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人?”
枭卫直属皇帝,虽有先斩后奏之权,但也并非毫无限制,其限制便是内部的“处刑人制”,每年六月初颁布,枭卫中六品以上之人均要设一“处刑人”,负责监视该枭卫,一旦发现枭卫有叛乱或其他死罪,“处刑人”便可直接动手肃清。
处刑人的人选一般是从枭卫内部互相选出,但总有多出一两个没有分配到处刑人的,便要从同级的四卫处半借调一些人。
被借调的人没有什么好处,搞不好会得罪枭卫,然而如果监视不当,还要被问责,是以大家都不愿意去。
大致了解了一下,苏阆然道:“那今年枭卫多出多少人?”
“嗯,我看看……”主簿翻开笔录点了点,道:“还是如往年一样,枭卫的赵府主由高都尉当处刑人,高都尉的处刑人是周弦周校尉,以此类推……一共有三十三组,正好多出个女官。”
苏阆然拭汗的手一顿,愣道:“女官?”
“是啊,枭卫也是的,女官能做什么,还非要借调个处刑人吓着人家姑娘。”主簿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道,“这个陆司阶不是之前跟你一道去贺州破了那鬼村案的吗?你们熟呀,要不今年就你吧,也不用得罪人不是?”
苏阆然:“……”
“你看,处刑人这种生杀大权交给陌生人多吓人呀,还不如交在认识的人手里,你说是吧?”
苏阆然:“就这样定吧。”
当日放衙后,苏阆然想了好一会儿,不知经过了什么迷之脑回路,他总觉得这之前,他得先去跟陆母汇报一下这件事,毕竟陆母对他还挺好的,儿子去崖州当官后,一腔母爱无处安放,老让人给他送点心。
这么想着,苏阆然便转去了陆府。
“苏校尉……呸瞧我这记性,应该是苏都尉,夫人还打算让小的明天给你送一笼枣泥糖糕呢,您来的正巧,这才刚蒸好。”
“陆夫人有心了,嗯……陆司阶回来了吗?”
“还没呢,昨晚说是有紧急公务,一夜未归,估计要晚上才回吧。”
枭卫府经常有这样的突发事件,如今陆栖鸾升了官,自是比不得先前做校书那般清闲。
陆府的家仆正要把苏阆然请进屋,忽闻街那头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一头疯马撞开一辆拉货的小车,拉着身后华贵的马车发狂地向这边冲来。
“哎哎哎这——”
陆府右边不远处便是座小石桥,桥上正缓缓走着一对老夫妇,车夫奋力地拉着缰绳,但无济于事。
眼看着那疯马车就要朝桥上冲去,苏阆然拧身便冲了过去,眼疾手快,抽刀一个斜斩,将车辕斩断,随后纵身跃上疯马后背,右手抓住马头上的镶金辔头,拧身一扯,疯马长嘶而起,扭动了一会儿,因马腹被夹得喘不过气来,扭动挣扎了一会儿,便慢慢平静下来。
拍了拍马脖子,又仔细查看了疯马的眼睛,苏阆然发现这马既不是受惊也不是生病,好像是因为什么中毒致疯。
揣着疑问回马走去,便见那被砍断了车辕的马车正面翻到在地上,刚好堵住了车门,让里面的人出都出不来。
“早知就不驾这辆雨用的马车了,这封死的车门的真难开!”车夫抱怨着。
……贵府的马车为何还分晴用雨用?
苏阆然看了一眼金辔头,估计是有钱人的讲究,问道:“可需要帮忙?”
那车夫试图扶了一下翻倒的车,但因那马车上用的木材太讲究,车上装饰还镶满了牙雕等物,莫说扶起来了,连推都推不动,急道:“还请公子来搭把手,车里是臬阳公世子,今日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哦。
苏阆然见义勇为的心顿时灭了一半 ,不情不愿地下马道:“你们这是去——?”
“世子昨日和尚书府的姑娘约好了,要给她送个狗房,您瞧这狗房刚打好正要送来,哪知这该死的疯马误事,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苏阆然:“……”
苏阆然,年方十六,军旅生涯中基本上没干过错事,今天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手贱了。
……让这位世子安安生生地随着疯马西去多好,为什么要拔刀相助?
苏阆然也就是这么一想,让车夫让开,收刀回鞘,随后在车夫震惊的目光下,徒手将整座翻倒的马车扶了起来。
“嚯……这位军爷,真是神力啊。”
车夫半晌合不拢嘴,直到马车里传出一声嘶痛,这才连忙打开车门:“世子、世子你可还好?”
