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回道:“娘娘让奶嬷嬷把姐儿给抱下去了。”
“哦。”乔氏解完斗篷,理了理头上的簪子,又抿了下鬓角,吸一口气,才往厢房里过去。
丫鬟给挑开棉帘子,乔氏脸上挂上温和的笑,远远就柔声道:“母妃,又记挂三爷了?”
惠妃回头看是她,露出个浅笑,点点头:“老四家媳妇进来倒提醒我了,老三他小时候头上生了两个璇儿,头发一出生就带点卷儿。怎么这个丫头一点不像他?”
乔氏心里波涛汹涌,面上风云不变:“怕是随她娘。”
惠妃点点头,不打算深究这个:“这也是常有的。我看这老天爷就是要惩罚我,送来一个孙女儿,可是这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老三。”昱儿安静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倒不是不淘,调皮也会有男孩子的调皮,会被小太监哄着上树掏鸟窝,玩民间小孩玩的事儿。也会在御花园里翻石头找底下的小虫子玩。
但是不会像老二他们去捉弄先生,要么就是往小太监衣服里放蛇。
昱儿的调皮和他们的顽劣不大一样,和这个小丫头的闹腾也不大一样。
可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惠妃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说,她们祖孙俩怕是没缘分了。
惠妃道:“她姨娘怎么样?”
乔氏有点出神,过一会儿惠妃转身看了她一眼,她才答道:“正让嬷嬷教规矩,回头带进来给您瞧瞧。”
“免了吧。”惠妃有点遗憾,我会这孩子不投缘,跟她娘就更加不会投缘了。只可惜她是最后伺候老三的人,想问上一两句话,只怕到时候听来的也不是真话。
“到底是老三跟前伺候过的,有功劳的,总不能亏待了她。”惠妃交代着:“以后就让她在府里养着吧。”
“是。”
惠妃让方嬷嬷取了几包燕窝来:“知道你那儿不缺好东西,我这儿也吃不完。看你气色这样,我就总想给你些什么。”惠妃向来不知道怎么跟人客套,能说出这一番,也算是对乔氏真的关心了。
乔氏含泪收下:“媳妇没事。”
惠妃点着头:“慢慢就过去了,日子会好起来的。”
惠妃让方嬷嬷送乔氏出宫门,又把自己的狐皮大氅给她穿出去:“你这孩子,要是再推辞,让我这个做婆婆的该怎么好才行呢?”
乔氏只好再三叩谢,惠妃没办法,受了她的礼:“好孩子,去吧。”
方嬷嬷送完乔氏回来复命,惠妃刚刚净完手正在捡佛豆,念一句佛语捡一颗豆子,大概能一直念到用完膳。
方嬷嬷不打扰就默默守在边上。
这回惠妃捡到一半儿突然偏头看过来。
方嬷嬷赶紧半弯着腰问道:“娘娘?”
惠妃道:“乔夫人这些日子还往老三府里去吗?”
方嬷嬷回了话,惠妃不再说什么,继续转过去接着捡佛豆,这次念佛语念得极其慢,到了点灯的时候惠妃还没捡完。
方嬷嬷上去道:“娘娘,膳房里的宋嬷嬷来了。”
御膳房现在天天捡着咸福宫的马屁拍,恨不得一天到晚都黏在咸福宫,捡着个小太监上去叫哥哥,好吃的好喝的给人送上去。就求他们到时候在主子面前说几句好话,可千万不要因为之前的不开心,然咱们大家伙儿都没意思。
惠妃起身站起来,她捡佛豆极其虔诚,她总觉得儿子还没死。她多念一句,菩萨就能多看见她的诚心一份,所以她要跪着念佛经,捡佛豆,抄佛经。膝盖早就麻了,起不来身,人往下面滑。
“娘娘!”方嬷嬷大惊失色,看见娘娘额头涌出豆大的汗粒。
惠妃半个人靠在她身上,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方嬷嬷搀着她回了屋子里在床上躺好,执意要去请大夫,惠妃摇摇头:“这么晚了去太医院,肯定大家都给惊动了。算了。”惠妃说一句话就得歇一口气:“你出去瞧瞧,御膳房里的人咱们得罪不起。”
方嬷嬷只好支起身子,低声交代了一下左右伺候的宫女,取了个崭新的荷包,笑眯眯地迎了出去。
宋嬷嬷一见面就绽出一朵大笑脸:“给嬷嬷请安了,您身子可好啊?我瞧着嬷嬷您气血不大旺,回头我给让底下人给您送一盅冰糖燕窝过来?”
