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怕是不行,顺着这泉眼流向往西走一里便是官道,官兵巡逻不断,那些妇人是从县城征来帮忙的,走脱一个这营地便暴露了。”
特别想趁机走脱的陆大人看着这少侠,觉得被无条件信任得有点愧疚,道:“那我也不好辜负少侠的好意,嗯……”
“哎,我急着拉你出来,倒是忘记帮你拿换用的衣服了,你稍等,我回去拿,马上回来!”
陆栖鸾:“……”
陆栖鸾见他风风火火地走了,顿时觉得人家都给她指明了路,此时不跑简直没天理。那些军医是叛军需要的,她就算一个人走了,暂时也无大碍,等到与官军汇合,便掉头回来救他们便是。
这么想着,陆栖鸾也没犹豫,试了一下泉水,虽有些凉,但好在是深夏,天气潮热,将染了血污的裙裳系起来,脱了鞋提在手里,便下了泉水,顺着泉水流向往山涧处走去。
水下的鹅卵石很多,并不扎脚心,片刻后,陆栖鸾走出山涧,便看见了林子后的官道,恰好有一队持着火把的军士在此停了下来。
……太好了!
陆栖鸾一时激动,不小心在水里崴了脚,捂着脚腕嘶疼着,正要开口呼救时,忽然看见官军里有个戴着帷帽的官员下了马,不多时,从官道那边策马赶来三个模样粗狂的江湖人。
——官军怎会在这种时候与江湖人私底下有接触?难道是来招降的?
陆栖鸾到了喉咙口的呼救本能地咽了下去,出于枭卫的敏感,本能地屏起呼吸细听起来。
“鹿盟主,久见了……前日的事,考虑得如何?”
火光一照,只见其中一个独眼龙一样的江湖人冷哼一声,沉声道:“你我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只答应帮你们把京城来的那些个将军挨个杀光,给你们的人留位置,绝不会答应招安。”
“您这话说的,等到我等控制了京中武备,有的是荣华富贵给您享用,何必非要窝在这偏远的南岭呢?”
“哼,殷氏皇族的手段我们可是领教过的,不知比那兔死狗烹之辈做得绝了多少!前‘易门之主’是怎么死的,我等江湖之人可是怕得紧啊!”
“好了好了,枭卫那事……也是陛下他过河拆桥,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提当年事,只提眼前。”
说着,那官员铺开一张地图,上面用主笔点着各个军队的动向,道:“这是月底的布防变动图,我们这边也会尽量把虎门卫与雁云卫的将领派出去,以您的本事,各个击破应该不是问题吧。”
“此等小辈,老夫还未放在眼里,你只管把军饷送到便是!还有那易门之主的天演遗谱,快些找来给我!”
“是是是,知道您等不得,那些秃驴难缠,我们这边尽快便是。”
官员与那人说定,交接了布防图后,两方便分别策马离开了,只留陆栖鸾一个人,听得手脚冰寒。
——有人想控制京中的武备,要把现四卫的将领全部杀了换上自己的人。
……
朱棠色的裙裳,用的是南岭特产的云霓丝,若是在日光下,便宛如一件嫁衣一般。尤其是上面绣着的重明鸟,一看就让他想起了姑娘的名字。
小鸟儿、小鸟儿……
鹿青崖暗暗念着,不由得乱想起来。
她有点瘦,不过还是好看的,肯定是那陆狗官没有给她肉吃,若是让他养,一定喂得像年画的娃娃一样。
等到了近前,快要看见那池子时,鹿青崖忽然顿住了步子。
她会不会正在入浴?直接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一想,连忙背过身去,出声道——
“小鸟儿姑娘,我把衣服带来了,你方便吗?”
没人回应,鹿青崖又喊了一遍,整个人一愣,转身走过去,脸上的期待一空。
她……走了啊。
心头一空,眼神黯淡地转过身,却又听见身后水花一响,一条银鱼从水中甩至他脚边,待他愕然回头时……
她就像老人口中那山里会勾人心魂的仙魅一样,从水中站起,一身水色漫绕的惑人银光,自眉梢沿着莹白的颊侧落下,扬手拢起耳边湿发时,透出一种令人陌生的矜贵。
见了他来,陆栖鸾笑了笑,道——
“抱歉,我见那池底的银鱼肥美,一时忍不住……怎么了,少侠?”