车里一股血腥味,臬阳公世子一身白衣,此时右臂上划出一个不小的血口,整个袖子都被染红了。
“世子,你这……”
“撞在狗房棱角上了,没什么事,聂城,把药拿来。”
车夫去拿药的空档,聂言抬头看向苏阆然:“这位可是雁云卫的苏都尉?今日多谢相救,他日必有厚报。”
“不必,你这马被下了毒,多半是有人意图谋害,世子还是早些报官的好。”
“下毒?”
车夫将聂言扶了出来,闻言替他家主子不平:“我说怎么走之前那么奇怪,定是二爷那几房妾室不忿,想谋害世子,回去就让国公爷逐了他们!”
聂言挽起袖子粗暴地上了把止血散,数落道:“教你多少次了,那几房小妾吃咱们家多少大米了,单单逐了连个本都捞不回来。今年不是朔州的水渠开了吗,奴隶价钱也该涨了,想法子把她们身契找出来卖去丝坊,一个女工能卖你两个月工钱呢。”
苏阆然:“……”
苏阆然木然道:“世子若无事,末将便告辞了。”
“好,回头见。”
聂言刚说完,便见苏阆然没往别处走,而是径直入了陆府,脸上笑意凝固,抓住惶惶然过来问他要不要进府喊个大夫的陆府家仆道:“贵府是出了什么案子了吗?”
陆府的家仆战战兢兢道:“没有,敝府身家清白,平日里连个偷油的老鼠都不会上门的。”
聂言拿起腰间的白玉扇子指了指苏阆然的背影道:“那这苏都尉上门是?”
陆家仆人道:“哦,是这样的,苏大人总是和我们家小姐去办案,二人熟得很。我家夫人又怜他父母早逝,经常把他喊来府上用饭。世子……世子你身受重伤,要不先去敝府休息休息,小人帮您喊一喊街对面的黄老郎中看看?”
臬阳公世子何等尊贵,平日里不是太医院顶级医者开的药是绝对不会用的,车夫看了一眼街对面,道:“世子,咱还是回府请太医院的来看吧,这民间大夫怕是……”
“不,爷要去。”
聂言眯着眼望着陆府,拿扇子敲了一记车夫的脑门,道:
“跟爷抢钱抢东西可以,抢女人不行。这阵不能输,走,把狗窝扛上,会他一会去。”
第41章 士之耽兮
月华初上, 陆栖鸾才精神萎靡地回到家。
昨夜枭卫地牢失火被劫,第一层烧毁了三分之一, 烧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层的门也被打开了,虽没有被火势殃及,却也失踪了六名犯人。
枭卫地牢共有三层,第一层关不会武的, 第二层关会武且穷凶极恶的, 第三层更甚,关的尽是一些根本就不能见光的人。
这次劫狱事态严重,还让贼人给逃了, 府主震怒, 命枭卫府上下立即着人分派搜捕令,陆栖鸾忙了一整天, 连饭都没顾上吃,直到刚刚才结束。
……过两日,便和高大人商量一下, 让她把陈望的遗体入土吧。
这么想着,陆栖鸾一脸疲惫地迈进家门。
“你今晚把酱酱的狗屋看好了,把门关上去,别让贼人惦记!”
……什么?
一进门先是听见酱酱欢乐的叫声,随后便看见院子里有什么东西晃瞎了她的眼。
是个金闪闪的小房子,通体气派非常,座是乌檀木打造, 顶是七宝琉璃顶,往院子里一放,存在感简直爆炸。
陆栖鸾怀疑里面本来是供奉玉佛的地方,此刻玉佛被拿掉,铺上了丝绒毯子,酱酱往里一窝便彻底成了个狗窝。仔细一看,那狗房的檐角上还有暗红色的血一样的痕迹。
陆栖鸾:“这是……什么情况?”
家仆啧啧道:“是臬阳公世子上门拜访了,说跟小姐约好了金屋藏狗,一打好便连忙送了过来,中间在咱们家门口出了车祸,磕得一身血,就这样为了小姐还是坚持把狗窝给酱酱扛进来了,把夫人好一顿吓着呢。”
……为什么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明白,但连在一起我就听不懂了呢?
陆栖鸾干涸的脑子好生反应了一会儿,方道:“……臬阳公世子来了?”
“来了啊,夫人留他用饭,苏都尉也在,两个人卯着劲不走,就等着小姐回来呢!”