方嬷嬷笑了笑,手伸过去,宋嬷嬷手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垂下来,两个人就是袖子底下过了一下招儿,方嬷嬷就把孝敬的荷包给送了过去。宋嬷嬷暗地里掂量一下,脸上笑容更大:“劳烦嬷嬷替我给娘娘请安。”
方嬷嬷道:“您亲自来,这话我肯定带到!”
送走了宋嬷嬷这桩菩萨,方嬷嬷松口气又回去,刚走到一半就有里头伺候的宫女白着脸跑出来,方嬷嬷低声骂道:“规矩全都忘了?跑什么!后面有狼撵着你?”
宫女道:“娘娘昏过去了!”
咸福宫一派人去太医院,皇上那边就得了消息,手里握着的笔当场脱了力,董琦看见了赶紧吩咐自己的小徒弟去备步辇。
师父的吩咐小徒弟二话不说,一溜烟儿人就跑没影儿了。
底下差使的小太监陪着笑问小徒弟:“都这么晚了,万岁还要出去?”
小徒弟翻着白眼:“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什么事儿?你咋那么闲呢?”心里也在捉摸,万岁真会去咸福宫?
刚备好骄辇,小徒弟回去给董琦回完话,皇帝就在上头发话了:“去咸福宫。”
小徒弟暗叹,师父真是绝了!
董琦白他一眼:以后有你学的!
皇上夜宿咸福宫的消息一夜之间长了腿,跑遍整个皇宫。
永乐宫赵嬷嬷给淑妃揉着肩膀:“都说那位是个与世无争的,过了这么些年的清闲日子,到底沉不住气了。”
淑妃闭着眼睛笑:“到底儿子没了,总得给自己另找个靠山。”
赵嬷嬷道:“这招欲擒故纵玩得倒是漂亮。”
淑妃叹一口气:“那也得皇上肯上钩才行。你让我在皇上面前来个欲擒故纵试试,没让皇上一脚踹出永乐宫都算垂怜我的了。”
赵嬷嬷捂嘴笑了会儿,淑妃也跟着笑,指了指早就摆在桌面上的几匹上好绸缎,是儿子去年从山东那边带过来的,说是当地的特产。料子不算极品,精贵在染布上,颜色十分正,淑妃一直舍不得裁了拿去做衣裳。
赵嬷嬷捧着料子迟疑道:“娘娘,这可是四爷”
淑妃笑道:“我一个儿子好好陪着,屈着这一匹半匹的料子?”
赵嬷嬷面露惭愧:“老奴眼皮子浅了。”
赵嬷嬷亲自捧着料子送去咸福宫,是方嬷嬷出来见得她,方嬷嬷一见着老姐妹,笑着赶紧迎出来:“怎么你自己来了?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你带到?”
赵嬷嬷说:“娘娘让我来给惠妃娘娘请个安。”
方嬷嬷扫了一眼她怀里的缎子,忍不住惊叹:“这颜色真正!”