鹿青崖看愣了,手里的朱衣落在地上,脑子里一片轰然。
……我都看见她湿身了,算不算清白就没了?那四舍五入岂不是我被她睡了??
第55章 不为乱世人
南岭植被丰茂, 雨天一过,地上两三天便会生出香茅的嫩芽,割下一把塞进银鱼的鱼腹里一烤, 过火一烤, 很快便散出了迷人的香气。
陆栖鸾开始觉得这匪首虽然是个匪,但目前来看人倒是不坏, 而且……手艺可真是好。
按他的话说, 是从小在梧州山里长大, 山上的兔子、河里的鱼, 只要是会动的, 没有一种是没被他拿来烤过的。
陆栖鸾想起小时候有个跟她一起排队买烤串的路人跟她说过,会做菜的大多不是什么坏人,防备便暂时放了下来。
“……陆少侠,以后是打算继续与官军打下去吗?”
“打是要打的, 毕竟义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鹿青崖把剩下的鱼头丢给林子里问着香味过来的野貂, 摇头道:“世上身世凄苦的人那么多,说出来没什么意思。我跟大家一样, 只不过命好了点,被人捡走教了一身本事, 便是不和官兵打了, 想去哪儿也都无所阻碍。”
陆栖鸾好奇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告诉我也无妨吧。”
“真的……要听?”
见陆栖鸾点头,鹿青崖叹了口气,停止了往火堆里添柴, 道:“我家是梧州的农户,原来是姓黎的。约是九年前吧,也是这样的灾年,朝廷虽然发了粮种,但层层盘剥下来,只够种上三亩地的。农家人能忍,想着过了今年,明年再借些粮种,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可就像那些读书人说的,好景不长,朝廷要打仗了,到处都在传,边关的死人都堆成了山。有一个山下的小吏收到了兵帖,让他家的儿子去边关送死,他不愿意,给征兵的人二十两银子,让他们把名单上的服兵役的人换成我爹。”
“我爹是个老实人,听人一通哄骗,说不去边关就要被杀头,战战兢兢地便丢下我和我娘走了。过了一个月,有乡邻回报说……他人还没到边关,就病死在路上了。”
陆栖鸾立时便后悔了这么问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
“没事,我朋友们都知道。”
“好吧……那,后来呢?”
“后来……”鹿青崖微微移开脸,看着天上破云而出的月亮,道,“后来,日子还是那样过,到了秋天,地里的粮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让我多睡一会儿,一大早便高高兴兴地去地里收粮食……但是啊,山路上刚下过雨,她的鞋又坏了……”
“等我醒来时,村里的人把我娘抬了回来,她满头的血,老人们都说,脖子摔断了……撑不到入夜了。”
陆栖鸾听得眼睛暗淡下来,道:“没有找郎中看一看吗?”
“……边关打得那么厉害,但凡会丁点医术的都被征走了,连读书人都请不来大夫,何况我们。”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说……等日头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时小,不想让她走,就冲出门去,拼命追着太阳,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边追一边喊,想把太阳带回去,让娘留下来……”
“可太阳还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见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
“义父就是那时出现的,那时他有个兄弟,被官兵斩了。路上看见了我,把我捡起来栓在马上,就那样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还有征走了我爹的人,都杀了。”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难怪……
陆栖鸾默然,她所在的地方,无论是遂州还是京城,都少有听闻这样的生民炼狱,以往只听酒楼茶馆,清平人家闲谈中聊起战事,皆是一片唾沫横飞的胜与败,谁知千里之外,战火不休,黎民陷于水火……一至于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议,每走一步都不断有人讥嘲她的出格……
“鹿少侠,假如有官军来招安,你会答应他们吗?”
“不会。”
鹿青崖收敛了沉浸在过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辈的江湖人都已经对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义父那等处事决绝之人。”
和鹿獠与官军里的人所谈的一样,陆栖鸾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么?”
