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窈拿了方子,气呼呼拂袖而去。
亭子里只剩下萧玉台和李素。
论理,萧玉台此时也该告辞了,或者终于面见“救命恩人”,也该做出点感激涕零的姿态来。
可李素没开口,萧玉台也未曾说话,反而有点呆呆的望着热气腾腾的锅子。直过了片刻,李素正要下逐客令,才听她突然道:
“王爷,我为您把把脉吧!”
李素沉声道:“本王无恙。”
萧玉台愣愣的望着他:“上次您可承认了。而且,您让这么多大夫给戚公子看诊,就不怕被人知道,他是对丛林湿气、蚊虫等不服吗?”
李素冷哼一声:“本王说了,他是在花船上落水,因而起了症状。何况,这些大夫哪里能分辨出来?你如此说,难道是威胁本王?”
萧玉台急忙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敢呢?”
李素望进她眼底,有孺慕敬仰,不知为何,就想起戚窈那句不着调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仅凭救命之恩,本王就能信你?”
萧玉台正色,刚要发自肺腑的说上自己掏心窝子的话,或者干脆发下几个毒誓,李素就伸出了手。
萧玉台反而有点紧张了。
其实对于当朝王爷,掌大周兵符、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这位杀神,她还是有些敬怕的。只不过一进来被戚窈的脸唬了一跳,又被戚窈的不着调带着跑,知道此时才又有些后知后觉的紧张。
“王爷,您是保家卫国的真英雄,萧玉台是一介平民,却也知道大是大非,您的事情我就算是死……”
李素:“把脉。”
萧玉台一凛,还傻乎乎的赔了个笑,刚摸上脉,神色还算镇定,过了一会儿,脸色大变。
“王爷,原来是您!”
李素倒是平淡,道:“传闻杏林高手能以脉识人,果然不错。可见你医术也确实不错。”
萧玉台为他诊完脉,发觉与上次相比,还是有些变化,问道:“王爷与尹侯爷是旧相识?他在京中可好?”
李素淡淡道:“你不如担心自己,竟惹上了赫连家。至于尹寅,毕竟是群岱侯,宫中还有灵妃,能如何?”
“如此说,那便是尹家的危机暂时还没有解除了。”
李素道:“需要一点契机。”
萧玉台“哦”了一声,也没有细问,又说回他腿上的毒。“上次我曾跟尹寅说过,您腿上的多半不是中毒,而是中蛊。看您如今的状态,是已经找到了解蛊毒的办法?”
李素不答。
他受蛊毒侵扰十余年,一直以为是身中奇毒,被萧玉台一语点破,才知道是被人下了蛊。之后苗疆一行,又遇到苗族圣女,这才暂时克制住了蛊毒,能让他行走练功都与常人无异。虽说还没彻底解毒,但也比从前好的多了。
何况,既然知道是蛊毒,那便能查到此物的来处,当年对他下手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萧玉台无心刺探机密,又沉默不言。李素道:“你医术不错,也曾相助于我,上次的事,便算本王小小回报。”他又问,“若是本王没有出手,你打算如何?”
“王爷不出手,我也有点小计谋可以施展,无非是苏穹的态度。他明知事情真相,却急巴巴的判我个斩立决。”萧玉台目光略冷,“我如今爱惜名声,自然能说服苏穹改变主意。”
李素没有细问:“说服又如何?”
萧玉台一眯眼,带点狡黠和得意:“于常氏被人所迫,诬告我,无非就是那些手段。我让人去查过,她家中孩子不知去向,声称因于常氏要为夫伸冤,送到邻镇的姑母家中了。只要我能说服苏穹,找到这两个孩子,便是突破点。”
李素转了转酒杯:“若是找不到呢?”
萧玉台面对李素,并不愿意隐瞒什么:“若是找不到,便是我运气不好,若想要于常氏开口,大不了让苏穹弄来两具假尸身,她自然松口。”
李素冷哼一声:“奸滑诡诈,果然小人一个。”
萧玉台赔笑:“所以,还要多谢王爷出手,再次叩谢。”
锅中汤水一直响着,此时也快煮干了,萧玉台添了一盏冷汤,锅子静了片刻,又再次沸腾起来。
李素问:“你不怕我?”
萧玉台握紧了汤勺,忍了又忍,终于露出那副“傻兮兮,好像狗见了肉骨头”一样的神情,一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又有了万千星光。她心跳如鼓,此时也是心绪万千,这么想着,不知戳到了哪一点,眼中突然就有了泪光。
“我……我外祖父从前说过,王爷杀敌,像屠狗一般,最是无情。可王爷对自己人,却像是儿子、兄长、最亲昵的亲人。他从来没见过像王爷这样赤诚的少年,也没见过您这样勇猛的,天生为战场而生的战神,只要您站在战场上,就好像我军立上了一面永不会败的高高旗帜……”说起早逝的外祖,她带了一丝丝的哭音,“王爷,我愿做您的自己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糟心的地龙
李素一时没有打断她。
因为她刚才说的这句话,他只听一个人说过。她叫这个人,外祖父?
他皱了皱眉,突然问道:“你和赫连家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赫连家,而不是赫连江城。萧玉台张了张嘴,李素又问:“怎么,难道本王还替你做不了主?”
