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赏景,自然全靠个人的兴致。若兴致好了,看花是春景,看叶是秋景。若是兴致不好,看花是人浮于事人心躁动,看叶是草木凋零凄凉晚景。薛候今天不会是单单带我来赏景吧?那又是什么地方?”李晏指着一处扎满了彩旗的院子道。刚问完,她便眯了眯眼。
“瞧着花红柳绿的所在,不会是勾栏章台之所吧?”
薛衍已牵着马过去,道:“郡主好眼力,说起来,也是巧合,这里还有郡主的熟人呢?”
“我的熟人?”李晏昂首大笑。“是那拉客的龟公,还是热情的鸨母,抑或是头牌?最好是头牌,若是丑的,我可没心情和他们说话。”
薛衍一去,那守门的忙去通报,一会儿就带出一个桃红短衫的女子,白粉扑簌,一看便是个混的极其差劲的粉头。
李晏掐起她下巴,左右打量几眼,摇摇头道:“不认得。若说薛候好这口,那也……太牵强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模样尚算得是个小家碧玉,可这一脸的白粉,形容猥琐,眼神茫然,气质差劲,可就连本身皮相的那点好处都减了。”
薛衍冷冷的瞧了这粉头一眼,原本就战战兢兢的女子越发萎缩,恨不得缩成一团。半晌,薛衍才收回目光,对李晏道:“她是谷青岚的贴身婢子。”
李晏脱口而出:“谷青岚又是谁?”说出口才恍然大悟,目光飞斜,看向薛衍,“你带我来,便是来看看这个丫头?哼,当日给这丫头跑了,倒不知为何,流落到这里。也罢,本身就是个背主的玩意儿,也不算冤屈。”
那丫头越发抖如筛糠,一句话都不敢说。突然跪在地上,不知该向谁求情,只一下一下砰砰的磕着头。
薛衍冷冷道:“当日她曾说过,与你情同姐妹,托我给你相看人家,也罢,我就全了她的心。你自去乡下吧,每日劳作,不敢一日懈怠。”
婢子不敢言语,抬起头畏畏缩缩的看了一眼李晏,接过银子一骨碌跑了。
“这臭丫头,倒是有自知之明,既不推诿,也不求饶。要我说,这种背主之人,一刀劈了也就算了,你怎么反而留着。”
黄叶萧瑟,薛衍随手接过一片落叶,淡淡道:“落叶飘零,入土成泥,世间不再有之。她一世飘零,坎坷十数年,连曾经安稳长在树上的落叶不如。我与谷青岚不熟,她身边唯有这个婢女,我让她呆在庄子里,长长久久的劳作,勉强换得一时温饱,叫她永生不敢忘记她。人之一世,活过,总要有人来记得她。”
“你就不怕她一面劳作,一面日日夜夜咒骂你那短命的未婚妻?”李晏不以为然,嗤笑道。“她活着犹如蝼蚁,死的不明不白,才让你感慨。所以,我便不一样,活着便要轰轰烈烈,那些人,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有所耳闻也好,只要想起本郡主来,都要从心底里,淘出本郡主最鲜活的样子来!这才不枉人活一世!”
薛衍便想起她当时那套歪理:“人有男女,男子有一个长处,女子有些缺陷,便是天生要男子来弥补的。何况露水情缘,总好过叽叽歪歪的纠缠,你又何必这般放不开呢?那种事,你们男子岂非也是快乐的?”
李晏没意识到薛衍想了什么,见他耳朵微红,以为是热了,便体贴的接过他手中的缰绳,道:“出来这么会儿,你也饿了,不如去吃些东西?”
薛衍见她指向这间“黎华苑”,神色古怪道:“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非酒楼菜馆,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李晏早将马绳扔给那目瞪口呆的小厮,调笑道:“薛小侯,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我的经验,这勾栏妓馆里,不止要有美人,还要有佳肴美酒,才能留得住常客。你想想,来这种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难以下咽的平民食物,能满足得了他们?信我,这里面的吃食,绝对好吃。”
薛衍被她拽的一趔趄,退后几步,两人就在门口拉锯起来:“郡主!这可不是菜好不好吃的问题……光天化日,怎么能去妓馆?”