“朝廷数年前请了易……”说到这儿,枝头的老鸨拍打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话头,道:“抱歉小鸟儿姑娘,此事实在不能外传。”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陆栖鸾怕引他起疑,开始乱找别的话题,看向他那一边插在地上的长枪,道:“你这枪是你义父的旧物?”
“你怎么知道?”
“枪身上刻着‘金冶子赠鹿獠’……我猜的。”
鹿青崖顶得她起了一身的冷汗后,方才有些惊讶道:“你还识字?”
……坏了,南岭这边的民女大多是不识字的。
陆栖鸾答得生硬:“我爹……是个书生,在家的时候和他学的。”
鹿青崖略有些羡慕地哎了一声,道:“我的字还是去年才学的,义父忙得紧,没人教我,就认得地名和行军的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你能教我吗?”
——怎么可能不会!
陆栖鸾纵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话了,拾起一边的树枝扫平了一块沙地,写了他的名字,道:“少侠是哪个字不会?”
“我现在会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写吧。”
陆栖鸾无语,叹了口气刚下笔写了个耳朵旁,整个人就僵住了……坏了,应该写小鸟儿的。
“怎么了?”鹿青崖见她凝住,不禁问道。
陆栖鸾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叶的音容笑貌,顿时笔力大发,果断画了个鬼画符在地上。
鹿青崖:“这是?”
陆栖鸾肃容道:“这是草书的‘小鸟儿’三个字。”
鹿青崖:“为什么和我们村里跳大神的人画的有点像?”
陆栖鸾:“这是我认识的一个书道巨匠教的,他的草书就讲究这种恣意放达的气质,一般人看不懂,我写出来是想让你感受一下,绝对不是瞎胡画,骗你我是酱酱。”
“酱酱是谁?”
“我儿。”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就想问你……你儿缺后爹吗?会做饭的那种。”
……
陆栖鸾偶尔在家里对镜贴花黄的时候也不是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美人儿,但她的眉眼不似东楚美人恬淡静谧,反而随着年岁越长,显得越发有点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养的,隔三差五送点花儿联络联络感情,慢悠悠地来,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没见过这么清纯不做作的。
“小鸟儿姑娘,我们今天不杀人,出去踏青吧。”
“不是你说出山几里就是官道吗?算了吧。”
“那你喜欢什么花,我给你铲回来?”
“……菜花。”
……于是第二天全营的伙食都变成了菜花,陆栖鸾带着愧疚吃得一脸菜色。
鹿青崖大约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无论送什么花,都给她做成一盘菜献给她,弄得陆大人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军大营下了拔营收拢兵线的的信号,这才消停了下来。
“……官军已包围了梧州府,增兵一万,不日便要进攻青帝山。”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头蛇盘踞的主要据点,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对叛军的势头是个不小的打击。
陆栖鸾心里记着先前官军中有叛徒与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怀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为了让虎门卫和雁云卫的主要将领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没缠着她的时候,跟枭卫的老军医们说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触到了官军,姑且不要求救,观望一下情势,伺机而动。
两千左右的叛军拔营南下,这一回没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着官道上两个哨岗走了过去,到了快入夜时,才赶到了一处峡谷口侧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处马蹄形的山谷,贼寨的万人大营便坐落在谷内,谷口高而险峻,可以说是有进无出。
……官军若是从正门处打进来,若是进攻不利,那么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应上了。
陆栖鸾跟着叛军一路从山上辟出来的险峻窄道上进了贼寨,只见上方食肉的夜鸦盘旋,两侧树枝上毒蛇盘绕,偶尔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挂的尽是些累累白骨。
……凶地。
“……谷中夜里生毒雾,人畜在山上驻扎无妨,若是下到了谷里,过不了半夜,便会中了瘴气,到时神仙也难救。”
叮嘱了好一阵子,鹿青崖才托了两个下属保护她,折去了其义父所在的正堂之处。
陆栖鸾四下环顾,只见这贼寨定是有年头了,虽说看着老旧,但防御工事一应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岗,严密得紧。加之这里不似之前在山上,绿林匪居多,实际上防备得还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