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有倒挂屋檐的癖好。”穆淳淡淡道。
一听他讽刺自己去年在大理燕春楼偷偷寻找隐藏者的事,轻璇气得呲牙咧嘴,整个人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令遥呢?”穆淳问,“被何事耽搁了?”
轻璇本要直立起来的身子立刻矮了下去,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藏不住的心事在一瞬间堆了满脸,偏偏又用平静无波的语气道:“不知道啊,我先回来了。”
左辛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忍不住道:“他让人传了消息,明日进京,先去宫中复命,再来看望穆淳。”
轻璇的瞳孔骤然紧缩。
见穆淳与左辛面色平静,她也不好太失态,只好随口问:“还复什么命呀,穆淳都回来这么久了。”
“水毒的清除情况啊,蜀地百姓对此事的反应啊,这些都是要回禀的吧,他留在蜀地,不就是因为这些事么?”左辛瞪大眼。
轻璇意识到,不能再讨论令遥的事了,不然他们迟早会发现不对的,于是强行将话题岔开,三人将这段时间遇到的事议论了一番,又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了推演,直到三更时分,轻璇才重新跃上屋檐离去。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同左辛所断言的一般,轻璇化身的殷九流,很快成为京城的风云人物。
在文人越发抬得起头来的如今,像殷九流这样的才子并不罕见,是以一开始大家并未十分在意。可京城备受瞩目的大才子、蜀王跟前的红人左辛竟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吟诗作对、把酒言欢,仿佛相见恨晚一般,令无数仰慕左辛却没有机会与他相交的人羡慕不已,一些人带着好奇之心来考问殷九流才华,却见这小公子确实灵慧聪颖,是以越来越多的人前来结识交友,一同谈诗论赋、话古言今,殷九流是风流洒脱之人,只要是知道的,便无所不谈,越发受那些自诩才子的人欢迎,如此一来不多日,又一个备受推崇的才子横刀出世了。
轻璇白日以殷九流的身份与各种风雅的、附庸风雅的人厮混一处,夜晚则恢复原貌,穿着夜行衣游走于京城的青檐黛瓦间,她与严无忧、奚云以及从扬州直接来京的方湛一同联络隐藏在京城的青门人,暗中替穆淳收集了不少消息,也时常出入蜀王府,与穆淳左辛一道分析皇帝近来的各道圣谕以及众臣举动。
炎朝政权建立时日尚短,却又气势宏大无人能敌,那些几千年来存在于天下各处,盘根错节的势力与其间纷乱复杂的联系曾被迅速冲散,在强权与利益面前只剩下屈服、依附或是攀援,可若是此时炎朝的根基动摇,必将使得天下大乱。
好在如今炎朝的统治还十分稳定,虽然朝中暗怀私心的人很多,却不难将这些心思摸清楚。穆淳如今身在朝廷,将这一切看得越发透彻,加上轻璇左辛对青门探听到的线索一一梳理,终是将皇宫到京城再到整个炎朝境内的大小官员、各方势力理清了脉络。
秋天缓缓过去。
直到冬日,文人单薄的身子骨和身上衣物已抵御不住寒冷,他们才发现殷九流公子穿的是狐裘貂裘,手中抱的是红泥小火炉,领口雪白的风毛将一张小白脸衬得如玉一般。不了解他的人四处打听才得知,殷九流出生梁州富户,家中自小以诗书熏陶,那一身的风流倜傥是自幼养成,并非是因来到京城繁华之地才刻意模仿的,如此一来,京中不少身份尊贵的贵族公子、官宦之后也对他生出亲近之意,认为他与那些酸腐书生不同。
京城的天到了冬日便有些暗沉,尤其是天气越来越冷却不曾下雪的日子,阴沉的天像是藏着一整个冬天的雪,只等哪日承载不了了再纷扬洒下。偶尔有凛冽的风刮过长街,将路人吹得瑟瑟发抖。
左辛与轻璇坐在茶楼内,看着窗外行人个个缩着脖子,将手拢在袖中。左辛觑了轻璇一眼,随意道:“来了京城,才知富贵可贵,你看看,这茶楼中生意都少了,街上路人也行色匆匆,你我却能穿得暖暖和和闲坐于此。”
“若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一心只想当个富贵闲人,那可不妙了。”轻璇握着茶盏一笑,浑然不顾他眼中那抹散漫不羁。
“你真是……贪图富贵有什么不对。”
“照你的说法,人们贪图富贵只是为了舒坦,那与其在京城当个富人,一到冬天便穿上貂裘取暖,不如先当个官,然后借机敛财,发家以后携款出逃,去那世外桃源逍遥快活。可若人人是这样,大炎的朝政还能依托于谁呢?”
“那依你之见,他们为何贪图富贵?”