萧玉台泪中带笑,道:“王爷怎么能确信我和赫连家有仇怨?何况,王爷还真替我做不了主。若王爷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亭子里又静下来。
片刻,李素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戚窈从锅里爬出来时神清气爽,听闻萧玉台竟说了这么句话,莫名其妙的摸不着头脑。
“您就这么放她走了?她这是什么意思?王爷如今还不够尊贵吗?”
李素淡淡道:“尊贵?我却连娶妻生子都不敢?若我早有子嗣,那人会容我活到现在?即便我军权在手,可依旧要名正言顺。”
“那她这是什么意思?”
李素道:“若圣人早殇,幼帝登基,本王受命摄政,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戚窈正色行了个礼,这才退下,片刻又推门进来,认命的在条凳上睡下了。
萧玉台晚上到家,迫不及待的让白玘做了一大锅辣汤三鲜面,放上鸡蛋、鱼片、肉片,淋上红彤彤的辣油,一个人吃了大半锅。翌日一早,昌平肃王亲自派车来接。
萧玉台刚睁开眼睛,又跑回去将屋内的吃食搜刮了一通,全都带上了车,一路吃个不停,临下车前还在吃。等到了亭子里,戚窈一指桌上的各色糕点,和蔼可亲的道:“天色尚早,你还没用早饭吧?来吃一点儿,不必客气。”
“不了,戚公子我不饿。”萧玉台摆摆手,半块点心从袖子里跑了出来。
戚窈仰首大笑:“你这是干什么?”
萧玉台怨念道:“昨二人吃香喝辣,我饿了半晚上。”
戚窈道:“既然你吃过了,便去找王爷吧。王爷在荷塘钓鱼。”
园子里没什么服侍的人,大约是王爷不喜。萧玉台一路找寻,转圈,才寻到荷塘边。
重九已过,荷塘里莲子都熟了,萧玉台便挪不开眼神。慢慢过去,见一人一身黑衣背对而坐。
看着这背影,萧玉台又有些疑惑不定,但终究只是相似。
“若觉得可惜,那边有小舟,可以去采些莲子。”李素分明背对着她,却似乎洞察一切。
萧玉台有些囧然。
李素见她不答,又问:“不想吃?”
萧玉台愣了片刻,才厚颜道:“不会划船。”
幸而李素不再问这个,又再问起她确切年岁,生辰等等。萧玉台心生疑惑,但都切实答了。
“九月二十七。”
李素又问她与尹寅的关系,萧玉台道:“王爷与尹寅交好,我的底细您岂会不知?我不过一介孤女,并不是尹侯爷的表亲。”
李素道:“他所知的,难道就是你全部底细?他将你视为挚友,凡事必不见疑。”又问,“昨日是赫连江城亲自送你来的?”
萧玉台称是。李素见她目露疑惑,将她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你可知他为何突然一反常态,抛弃前嫌,在本王面前力荐你?”
萧玉台自然不知,李素淡淡道:“大约是本王从前的一桩旧事。本王少年时便入了行伍,当时在薛老将军麾下。我有一友人,精通医术,瞒着我也入伍做了军医。后来,我中毒濒死,她换尽全身血液,为我疗毒。”
萧玉台张了张嘴:“那他……”
“他自然是死了。从那以后,本王就喜欢男人了。”李素转过头,专注的望着鱼竿,“自然,也有传言,我这位友人,本就对本王有点非分之想,穷追不舍,奈何本王心坚似铁,直到她为救我死了,才恍然大悟,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他声音很沉,厚重如酒,虽然语气平平,可萧玉台琢磨这话,觉得他过于伤情,又因自己的身世,有些感同身受,于是道:“王爷,这世上之人皆有心爱之物,有人爱花,有人爱猫爱狗,就算同为爱花吧,也有的人喜爱荷花,有人偏爱白菊。却没有人非议,这人爱白菊不好,或者强求他人非要喜欢牡丹。所以,我以为,心爱之人或许也同心爱之物一样,有人喜欢男子,有人喜欢女子,本就随心意而已,并不分什么对错。王爷以为呢?”
李素眉头一动,将钓竿拉起,却是一竿空。
“你的意思,本王喜欢男子,你十分看好?”
萧玉台琢磨了一下,看他十分好说话,还是诚实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倒也不算,王爷英武不凡,若是从此无后,岂不可惜?若是能生一个和王爷一样,高大威猛的小世子,想想就……”她说到小孩子,眉飞色舞,冷不丁见李素转过身来,脸色黑沉,忙吐了吐舌头,住了嘴。
“王爷,鱼跑了,没饵了,我给您重新挂上。”说着,卷起衣袖,从小坛子里拎了一条地龙,眼疾手快挂在了钩上。
地龙太长,命也怪硬,被挂在钩上还在丧心病狂的扭动,李素微喟:“你从前没钓过鱼吗?”说完,将地龙放在一旁草木灰里,片刻,地龙就老实了。
萧玉台道:“虽然我不爱钓鱼,可我小时候经常陪我外祖出去钓鱼。外祖也最喜欢我。比家里的表兄表姐都要喜爱。”
李素问:“伺候外祖钓了这么多年鱼,连最基本的都不知道?”
“是啊,也不知要赔多少鱼给他。”萧玉台笑道,“当时我太小了,都不记得了,他老人家么,又走的太早了。”
这话说完,李素没答话,萧玉台又继续自嘲:“若是他老人家还在,我怎么会是这副样子?牙尖嘴利、狡诈奸滑,小人一个。”
李素又拉了一竿空。
“若是他还在,你又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