赵嬷嬷道:“惠妃娘娘瞧着喜欢才好。”
方嬷嬷笑着说:“劳累你了。”陪着赵嬷嬷在角门旁边的小茶房喝了半盏茶的功夫,赵嬷嬷才支起身子说:“不早了,不在这儿惹你烦了。”
方嬷嬷笑笑不当回事,也跟着她一块儿站起来,赵嬷嬷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以后怕是想见一面都难了,咸福宫如今又热闹了起来,来给你请安的人我看得排到宫门外了。”
方嬷嬷摆摆手:“这事儿不是你想得那样儿。”
赵嬷嬷无声笑了下,让她不用送,放下茶碗叫上旁边歇脚吃点的宫女,回永乐宫复命。
淑妃听完赵嬷嬷的话,好奇道:“不是为了恩宠,那是为了什么?”惠娘直了一辈子的腰,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如今儿子没了,突然在皇上面前低了头。
淑妃想不明白。
那头,皇上一晚上没阖眼守在惠妃床前,也不全是担心她的身子,他让董琦把折子拿过来,就在惠妃屋子里批。惠妃服下药之后睡得不算太沉,翻来覆去,皇上批折子也不能专心,速度就慢了不少,一来二去本来两个时辰能完事儿的工作一直忙到天亮。
惠妃醒过来就看见皇上挂着两个乌青色的眼泪,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里头水汪汪地看着她。
“你觉得如何?”皇上开口被自己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
惠妃掀被子要行礼,被皇上按回去:“都什么时候,还要跟朕倔。”
她没醒过来的时候,皇帝心里还隐隐有些期待,莫非是真的想通了?肯跟朕低头了?
这一晚上他一会儿惆怅一会儿期待,怕她醒过来,又怕她一直病着,感觉自己跟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似的。
现在惠妃这个样子,皇帝心凉了半截。
一腔热情触了冰,不说马上跟着又烧起来,怎么也得先冷一冷。
皇帝道:“你醒了就好,朕要去上朝了。”他要起身,袖子突然被惠妃给抓住,皇帝心中一动,回头。
“皇上——”惠妃轻声道:“乔氏是个好孩子,她”
皇帝明白了,点点头:“朕知道。朕不会亏待她的。”皇帝就不明白,几十年的宫廷生活,怎么惠娘还是这副不为自己打算的模样,她这样耍这种手段把自己哄过来,不是为了给自己求恩宠,而是为了旁人,还是个跟她没什么关系的儿媳妇乔氏。
皇帝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到底怎么长得,对别人可以这么慈悲,偏偏待自己却这样冷心冷肺。
换做别人,她敢怎么算计,不知道得死了多少回了。
这简直就是戏弄朕啊。
但是皇帝竟然一点不生气,他觉得好歹自己还有被惠娘利用的价值,总比不闻不问的好。
“不是”惠妃揪着皇帝的衣袖不放,皇帝就这么笑眯眯地让她攥着:“嗯?”
难得她这么踌躇犹豫,皇帝等着她的下文,看她还要怎么来挑战他的底线。
“乔夫人之前也来求过臣妾乔氏毕竟年轻,也没生过孩子倒不如放了她”惠妃说的磕磕绊绊,皇帝会意了,拍拍她的肩头:“嗯,朕知道了。”心里暗骂乔老头子这老不死的东西,管不好自己老伴儿让她跑宫里头来搅风搅雨。求宫里娘娘让自己儿媳妇改嫁?
关键这桩婚事还是乔公自己去找皇帝求来的。
当是皇帝看重的是另外一族,老三面上看着温存,其实底子很要强,跟他娘一个脾气。乔氏门门贞烈,尤其还是新贵,底子不算太厚,养出来的姑娘皇帝怕撑不起老三的府邸。毕竟老三以后肯定还会封郡王亲王之类。
但是乔公话都放出来了,他也问过老三的意思,老三就是那种,我喜不喜欢我不说,只要是父皇你中意的,我就接着。面上我好好地待她,我给她嫡妻正室的体面,但是我心里怎么想的我就是不说,反正也不重要。
皇帝被他的脾气怄得半死,把惠妃的那一份也算在他的头上,说好啊,那就乔氏吧。
下了旨之后,钱昱还没说什么,每天照样上朝下朝去尚书房读书研究兵法,皇帝心里不得劲儿啊,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一样。就捉摸着要不要撤了这道旨意啊?但是好像有点随意,对人家女孩子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