“权利。”
“真是自找罪受。”左辛唇角一扬,眼中却一丝笑意也无,“轻璇,我很想念在蜀地的日子。”
“蜀地,便是桃花源吧。”轻璇笑。
“人若要逍遥,何须富贵,何须权势。”他微微阖眼,“可惜啊,我们没有选择逍遥,我们选择了投身这充满权欲的京城。”
“左辛,”轻璇有些不忍地看着眼前人,他最是狂放不羁、性喜自由的,此时却像一只无法飞翔的鸟,“等到穆淳得到他想要的,等我们心愿达成,你还是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这话十分受用,左辛的眉眼飞扬了起来,盯着轻璇道:“这个时候,苍城还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的样子吧。”
轻璇莫名想到那个大雨倾盆的夏夜,想到带她驰骋在雨中的男子,想到花繁叶茂间的长廊中,他说除了她不想娶任何人的话。
此时恶果以酿成,可她还是希望他就此幡然醒悟,希望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关系就这样止住,甚至希望与他再也不相见。
事与愿违,当天夜晚她翻入蜀王府,还未入正殿,便听到了令遥的声音。
脚步猛然顿住,正慌张地想要逃脱,穆淳的声音传来:“来了?”
轻璇捏紧拳头,修得短短的指甲嵌入手心,一阵静默后,她提步走进正殿。
男子长身玉立在殿中央,衣着简单,清雅中透着华贵,玉冠束发,整张脸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中闪着迷人的色泽,与她对面而视时,他双眼明亮得如同璀璨烟火。
她压制着狂烈的心跳,将目光转向穆淳,眼前却仍是令遥的身影,他此时是十足十的侯爷模样,与一路同行来京时的朴素清朗仿佛很不一样了。
“你也回来这么多天了,从不随我去侯府走动也罢,如今见了令遥也不跟他打招呼,”穆淳蹙着眉,“难道你们一路来京时真的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没有。”轻璇忙忙回答,此刻她的耳根子都火烧火燎起来。
令遥依旧目光如炬,还是左辛将话题引开:“既然都来了,就先说正事吧,轻璇,今日早朝后,皇帝将穆淳叫到书房,说了一件事。”
“何事?”轻璇听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将发热的双手拢于袖中,互相捏着强迫自己镇定。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65章
左辛古怪地看向她,目光移至她交握着掩于袖中的手,挑眉:“你猜?”
穆淳轻咳一声:“你别逗她了,轻璇,就是祖衡尧的事,沈延跟户部揭发,秦故不敢擅断,奏禀了父皇,父皇说这个案子由我负责。”
轻璇这才略略定下神来,思衬着穆淳说的这件事。
其实这件事,算是她为穆淳谋划的。自入京以来,她整日扮作男儿模样,在京中文人出没之地尽显风流,穷酸书生们仰慕她,王公贵族觉得她有趣,至于那些个小公子哥儿,更是争先恐后地来与她交朋友。
沈玉卿便是最早来找她搭话的一个,这小公子一派文弱之气,言谈间却极是爽朗,加之心性淳良朴实,轻璇无端对他生出许多好感,两人不到两日便成了好友。
轻璇与人相处总留几分余地,可沈玉卿却毫不在意地将自己身份如实告知了轻璇。沈玉卿是豫州布政使沈延的独子,沈延前些年治水有功,接连封了中奉大夫、正奉大夫,因近来有传闻,沈延即将接任刑部尚书,一些暗中受压制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一线生机。
众人皆知,沈延原本是个忠肝义胆的直肠子,就因着这一点,他这十几年在官场也吃了不少苦。皇帝赞其忠心,又因这些年沈延学乖了许多,遇事也懂得分辨可为与不可为了,加之办事得力,倒在这荆棘丛生的官场中一步步爬了上来。
升任刑部尚书的传闻,沈延自己也听到一些,他知道这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皇帝必然是动了这番心思的。所以在收到那封来源不明的告状书时,竟有种想要一查到底之欲。
告状书是不知何时被塞入他轿子里的,信中说,现任刑部尚书怕事,一直在为太子打掩护,而待到沈延上任,一定会被各方势力盯紧,所以要告状只能趁现在。
那信袋鼓鼓囊囊,除了信文,全是右都御史祖衡尧勾结青州地方官谋取私利、贪污巨款的证据。
这些证据看上去被保存了很久,而且应该仅此一份,沈延知道,他若是当作从未收到过这封信,此事会如同从未发生过,不会给他带来任何麻烦,况且他如今还不是刑部尚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放任不管才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知道,这些证据对于告状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一页页纸,有的已经发黄,定然不是官场尔虞我诈的陷阱。这些证据足以让沈延相信祖衡尧勾结地方官敛财是事实,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祖衡尧是个清廉的儒官,虽谈不上正直,但至少是不以权谋私、欺民害民的。
他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祖衡尧虽不参与结党,却一直官运亨通,难道……他早已暗中投靠了太子?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被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可以自救,却救不了自己的良心。他手上掌握的是唯一的证据,他不可能看着一个贪污巨款、害老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就这样被轻易饶恕、继续作恶。
沈延破天荒地找来儿子沈玉卿同商此事,沈玉卿支持父亲的想法,可父子俩都觉得,此事不应直接告去刑部,因为沈延毕竟还不是刑部尚书,此时对于刑部而言,身份有些特殊。也不宜直接面奏圣上,有恃宠而骄同僚相残之嫌。沈玉卿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顶了个黑眼圈去见轻璇。
轻璇三两句便将事情套了个大概。
“所以,有人因着令尊即将就任刑部尚书的传言而向令尊检举揭发了某人,令尊十分苦恼,不知该不该管这事?”