“那你的意思,你喜欢晚上来?”李晏突然凑近,妍丽如画的眉目离的极近。
薛衍转过身,避开她如火的目光,心里更生厌恶。
“郡主,别胡闹了。”
李晏软下声来,她一时温柔,像哄孩子一般:“并不是胡闹,只是看你饿了。附近又没什么可吃的,即便有几家小酒馆,那东西也是难以下咽。咱们就是进去吃点东西,薛小侯,莫非不是对着我才害羞,而是天然怕生?”
薛衍被她缠的没法,只觉像被一条蛇缠在身上,黏腻难以脱身。“郡主,此种场所,晚上才会开市,这青天白日的,都在睡觉呢。”
“你倒是很懂,无妨,去叫醒厨子就行。”
那小厮早听得两人说话,富贵如天的人物,早一溜烟跑去安排了,一忽儿满堂的脂粉气,老鸨子连妆都没上,盯着一张黄斑遍布的老脸出来迎客了。李晏三言两语打发了,要了风景最好的阁楼,片刻,就先上了果盘和冷碟。
“虽说老鸨丑了点,也没看见什么好看些的花魁娘子,不过,这猪耳朵做的真不错。你尝尝。”
第三百三十七章红馆叙仇
“这猪耳朵做的不错,你尝尝。”
李晏每吃一道,便点评几句,不好吃的便顺势撤下,满意的便推到薛衍面前。
“你不吃,是想让我喂你?”李晏吞了一口酒,又斟满一杯,见他还没动筷,又调笑起来。
薛衍淡淡一笑,先饮了一杯酒,吃了些果子,等热菜上来,便就着吃了两碗白饭,随后就放下了筷子。
“菜还没上齐,你就要落著了?”李晏扶额一笑,摇摇头,“也罢,本来以为你和我一起,会食不下咽,倒还吃饱了。不过,那菜可不能浪费,再多尝尝。”
薛衍饮了口酒,突然问道:“谷青岚一介孤女,到底有什么值得郡主这样费心,非要置她于死地?”
李晏挑眉一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不过,也没什么,你既然知道是我动的手,那还要什么可问的?看不上她呗。”
薛衍问道:“为何?她一介孤女,并不妨碍你什么。你若是为我,威逼利诱也好,她是个聪慧女子,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和我退亲。”
李晏似乎醉了,笑的停不下来:“你想知道啊?那好,老鸨,把你们这儿的花魁娘子叫上十个八个来!”
薛衍腾的起身,被她就势按下:“别急呀,既然来了,好歹也见见这里最美的姑娘啊,那才不虚此行,要不然,吃饭哪里不能吃?非要上这里来吃?”
薛衍咬牙切齿:“不是你说,这里的东西好吃?别的小酒舍你吃不惯吗?”
李晏伸出食指摇了摇,眼睛迷蒙蒙的泛上了一层水光:“不是,不是我吃不惯,我是怕你吃不惯。心疼你。”
老鸨也不敢进来,真让花魁带了五六个身姿模样上乘的姑娘进来了,还没见礼,李晏便甩出一把碎银子:“来,姑娘们大展身手各显神通,谁要能让对面这位人模人样人五人六的薛小侯动了凡心,就赏谁一百两!”
“真的呀?”那花魁一身紫衣,也不去抢那点碎银子,娇声笑道,“妈妈如临大敌,还以为如何难以应付的客人呢,原来倒是两个闹别扭的小郎君。这位女大爷,您可舍得您这小情郎?真要是妾得了手,就怕您生吞了妾呢。”
李晏大笑,眼泪都沁出来了:“我是舍不得了,万万分的舍不得,不过,我说话算话,不动你分毫。乖,不要犹豫不要大意的上吧,若能捉得着这小郎的那物,可是一百两银子呢!”
