅了眼,问道:“怎的大哥这早晚就喝上了?”
庞秀玉叹了口气,道:“哪里是才?你也不是不知道,因我公公和爹爹他们在南边,忠烈一早就想去瞧瞧,好歹是死是活有个准信儿不是?不曾想太子不许,圣人不见,他日夜烦闷,昨儿又出去了一整日,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难得竟没冻死在路上,回来后又笑又闹,还吐了一地,才刚安稳睡下。”
“出去?”牧清寒到底是去里屋瞅了一眼,确认卢昭的确只是酒醉后才放心出来,听到此处却突然起了疑心,问道:“去了哪里?”
照卢昭的性子,便是心中烦闷,也绝不可能专门跑到城中借酒消愁。而若是想找人说话排解,一整天下来,又醉成这般模样,自己不可能一点儿信儿都没得。
庞秀玉不疑有他,只是摇头道:“他郁郁寡欢,我见他无碍,就没问。”
牧清寒沉默片刻,又问昨儿卢昭出去可有人随行服侍,得知没有。
这就更奇怪了。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凝重,叫素来心大的庞秀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是否出了什么事。
牧清寒只说自己想起来另一件事,又胡乱说了几句话才将此事糊弄过去,然后放了礼物就走了。
庞秀玉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难得过来,自家男人却醉的死人一般,又说等回头卢昭醒了,必然一同登门赔罪。
牧清寒父子回去的时候,杜瑕还奇怪来着:“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大哥他们不在家?”
牧清寒摇摇头,说了卢昭酒醉未醒的事,又叫杜瑕好一番唏嘘。
把儿子放下之后,牧清寒叫了张京过来,低声吩咐道:“你速带两个人去城里暗中查访一番,看卢将军昨儿去了哪儿吃酒,同谁一处吃酒,小心些行事,别叫人看出什么来。”
张京抱拳领命,郑重道:“小人明白,若有人问起,小的就说是卢将军家里的,昨儿吃醉了,今儿早起发现掉了个要紧的挂件,特地回来找的。”
牧清寒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吧。”
这小子师从张铎,功夫过硬不说,难得人也机灵,又多了几分张铎没有的果决敏锐,这回也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身上多了个六品的职务,平日里却还是跟着牧清寒当差。
张京走后,杜瑕才从门外进来,颇为担心的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牧清寒揽着她的腰往回走,摇头道:“许是我多心了,总怕大哥铤而走险。”
若是卢昭偷偷遣人去南边打探也就罢了,怕就怕被逼急了的他卷入什么风波之中,那就麻烦了。
听他这么一说,杜瑕也跟着紧张起来,还是牧清寒反过来安慰几句才罢了。
“大哥的性子你也知道的,最是不耐烦那些勾心斗角的,”牧清寒道,“说不得就是我想多了,罢了,不说这些,咱们晌午吃什么?”、
见他不愿多谈,且如今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杜瑕也顺着转移话题,笑道:“才刚有人听说咱们回来了,过来探望,送了些红豆,刘嫂子说可巧咱家刚带了点黄豆面子回来,已经将红豆煮上了,晌午就包豆面红豆包子吃。还有干豆角,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炖得烂烂的,香着呢!等会儿蒸好了,我再叫他们弄几个小菜,也叫朱将军并夫人过来吧,他们老两口怪孤单的,没个人盯着,也爱糊弄。大哥还没醒,倒不必过来了,只叫人送到他们家就是了。”
两人边走边说,牧清寒只不住的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全,那些人送了礼,你可都回了?”
杜瑕白他一眼,哼道:“你也忒小瞧我了,头两年有人不在家,难不成这些迎来送往我就都不做了?”