“嘘!嘘!嘘……”沈玉卿忙捂住她嘴,一边惊恐地看着她——这个家伙年纪不大,倒好像是成了精一般,这也能猜对?
轻璇一颤,除了殷无念,她还没有被别的男子触摸过嘴唇。
啊……
还有,还有一个人。
她眼前闪现那人在明亮的烛火中转过头来,双目炯炯有神凝视自己的样子,脸颊腾上红雾。
“九流,你怎么了?”沈玉卿瞪大眼瞧着她。
“没……什么。”
沈玉卿悄悄看了眼周围,此时是巳时,茶楼中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况且有沈玉卿这样的富家公子在,旁人是不会轻易靠近的。
他舒了口气:“你我君子之交,此事本不该让你知道,一来,我与家父怀着这样的心思,本就不够磊落,惹你看不起我,二来,官场中的事,牵一发动全身,不论我们如何选择,都不知是福是祸。”
“令尊是不是已有决定了?”
沈玉卿皱着眉,有些愣神地看着窗外,目光无焦地投向冬日宁静的街道。
“其实,不一定非要通过刑部。”轻璇啜了口茶,轻声道。
“什么?”
“令尊的身份很尴尬吧。”
“是……”
“对方不过是看在他即将上任刑部尚书,才来向他告了状,可若此事他交由刑部来办,必然是出力害己还不讨好的。”
“那怎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沈玉卿瞪大眼,“九流,你才多大?官场的事你也知道,你祖上不是世代富商吗?”
“富商也是要有眼色、要瞻前顾后的,你以为做商人那么简单。”轻璇翻了个白眼。
“那我该找谁?”
“我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啊……不过你也别告诉我,这种事让外人知道了不好。”
“我……”沈玉卿满脸为难,像是在极力挣扎着什么。
轻璇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顶,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官员不作为的事,就找吏部,若是有人做事不合礼数,就找礼部,若是有人克扣钱财,就找户部,你是明白人,什么事对应什么部门,你应该都清楚的吧,何必来问我?”
沈玉卿想了良久,一张俊脸终于拨云见日,忙着道这顿茶他请了,连着夸轻璇聪明。
两人出了茶楼同行,沈玉卿挠了半晌的头,才低声道:“知道你不是乱传话的人,有些事让你知道了也无不可。”
所以轻璇知道了来龙去脉,后来沈延单独找到户部尚书秦故,将事情对他说了,将一应证物也都交给了他。
至此,他该是能将这块大石头放下了,于那将信偷偷塞到他轿子里的人而言,他已经仁至义尽,况且此事逃不过钱银筹集、粮饷发放、官员俸禄,这些事都是户部负责,交给秦故,是找对了人。
可他还是牵挂,为了那个——或者那些——长日以来搜集祖衡尧贪赃枉法证据的人,担心他们能否得到一个公正的结果。
秦故也不是傻子,这头答应了沈延好好调查一番,那头就将事情禀报了皇帝。
秦故知道,祖衡尧能敛这么多财,上面不会没有人察觉,可他这些年能安稳度过,不过是因为被人默许了而已。
那个人一定不是皇帝,他了解皇帝。
可祖衡尧从未明着支持过谁,也无人认为他是太子的人。大多数人眼中,他是一个还算清廉的文官,在都察院中仅居岳谦之下,却不争不抢,是个儒雅温润的人。
将此人拔除,令满城震惊,不是他秦故一贯温和的行事作风,而将此事压下又无道理,且祖衡尧官居正二品,交由圣上来定夺是再合适不过的。
皇帝着实恨这些贪赃枉法又做出假样子糊弄他的人。他也知道秦故贯会和稀泥,索性将此事交给穆淳来办,正好锻炼锻炼这个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