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少卿恨得牙痒,只得权宜道:“本官知道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交出你所持的证据,本官自会率大理寺彻查。”
“马大人,”陆栖鸾没打算让他糊弄过去,看着他道,“如果我刚刚记得没错,圣旨上写的是让马大人自己来协理枭卫府事物,可没说带着大理寺的人来吧。”
他如果是自己来枭卫府,势单力孤,那就不是协理了,枭卫府经常叫这种人花瓶。
马少卿恼火不已:“……放肆!不让本官带些助手,这案子怎么办?啊!”
陆栖鸾:“所以下官就想协助马大人今日把事情了结了,如此一来大人和敝府都好交差不是吗?”
马少卿恼火不已,拍桌道:“那你说是谁干的?谁劫的狱,说不出来今日本官就把你就地革职!”
聂言道:“是我。”
“……”
陆栖鸾也是僵硬了片刻,方道:“对没错,是他。”
马少卿哎呀一声,站起来道:“世子,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迎着一圈人呆滞的目光,聂言徐徐起身,道:“我收回前言,此番来枭卫府,看来人是要不走了,我便索性自首吧。”
“哈?”
“诚如高大人那日所见,那夜劫狱,被陆司阶识破我藏身水车之中,喝破后我被毒箭射伤。为掩毒箭伤势,假借送陆司阶东西,给马车下了毒,故意让陆司阶看见我的伤势,借此躲过枭卫耳目。”
枭卫府的兵器上所涂之毒是特制之物,虽不致死,但日久不解,人未必闻得到,府中特训的犬只是闻得到的,早晚要暴露。
“至于作案动机……就当我记恨幼时替太子挨得那顿打,借此报复他吧。”
他说得潇洒,一堂的人听得瞠目结舌。
高赤崖见他明显是站出来为幕后的人顶锅,怒道:“枭卫府中岂容你藐视?将臬阳公世子押入地牢!”
陆栖鸾一怔,道:“高大人,为何不继续审了?”
“没时间了!”
说罢,高赤崖也不解释,带着身边的枭卫把人扔下,直接急步出了门。
马少卿也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去面圣,急着冲出去几步,道:“你们敢对世子如何,小心本官治你们的罪!”
留剩下的陆栖鸾和一堂枭卫愣在哪儿,半晌,都看向陆栖鸾——
“陆司阶,我们听谁的?”
陆栖鸾:“……”
她一转头,看见聂言似笑非笑的模样,怒从心头起:“听我的!把这家伙抓起来扔地牢去。”
聂言倒也没说别的,只是见陆栖鸾想跟过去,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知道为何做这件事的是我吗?”
陆栖鸾:“为何?”
“家翁随先帝征战,战功赫赫,在一众勋贵里举足轻重,是以先帝赐下丹书铁券。而夺嫡之事……我只是拥立,而非谋反,纵然事败,败的不过是一枚丹书铁券。”
……而赢了,就是从龙之功。
陆栖鸾重新回忆了一下,臬阳公聂洪,两代开国勋贵,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先帝亲赐丹书铁券,一族袭爵者,除谋反篡位外,可免死罪。就如同先前保护臬阳公不被聂元所害一样,枭卫实际上是有义务保护勋贵的。
……纵然他认了劫狱的事,可以抓他可以查他,但绝不能判他的刑,连关他都不能关三个月以上。
换言之,他这时候站出来,枭卫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你这时候站出来,是为了让其他参与废储之人得以保全?你勾结的是谁,左相?”
聂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都有落得阶下囚的觉悟了,你还觉得我会招出来吗?”
“你想怎么样?”
“不然你牺牲个美色?我立马就范。”
陆栖鸾看着他一脸无所畏惧,深吸了一口气道:“聂言,你还觉得我们有将来吗?”
“是王是寇不过转瞬之间,世事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不是吗?”
“你连自己都算进去,我害怕。”
“你怕我?”
