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油盐不进。”
白玘笑着跳上墙,萧玉台闭上眼睛,耳边听得一点风声,已经脚踏实地,站在颜雪娘旁边了。
颜雪娘抬起头,懵懵懂懂问道:“方才似乎看见一片白云,托着你下来了……”
萧玉台干笑两声,急忙岔了过去:“怎么这般神色?在想些什么?”
颜雪娘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些,半晌才淡淡道:“我想不通。我一介孤女,除了三姑,没有别的亲人。嫁给他时,也是身无长物,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何不干脆休了我?谁有会管这点家事?再说我名下那些家产,也都是他购置的。他在县衙、官府都有熟人,要拿回去也是轻而易举。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既然早就断了情意,为何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颜雪娘有些茫然,她眼眸中又带上那一层淡淡的雾色。
萧玉台便是因这一层雾色,动了片刻的怜悯与恻隐。
“你说,我离不开他,是因为我还愿意留在他身边。他绝情至此,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可他呢?他不愿意让我走,也是舍不得我吗?”
“刘夫人出自大家,还是原配,表面上她还是光鲜亮丽的刘夫人,她的妹妹来看她,刘大人也不敢不做样子。可谁知道她在内宅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呢,大家都知道我失宠了,又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为什么……家里的丫鬟、管事,都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恭恭敬敬的,是因为他吗?”
这些问题,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除开她身上自怨自艾的苦涩,除开她想强求他回头的卑微,头一次开始想这些人间烟火的问题。
回到成家的时候,成奎按着后脑勺,站立不安的守在大门口,一见颜雪娘回来,便急忙冲了过来。
两人面对面,竟无话可说。
颜雪娘问:“你的伤,怎么还没包扎?”
成奎唇角翘起,勉强了几下,才冷下了脸子:“怎么出门也不说一声?去了何处?”
颜雪娘冷笑道:“我去何处,又与你什么相干?不过是去看看,我如今算不算得人老珠黄,出去转一圈,倒也有不少男子连走路都忘了先拿那条腿因而摔了跟头,可见,我离了你,还是有人要的。”
成奎脸色变了几变,道:“你……你身子不好,莫要胡闹。再说,这城里谁又不知道,你是成家的夫人,谁,谁敢娶你,我,我成奎拿银子砸也砸死他!”
颜雪娘言语越发嘲讽:“这城里人不敢,我便回老家去,换个地方过新生活。这又算什么?”
成奎起了真火,怒道:“你胡说什么?你也不想想,便是你这样的药罐子,除了我,谁又能养得活你?”
萧玉台束手跟上来,笑眯眯道:“夫人这般的,便是药罐子,愿意供着的人,也多的是。”
成奎气的手指头直抖:“你……你,你们……夫人,你,你跟着这女大夫,真是学坏了!”
“那是,说来倒是提醒我了!我便跟着女大夫,学了医术,自己养活自己,又有何不可?”颜雪娘怒道。突然上前,两只手挠的虎虎生风。那成奎不敢还手,唯恐伤到颜雪娘;更不敢避开,唯恐她一时不稳,摔倒在地,两三下任由她钳住了一头黑发。
“老东西!你说,你是不是有病?我问你,好多次,你是不是坐在我床前哭?我是睡着了,可没有睡死过去!你到底为什么?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是不是让我们一起死了!”
“胡说八道……哭的是三婆子,松手,你快松手!这在大门口,成何体统……”成奎被抓的嗷嗷叫,两只手还护着颜雪娘,唯恐她一时不慎摔了。
颜雪娘大哭起来:“你滚!你有本事,就滚!你还要什么颜面?带着你的儿子,滚出去!”
成奎见她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连还嘴都不敢了,任由她厮打。
两人都是泪流满面,无所适从,也无路可走。
第三百四十九章一起化作黄土
这夫妻两人,俱都不要颜面了,在大门口厮打一场。最后惹的家里人全都出来了。
颜三婆子扶着颜雪娘,一脸心疼:“我的儿……怎么能这样,我的儿啊……刚被烫伤,怎么能这么厮打……”
颜雪娘泪痕未干,慢慢道:“成奎,今日你便带着你的人来东苑,将你我之间的事,都料理了。若是不来,你不必活了,我也去死!”
成奎还在流泪,还没说什么,颜三婆子就叫起来了:“雪儿啊,怎么说这个气话。你看他头上的伤,大夫都说了,这烫伤严重,不必别的伤口,要千万留神,依我说,今夜还是歇着吧!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讲呢?”
“不必说了。”成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愿意放手了。”
哀莫大于心死,颜雪娘那一番泼妇般的发泄,成奎还以为她已经死心,一心求去了。
谁料到到了东苑,竟是前所未有的阵仗。
“雪儿,你这……既然是你我之事,这几位大夫,便不必插手了吧?”
在场的,除了颜三婆子和萧玉台一行人,还有两个生面孔,他对东苑之事从来不敢放手,唯恐因为外面的事,让颜雪娘受了委屈,可没料到,还有两个他从来没见过的人。
颜雪娘冷冷道:“这两位,是我之前找的,用来查你的。便是他们两位不负众望,查出来,你在外头,早就有了这位圆夫人,还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她不姓袁……她姓……”成奎愣住了,转头茫然的问。“你姓什么?”
黑黑的圆夫人恭顺的答道:“妾身姓彭,单名一个田字,老爷都是叫妾小田田,一时记不起来妾身的姓氏,也属寻常。”
“小田田?你怎么不叫小心肝,小宝贝儿呢?”七斤恰好站在她旁边,一口茶全喷在了她身上。
那彭田立时就吵了起来:“哎哟,我的天!哪来的疯婆子!这般的没礼数……”
“够了!”颜雪娘拍了拍桌子,问道,“成奎,你可还有话对我说?”