陆栖鸾:“……”
陆栖鸾忽然感觉胃疼。
好在今天陆爹晚上有饭局,不用回家面对女儿的修罗场。陆栖鸾一听说陆爹出去吃饭了,心想自己应该去叶扶摇那儿蹭个猫饭再回家的。
捂着胃刚一迈进正厅,陆母就一脸古怪地迎出来。
“栖鸾啊……这位世子是太子介绍的?”
“是啊。”
陆栖鸾往里看了一眼,只见聂言半身污血坐在椅子上,目光如刀扎在对面怀里被塞了一笼枣泥糖糕的苏阆然脸上。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陆栖鸾退了一步问她娘道:“他为什么不换衣服?”
“他说是坚持想让你看看他为你花钱又流血的英姿,你看完了他再换。”
陆栖鸾:“……”
陆栖鸾:“娘,我跟你的想法一样,觉得他可能有病。您先去备饭,我来应付。”
刚打发走陆母,陆栖鸾一迈进门槛里,就听见聂言对苏阆然来了一句——
“你要多少钱才愿意离开她,开个价吧。”
陆栖鸾顿时有了想把狗房丢还给聂言,然后麻溜儿地离开他的冲动。
苏阆然大概和陆栖鸾一样觉得和他沟通不良,转头望向默默走进来的陆栖鸾,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高赤崖要他们统一口径封锁劫狱的消息,陆栖鸾只能说道:“今天御史台又参了府主一本,说枭卫换刑具换太频繁了有虐待囚犯的嫌疑,气不过把我们都数落了一顿,这才回来晚了。”
哦,御史台终于习惯了枭卫杀人放火,开始没事找事了。
苏阆然信了,陆栖鸾转过来看向聂言:“世子,你大驾光临寒舍金屋藏狗也就罢了,这副尊容是不是有点过了?”
聂言纠正他:“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二回 了,你也该改口叫我锦行了吧。”
接过苏阆然递来的枣泥糕,先垫一垫饿得发疼的肚子,陆栖鸾道:“小孩子在呢,能不能换个场合说?”
苏阆然凝固了片刻,反应过来这屋子里他最小,有点生气:“你说谁是小孩子?”
大他一岁的陆栖鸾道:“好好你不小,你剁过的人比我见过的还多行吧。”
这时陆母在外面喊了一声叫苏阆然去帮她搬点东西,苏阆然只得冷着脸出去了。
聂言在一边看得热闹,见他走了,方道:“我觉得你还是暂且莫小看他的好。”
陆栖鸾:“你又知道什么了?”
手里的扇子一转,聂言道:“你回来前这苏都尉和陆母说了两句话,我远远听了一半,虽不清楚,也听到了他是来找令堂说枭卫府处刑人更换一事。”
“哦,你说的是处刑人的事,名单向来是府主和高大人定的,还没发下了,怎么,已经送到雁云卫那处了?”
聂言笑了笑,道:“以前听说过,枭卫的处刑人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内部互相钳制,两两监视,总会多出一个,这多出的一个便要委派给其他四位监视,你说他为何要特地来贵府上和令堂说这件事?”
除非他是新的处刑人,而处刑的对象……
陆栖鸾沉默了片刻,道:“世子,我忽然失忆了,现在我几品来着?”
“不多不少,正好六品。”
不知为何陆栖鸾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苏阆然这小子干净利落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切成两半的画面。
……简直是她初入官场最大的阴影。
聂言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所以太子说的对,只要你快些嫁人,便能脱离苦海了不是?”
陆栖鸾瘫在椅子上,神情复杂道:“我哪能不知道苦海无边,我都回头两回了,根本就没有岸。”
聂言劝道:“事不过三,再回头一回,没准就成功上岸了呢。”
陆栖鸾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一身血衣说这话委实没有说服力:“前面那两个好歹跟我有一小段风花雪月的故事,你看你,第三次见就给我弄得像杀人现场回来的一样,我娘都觉得不靠谱。”
说到这,陆栖鸾坐直了身子,想起昨夜地牢中被劫走的人里面有个聂元,但又不方便透露,便疑道:“我还没弄清楚呢,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弄的?被你家二叔的余孽谋害了?”
聂言连连称是,痛陈有人给他的马下毒,意图报复他。
“……如今我那二叔落马,他那两房妾室失去依靠,便对我怀恨在心,我猜想事情便是如此,还请枭卫府的大人还我一个公道。”
这两天怎么尽是些血光之灾的事……
“行行行,收人狗屋与人消灾,这事儿我明天派两个府卫去查一查,该发落的发落,一定还你个公道,你能把血衣换下来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