“我怕我自己。”
聂言默然,道:“倘若我此时再问一句,是公事重要,还是姻缘重要,你会怎么选。”
“我怎么选都不会是你。”
“你从未相信过男人。”
陆栖鸾走出数步,檐下的落雨吹进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间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为你堕了心,你却骗我。那么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我也原谅你,第三次,我会杀了你……陆栖鸾就是这样的人,若来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愿你别遇上我这么个劫数。”
……
“陆司阶,伞……”
“不必。”
夏天的雨并非多冷,而是闷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声洗去了回荡在耳边的杂响。
陆栖鸾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洼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去审人,还是去整理卷宗?
不,应该去带人查左相的党羽才是,一鼓作气地……
可是……现在好想回家。
两步之外就是无雨的屋檐,陆栖鸾却觉得自己半步都挪动不了。
“你怎么在外面淋雨?”
恍惚间听见人这么说着,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陆栖鸾眼前的昏蒙这才消散。
“宫里的动静如何?”
苏阆然皱起眉,面上的担忧之色愈浓:“你先休息吧,进宫的事……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晚了。”苏阆然沉声道,“他们动作太快,废储的旨意,已经下来了。”
第50章 死而后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时分, 少有不被绿茵覆盖的草木。而皇宫深处的冷宫不同,破旧的宫室里,四处皆是蔓延的枯藤, 幽深的废井。
没有人逼迫这里的宫人去死, 但每年都会有拉着尸体的木车从这里满载而归。
殷菡云走得快,将随身的宫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刚一走上冷宫的台阶, 便被门槛里的枯藤绊了一跤, 额头马上被磕红了。
但是她没有哭, 抽了抽鼻子, 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径直走向冷宫里一座相对而言较为干净的院落。
她走进去时,已有不少宫仆听见了外朝的风声,勤快地为里面的废妃打扫伺候起来, 妄图能攀上她, 走出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云见到自己的生母时,她刚被宫人伺候着换上了新衣, 正在点妆。见了女儿来,美丽的面庞上并无半分波动。
殷菡云同样冷着脸, 看着生母的背影道:“……他获宠了, 你满意了?”
“是的, 母妃满意了。菡云啊……十年了,母妃战战兢兢地活到现在,终于能松口气了, 你不高兴吗?”
“我不高兴。”殷菡云冷硬地说道,“你把他养废了,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强抢,教他人前是人人后做鬼,教他视所有的东西为自己理所应得的。他是不是块做皇帝的料,你比谁都清楚。”
“你们都还小,等到他得登大宝,自然有满朝文武来帮他。”眉尖红黛轻点,扫去已随着年岁渐深的沟壑,慧妃轻声道,“这帝国终究是要有一个男人来统治的……二皇子谋反被贬,永不回朝,你父皇要么选择太子,要么选你的胞弟,没有其他选择。”
“母妃,我不会让他做皇帝的。”
梳理鬓侧的手一顿,慧妃在铜镜中隐约看见一线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紧了梳子,道:“芸儿,你应该和亲弟弟好好相处。在这个宫里,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惯着你……如今你亲弟弟要成为储君了,等到登基后,你就是帝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然后你就会像元宵节一样,为了给他铺路,把我嫁去匈奴。”
慧妃闭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会委屈你。”
“……母妃,”殷菡云几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红着眼睛看着生母,“你待我,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云不由得想起了数年前,她与亲弟弟一起上蒙学,师傅教了一首诗,她马上就会背会写了,而她弟弟却怎么也学不会,父皇称赞了她,教训了她弟弟。
回宫之后,她兴高采烈地把自己写好的诗给母妃看,她却狠狠地教训了她。
她说,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应该为你弟弟铺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来越尊贵……
余下的话殷菡云记不得了,只记得落在地上的那张诗文,第一次教会了她什么叫难过。