寻常将士不必他们俩,还有各式各样的花色收入,日子往往艰难得很,虽说送的也不过是些自家地里或是菜园子的产出,可于他们而言也是用过心的重礼,杜瑕裁夺着,每家都回了布匹若干、点心若干,年下大家或是做新衣裳,或是相互转赠、摆盘待客都使得。
牧清寒忙举手告饶,又赔礼道歉道:“夫人说的是,莫说我不在家,便是往年我在家的时候,这些事何曾沾过半点手?还不都是夫人你英明决断,运筹帷幄,我不过是才刚回来,多嘴白问一句罢了。”
中午饭做得了,一大锅淡黄色豆面皮儿的红豆包子又软又香,因里面的红豆泥俱都用粗纱布反复挤压过,十分细腻爽滑,又加了点红糖冰糖和蜂蜜混合起来,端的是老少咸宜。
猪肉炖豆角干也很下了功夫,大块大块的肉均匀的染上了赤红的色泽,微微用筷子一压就碎了,豆角饱饱的吸收了荤油,鲜香非常。
杜瑕果然亲自去请了朱元夫妻二人来,两人见是她亲自过来,说不得要跟着来。
两家人慢慢吃了饭,又有毛毛在一旁说些童言童语,只叫朱元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
饭后,牧清寒又拉着朱元请教些兵法武艺的事情,虽然不动手,听他戎马半生的经验也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杜瑕又强拉着二人在家里吃了一顿大骨头汤面,这才罢了。
骨头汤是他们清晨刚到就立刻炖上了的,这会儿一天下来,已是雪白雪白的,十分香浓。里头还加了点强身健体、预防风寒的常规药材,颇为滋养。
往里头略下些面条,切几片卤牛肉,烫几颗青菜,唏哩呼噜吃完便出了一身汗,果然畅快非常。
晚饭刚过,张京也回来了,待朱元夫妻二人走后才细细的对牧清寒汇报。
“小人带人进了城就把城中酒家挨着问了,卢将军果然不是一个人去的,听说来人穿戴打扮俱是不凡,也有随从同行,不过后来就进了包间,小人去找了一回,也没发现什么。”
牧清寒点点头,又问可知来人是谁。
张京想了一回,道:“掌柜的也说不认得呢,不过小的觉得开封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说少不少,说多却也不算多,值得卢大人见的就更少了,若是连常年经营酒店的掌柜的鹤小二都认不出来,恐怕来的不是正主,这会儿再去现查,却是不大容易。”
牧清寒也知这会儿若刨根究底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当即就令张京同几个人暗中盯着卢昭,看能否查出他究竟同谁接触,是否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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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牧清寒就出乎绝大部分人意料的上朝去了,而且当堂提出伤亡将士抚恤金二十多年未变,与理与法都说不过去。且此番大禄对炤戎大捷,意义非凡,很该将金额提高一些,一来鼓舞士气,二来振奋人心。
他这么一说,众朝臣自然是议论纷纷,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
托事先跟唐芽和杜文通了气儿的福,这会儿许多文臣都出列附议,而武将就更不必说了,眼见着这位新任太尉大人便要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且这把火还不是对自家人烧,而是冲外,意图给他们武官系统的将士谋福利的,自然要支持!
于是皇太子就看着一群人呜呜泱泱的冲自己要钱,一时间只觉得头都大了。
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就是不能叫这姓牧的小子得势!这才几天呐,正经的太尉府都没住进去,竟就要往外划拉银子了!
一个唐芽就够叫人头疼的了,偏偏武将里头又冒出来一个牧清寒,如此一老一少二人联合起来,岂不要把持朝政?
若是自己果然同意了,心疼不说,想来那些大老粗的丘八们也不会感激自己,反而要将这份恩情记在姓牧的头上,叫他越发的得人心了。
可若是不同意,这些当兵的热血上头闹起来可不同于书生,一个不好就是兵变,那是会要人命的!
如今宫里宫外一团乱,许多人的视线都盯在圣人身上,纷纷猜测他是不是过不了年。
这么一来,关注皇太子的视线就少了许多。而按照他雁过拔毛的铁公鸡脾性,这样大一笔银子从手里头过,不可能真的不动心思。
也许在很多人眼中,那些死去的将士根本算不得性命,不过几个轻飘飘的数字而已,口头嘉许一番,再做些表面功夫也就完了。对这些一没靠山,二没人脉的死人来说,多几两少几两有什么分别呢?左右他们家的人也没有那个能耐闹腾起来。
而有些人只需要在每位将士身上盘剥哪怕一两,听着不值当的什么,可聚沙成塔,凑起来就成了一个非常触目惊心的数字,每次金额都可高达数十上百万两!