成奎道:“没有。”
“最后问你一次,究竟有还是没有。过了这个村,你便是想说,我也未必想听了!你要想想清楚!”
成奎依然道:“没了。你若要走,你名下的东西,全都归你。”
颜雪娘冷笑道:“我名下的东西?家里大大小小的庄子、田产,就连你置办的这些铺子,也全都在我名下,就是你住的这院子,这诺大的府第,也是我的。你是要全给我?成奎,你不必如此。你若说,你仅仅因为愧疚,便要如此这般,我是绝对不信的。你究竟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成奎默默看向他一向柔淡的妻子,慢慢道:“没有了。有些话,我虽然没说,但你早该明白了。我不提出来,还是顾念些旧情的。虽然你容貌出尘,性情也温柔,知书达理,但我现如今,更喜欢圆……不是,彭田。”
“好。你既然不说,就让我说,你只管听着吧。”颜雪娘擦干眼泪,看向那孩子,道:“这孩子,根本就不是你亲生的!”
成奎吃了一惊,立马就道:“胡说八道!你让我来,便是为了诋毁我儿?若如此,这话不必再说,彭田对我情深义重,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颜雪娘冷笑一声,哑涩似棉:“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孩子,岂止不是你亲生的,也不是彭田的。他乖巧精明,玉雪可爱,粉团子一般的。你们两呢?你便罢了,还算能看。那彭田皮肤黝黑,面容丑陋……怎么可能生出这般出众的孩儿?”
成奎一摊手,无语道:“那你也不能光凭外貌便如此说,简直胡言乱语……”
“我是胡言乱语吗?你看看这是什么?”颜雪娘哗啦啦扔下一把竹签。“你每年正月二十,都会让人送五十两银子,到乡下一户人家,给那家的老太太生活。她不会写字,这竹签上有她做的记号,十分复杂,寻常人也学不会,便是作为她收到了银钱的依据。这位老太太,便是这孩子的亲亲外祖母。而你们两个,男盗女娼的狗东西,却和这孩子没有半点干系!”
彭田与颜三婆子简直如出一辙,扯着嗓子,声音尖利:“你胡说八道!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怎么就和我没关系了?还有,你,你说什么?你说谁男盗女娼?老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多年都只守着你一个过日子,那是敬重你,爱你。那是你的福气。可要是老爷想纳个妾,那也不算什么不是?便是乡下种地的,今年收成好了,也要再找个小的。你倒好,不依不挠,胡说八道,什么男盗女娼?你怎地这么不守妇道?善妒啊你,是要被休弃的!”
“够了!”成奎突然沉声打断。那彭田被七斤挡住,看不到他神情,还以为他是假装训斥,便继续和颜雪娘怼着:“你说说你,除了一张好皮相,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你能做什么?原本就是以色侍人的东西,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色……”
“啪!”
四下寂静。
成奎收回手,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彭田,冷冷道:“这些都不要紧。你既决心求去,便走吧,但这孩子,绝不能留。”
颜雪娘再次冷笑,看向成奎的目光,似笑非笑,似乎在说,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
“我在说你收养的这孩子,你却说我的孩子。成奎,我早问过你,究竟有没有真话和我说。你不肯说,那便轮到我说,你一个字都不许再说,只要点头,摇头。”
“这孩子是你收养的,是不是?”
成奎站着,萧玉台一行四人歪歪扭扭的坐着,萧玉台在啃甘蔗,七斤在吃果子,连不爱吃零嘴儿的周渠都在吃小辣鱼干,白玘坐在萧玉台身边,伸手接她吐出来的甘蔗渣。
他突然觉得心累。他这一生,苦苦挣扎,可在别人看来,或许不过是个坎坷跌宕了点的戏码,可以一面吃点零嘴,一面事不关己的看看。
“好,雪娘,你要问,便问吧。问过之后,一拍两散,各自天涯。”
“好。”颜雪娘双眼酸涩,可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我问,你答。这孩子,他不是你生的,是你收养的,对吗?”
成奎点头:“这孩子没出生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他娘亲怀着他被婆家赶了出来,生下孩子后也一命呜呼。我收养了这孩子,每年给他外祖母五十两银子养家。”
“五十两银子?他外祖母又聋又哑,本身就养不活他,你便给她五两银子,她也会把孩子给你了。何必要每年送去五十两银子?便是一般的四口之家,十两银子也足够一年的花用了。”颜雪娘又问。
成奎叹了口气,淡淡道:“因为我收养这孩子,是想将他当做我的养子。你……我百年之后,所有的一切便都由这孩子继承。所以,我想对他唯一的亲人好一些。便是他长大了以后,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因此而心有隔阂,在你我的庇护下,平安喜乐的长大。”
颜雪娘觉得,自己的眼泪早就干了,可听他这么说,眼泪又簌簌而落。
“所以……你收养他,是作为我和你的孩子?承欢膝下,稚语童声……我们两个能享天伦之乐,他能安乐的长大……是作为我们两的孩子,是吗?”
成奎闭了闭眼,点头。突然道:“我和你说,雪娘,你让他们都出去吧。”
“不必。她不在,我没勇气和你说。”颜雪娘看向萧玉台,见她和孩子一样,窝在木椅里,和她养的猫咪一样,圆鼓鼓的一团,竟然忍不住还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