“母妃并没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应该做的本分,无论什么,母妃都会给你……”
“我不要。”
自始至终,慧妃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殷菡云知道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头了,狠狠地拭去眼里溢出的泪水,嘶声道:“你给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
“……你不像我。”
殷菡云走出了门,留下一句话——
“好在我不像你。”
……
好在上一回进宫时身上的腰牌没有过时,陆栖鸾急匆匆跟进了宫。
她是女官,不得从正殿入,在侧殿大臣议事的路上,她看见许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后,陆栖鸾看见她父亲的好友,兵部尚书卓大人。
“卓叔,请问陛下的诏书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枭卫最近查的案子与太子有关,把她拉到一侧道:“东宫已经被封住了,谁都不知道,不过听太监说,陛下的銮舆亲自去了东宫。”
“那太子……”
“不好说,我和几位大人都觉得,陛下这是要给太子最后一个机会了。连你门府里的高都尉都没能进得去,赵府主倒是跟去了……闺女,先回去吧,这事儿你管不了。”
可案情已经查明了啊!就算挖不到左相头上,至少劫狱的事情太子应该是获得清白了才是。
陆栖鸾有些焦急,忽见一道鹅黄色的身影从远处门洞走过,连忙拜别了卓大人,快步追了过去。
“公主!”
小公主转过头来,满面泪痕,让陆栖鸾一惊,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听说了,我哥要被废了。”
“不是这样的,刚刚在枭卫府,我已将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经来向陛下递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废储的旨意还是发下来了。”
“你说的是真的?”
“确……”
小公主不待她说完,拉起她就往东宫方向跑。
等到了东宫前,发现前后俱是禁军拦路,小公主一咬牙,拖着她往东宫后院跑。
东宫占地极大,一共有三个园子,眼看着越跑越远,陆栖鸾不禁问道——
“公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东宫有三个园子,一个是太子和正妃的,一个是侧妃的,一个是皇孙的。我哥不愿意娶妻,后妃的园子就空下来了,虽然是封着的,但跟前面相通,禁军不敢进来。”
公主从小在皇宫长大,陆栖鸾自然不疑有它,跟着钻过一面虚掩的木门,进到了东宫里面。
因皇帝的仪仗在前宫,宫内的内监宫女也一并去迎驾了,后院并无人看守。她们穿过一条偏僻的回廊,发现前庭静得可怕。
小公主着急,正想抓个人问问,陆栖鸾忽然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让她抬头看远处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隐约见得两个明黄色的人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皇离心的?”
透过假山下的山石缝隙,一抬头便能看见皇帝倦怠的、半躺着的背影,和一脸平静的太子。
……这就是枭卫效忠的皇帝啊。
陆栖鸾不禁屏住了呼吸,她并没有看见赵府主,想必现在是父子交心的时候。
不同于她所想象的那般凄惨,太子平静得很,像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一般。
“儿从未与父皇离心。”
“为父怕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小时候还会生气……你生气也好,至少让别人知道你还是挂意皇位的。”
“所以您拿三弟来威胁我的地位,就像祖父当年逼您一样,您也开始逼我了。”太子闭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个帝术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这里……到今天,您应该知道,人是最软弱,也最倔强的东西。”
轻轻一叹,皇帝朝他推了推手边桌一面木盘,上面放着一本整理好的册子,和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让你难过了这么多年,是朕的不是,左边的,那些人构陷你的卷宗证据,右边,是废太子的旨意。你选吧,选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阳公杀了;选废储,就是把储位拱手让给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毙。”
——陛下是知道的。
陆栖鸾忽然有些脱力地坐下来。
对皇帝而言,枭卫查出来的真相并不重要,他只会着眼于大局,为了大局,混淆视听,滥杀无辜也无妨。
权力……一切都不过是掌权者一句话的事。
太子凝视了卷宗片刻,道:“父皇还是老样子,虽然这几年不骂我了,还是会旁敲侧击地提点我太子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