其实不光这一回,在这种重文轻武的朝代,哪怕是日常,将士们本就不多的俸禄也往往会被层层盘剥,到手所剩无几,他们也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只是曾经挣扎过努力过,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只好默默忍受。
而这一次非但皇太子盯上了抚恤金,就连与军中颇有渊源的二皇子也早就同外家串通一气,预备吸血,哪成想偏偏遇到了门神!
于是皇太子和二皇子破天荒统一阵线,直言大战频繁,国库空虚,实在负担不起这般沉重的耗费,反正就是死活不想掏银子。
开什么玩笑,就前几日他们看见的名单,光是阵亡的就有数万之众,若是再加上重伤的,更是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巨大数字。若是当真同意了提高抚恤金,哪怕一个人多给十两、二十两,瞧着还不够吃几顿肉的,可他们就需要多掏……
他娘的,不敢算啊!
饶是事先猜到皇太子必然不会轻易松口,可当这场景真的出现在眼前,牧清寒还是觉得一股热血上头。
他们这些将士抛家舍业,在前线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无数人马革裹尸,连个尸首都拼凑不起来,如今好容易胜了,班师回朝,你们竟连给家属的最后一点慰藉都不肯了么?
但凡有资格获得抚恤金的,要么是已经阵亡的,要么是重伤,丧失战斗能力的,这些人便是回乡,想要拉扯一家老小也非易事。瞧着没怎么样,可当那点不过能支撑三年五载的银子便是想置办几亩好地都不能够,来日花完了,岂不是要叫他们活活饿死?
都云兔死狗烹,可如今兔子还没死光呢,他们竟要迫不及待的杀狗了!
好歹还记得这是在上朝,不然在军营待久了的牧清寒真是想先打了再说。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都没想到这位太尉大人走马上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朝堂之上扯皮要钱。
关键是他跟一般那些一言不合就大吼, 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大老粗武将不一样, 也是正经考过文举的,当年还凭借相当靠前的秀才名次被推荐入府学就读, 哪怕平日里话不多, 学识和口才也都是不差的, 关键时候想说什么也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要再加上一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杜文,那嘴皮子更是厉害, 打遍朝廷内外无敌手,等闲三几个人围攻都不是对手。许多政敌如今一看见他就觉得糟心,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何厉快要完蛋了, 又他娘的找了一个跟他如出一辙的女婿,紧赶着又起来了, 当真循环往复无断绝!要是这杜文过两年再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个差不离的,那才是真绝了。
这人的口才那可真是相当了得, 高兴的时候一断枯木上都能叫他给夸出花来, 不高兴了要跟你作对的时候生生能把活人气死,死人再给气活了。
没看他一出列,唐芽就直接不开口了吗。
他是内阁大臣, 位高权重, 这种事儿既然小辈就能成,哪里还用得着他出马呢?省的再跟欺负人似的。
偏偏就是这种云淡风轻,手下无数人可调用的情景,只恨的政敌牙根儿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这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人家的徒弟徒孙都出息呢。
所以说,要想在朝廷上彻底站稳脚跟,单打独斗那绝对不能够,光自己出息没用,太累了,顶不住四面八方的埋伏!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只有上下左右的人都出息了,那才是真的高枕无忧,真出息!
这会儿别人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可皇太子现在一瞧见牧清寒振振有词就是死要钱的模样就特别想扑上去掐死他。
你他娘的已经高居太尉之职,这么位高权重的,您做点儿统筹全局的大事儿不好吗?比如说搞个党派之争,结党营私什么的,多么荡气回肠,闹大了没准儿还能遗臭万年呢!干嘛非得在这点儿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抓着不放呢,你家缺钱吗?再说捞到的钱,也到不了你自己的手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