一屋子莺莺燕燕顿时摩拳擦掌,预备风风火火大干一场。薛衍冷着面,不等那花魁近身,便斥退开来。
那花魁转身行了一礼:“您这情郎委实是个人物,妾不敢乱来,污了这一表人才,便先行告退了。也不知诸位妹妹,谁有这般的本事。”说完,便出了房门。
薛衍深觉头疼,摆了摆手:“她喝醉了,胡来而已。你们都下去吧。”
李晏迷迷蒙蒙趴在桌上,一只筷子戳着冷碟里的鸡丝,喃喃道:“你不喜欢这些,也不喜欢我,难道真喜欢谷青岚那个清汤寡水的臭丫头?”
薛衍一言不发。
他忽然开口道:“你既然不肯说,我也无话可说。我会依诺过去提亲,你等着吧。”
李晏坐起身子,愤然道:“就是不喜欢她,所以杀了。你以为我杀人需要什么很要紧的理由吗?”
薛衍捏紧了拳头:“因为我才不喜欢她?她本来命苦,你既然要杀她,为何又买通她的婢女,凌辱于她?只因她无依无靠,便要活的如此没有尊严吗?”
“她的尊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竟然真的,照信里所说,入夜了去她房里找她了。起初你们定下婚约,我还能容她。可你这样守礼的人,竟然会入夜去一个女子的闺房……我便不能容她了。就因为她信中说有秘事相告?你便去了?我不信你喜欢她,可我嫉妒啊。对,就是嫉妒,才要这样,让她没有丝毫尊严的去死。”
“其实你不知道吗?她早就不是什么清白之身了,在徐府的时候,早就被徐家那两个儿子给玩过了,还不止他们,徐家那几个常来往的公子哥儿,都……她在徐府长大,心计深沉,故意欺瞒,你以为她就是什么纯良之人吗?告诉你,连你撞见她沐浴,都不是偶然。你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却不以为意,还是想庇护她?你庇护一个女子,不算什么,可你却要用自己妻子的名分去庇护她!我真的嫉妒……她还想用这残花败柳之身嫁给你……我当时也没想让她死。毕竟,一个和你毫无感情的未婚妻,退婚了,总比死了的好。可她太叫人厌烦了,你走之后,还和别人幽会。我气不过,便让陶麓把她杀了。”
李晏像发了酒疯,又快又急的吐出一堆话来,几乎说的窒息。可几息之后,又很快平息下来,捂了捂脸,很快放开,自嘲道:“真是不知所云。大概你也听懂了,就是这么回事。我杀她,就因为她蝼蚁一般,你明知是我做的,又如何?她的死,相比徐文庄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畏罪自杀,没人在意。”
薛衍几欲作呕,这个疯子一样的女人!
“我会守诺。你回去吧。”
李晏火气腾腾的起身:“薛衍!你给我站住,我问你,你不喜欢他,为何要娶她?”
薛衍道:“我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李晏近乎执拗。“你叫她的名字,我听的出来。这可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感情。”
薛衍不再答话,李晏想放他走,可下次见面,便是另一番场景,终究是舍弃一切尊严,说出了口。“那天,我们在长须小馆里见面,你说,从未见过我这般女子。惊艳、绚烂、出众。”
薛衍并不回头,声音冷漠:“当时你告诉我,你叫晏离。”
薛衍家的别院,庭院方方正正,连草木都是稀疏,没什么可看的。自萧玉台搬到东苑,白玘便收拾了一番,在院子里给她放了一个秋千。
萧玉台就是孩子心性,没事儿便歪在秋千上,盖上一个薄毯,懒洋洋的看些闲书。因为孕中多累,连医术都看的少了,只找些轻快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一看,当做消遣。
白玘阔步进来,见她微眯着眼,似乎睡着了,可秋千还荡着呢,一看就是又懒着了。
“我查到点东西,在京中的时候,薛衍和李晏就见过了。李晏女扮男装,二人同游,整整三日。”
萧玉台一下子就清醒了,清亮的眼睛瞪的像颗黑珍珠。
第三百三十八章红叶
薛衍从黎华苑出来,天不过晌午,可回到别院,已经日暮黄昏。
灯笼已经亮起,灯火昏昏,暗影憧憧。他此时才留意,不知什么时候,连灯笼都被表姐给换掉了。原本便是平平无奇的米黄色灯笼,现在里面都放上了形状奇特的小珊瑚,灯一亮起,便穿过烛影,透出一个个诡谲斑斓的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