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破例把一碗面条吸溜的精光,连汤汁都没留下,嘴上虽没说好,可秦婆子看着这年轻人好她这碗面,心里也高兴。
君湄倒是胃口不佳,捡着捡着把青菜都吃了,剩了大半的面条,赵王嫌弃的看了一眼:“这么能挑食,难怪长不胖!”
她倒不是因为挑食。
她心里藏着事,吃不下饭,赵王的伤一直被她记挂在心里,一向心大的她藏了点事就捂不住了。
一是担心困在山上太久,会影响他的伤,早上起来发现他已经低烧了,这样下雨,要出去找大夫怕是很困难,即使找到大夫看了,也要下山才能抓药。
二是觉得跟他这样继续相处下去,也蛮危险了吧,她竟然连那种事都帮他做了,到这一步再往下走一步却不是很难。
赵王看她扒碗里面的面扒的实在是有些恶心了,伸出筷子指了指:“还吃不吃?”
君湄摇摇头:“吃不下。”
赵王一脸疑惑:“没睡好?”
这句话蕴含了很深的意思,君湄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回他,是说您说的对呢,还说您说的不对?
赵王一把把她没吃完的那碗面扒到自己面前,一口一口吃起来:“你若失不想躺在我旁边,今天晚上叫秦婆婆给你另起个小塌,不过离我要近些,万一晚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爬你身,我也好护着你不是?”
他说的没影没边,君湄瞪了他一眼,见他很自然的把自己剩下的那碗面默默扒光,果然是不浪费粮食的。
她素知道赵王不挑,这与他十年的军旅生涯有关,这十年他隐姓埋名,并未让身边的人知晓他的身份,十年内没人把他当一个皇子看待,吃穿用度与寻常人一样。
——
当年不知何故把做为皇子的他送去南蛮之地,但是这些年的生活造就了他的一个品质,能吃苦,亦能体恤民意。
赵王是不忍浪费粮食,所以连带着君湄没吃完的半碗面都吃了个干净。
看着年轻人欣赏自己的厨艺,秦婆子很高兴。早先以为这个冷面年轻人不好相与,原来是自己想错了,这小伙子可看着比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好伺候多了。
“你看你,这么一小碗面都吃不完,难怪脸上都瘦成这样了。”
“可我吃不下啊。”
“挑食!”
“哪里是挑食了,人家担心你的伤。”
赵王一愣,他是心疼她,可在她听起来是有其他的意思,比如嫌她不够丰满什么的,上辈子的他也不知道嫌弃了自己多少次,这感觉太熟悉了。
君湄瞪他,使劲的瞪,瞪的赵王莫名其妙,连带着秦婆子都莫名其妙。
这姑娘咋回事,小伙子明明说的很暖心的一句话,竟让她嫌弃成这样,这般说不得么。
更坚定了秦婆子认为这小丫头不好相与的认知。
——
“奶奶,外面的木头我给你劈了吧。”栓子进来了,这小伙长的结结实实的,穿着一件简陋的短褐,两条粗壮的胳膊露在外面,看见因积年累月的劳作,大臂上的肉结结实实的。
君湄很少见到这样的情形,王府的下人地位再如何低贱,也是不允许在府里穿成这个样子的。
衣要遮体,是最基本的体面。
她别过脸去,冲着赵王尴尬的笑了笑,却见他贼贼的笑了。
那人叫栓子,是山上住着的位数不多的山民之一,栓子没把两人放在眼里,见到秦婆子便说道:“奶奶你家的柴都堆在屋檐下了吧,今天反正没睡吗事情也走不了,索性帮你整理下。”
原来是秦婆子挽留了栓子一番,方才上山的时候没这么大雨的,这会儿越下越大,从秦婆子家到栓子那处还有一段险坡要走,万一路滑掉下去了就是万丈深渊。
栓子也觉得危险吧,便留了下来。
他自小就勤快懂事,自然又闲不住,便在屋檐下帮秦婆子劈起柴来,秦婆子笑着说:“这孩子啊,从小就是个实在人,人又老实又不爱说话,你看这都快二十五了,连亲都没说好。你说你也好歹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咋没把京城人哄女娃娃的本事学来呢。”
大热天的下了雨其实不热,但栓子干着体力活,不多时就出了一背的汗,一边擦着汗一边跟秦婆子说:“奶奶你是不知道,现在哪个姑娘愿意往山里面嫁啊,我只是个种地的,一年交完租子交完税,还剩下的钱没有几个了,哪里养的活老婆娃娃呢。”
栓子低下头:“再说我娘身子不好,我不在身边的话谁照顾她呢,婆婆你照顾我,回头你那豆子我拿去山下换还能赚二百文,有这二百文,我娘又能多买几副药续命,我知道您是照顾我,可我心里不能没底,今天左右没事,您家里这些柴我都给您劈了吧。”
秦婆子目光闪了闪,当年她的儿子们也是因为家里没个好活法,才要去山下讨生活的。这山上前些年还可以,靠山吃山,山上有荒地,自己开了算自己的,不算租子只计税。
大夏朝的税是按男人的人头和耕牛收的,家有五十亩良田以上的算地主,地主的税负是按田地的亩数征,大夏朝亩产粮食250斤,寻常的百姓种两季,按一亩一年产量500斤计算,实行二十税一制,一亩地一年要交25斤粮食的税,这是田地税。
另有人头税,按每家每户的男丁和耕牛计算,若该户有成年男丁与耕牛,则算一等户,一等户按户纳税,一年需纳税七钱银子。
若有成年男丁无耕牛,或有耕牛无成年男丁则算二等户,二等户每年纳税五钱银子。
若无成年男丁或耕牛则算三等户,三等户纳税二钱银子,但因当朝清明,皇帝常常接着过寿或者为太皇太后祈福之由,免了三等户的税赋之征。
栓子家便算一等户,一年好不容易结点稻米,要交八钱银子的税。
刚开始这样的开销也不算什么,八钱银子紧是紧了些,可好歹他家有耕牛,自家的地忙完了,还去给别家耕地,靠这个一年有四五钱银子的进项。前几年刚从城里回来,栓子还有些积蓄,可这两年栓子娘病的益发重了,积蓄都花完了不算,这每年只能糊到自己的嘴巴,再多些也是不能。
早些年栓子在山上开了一片荒地,种的也还不错,省了给地主的租子,每年能存下来的余粮便有不少,这些年不知道为何,乡老们挨家挨户的通知,说是上面有令,不允许在山上随便乱开垦荒地。去年开始更奇怪了,连山都封了,之遥进了那山的年轻人,就没见有人能从山上下来过。
秦婆子说起这些往事,又不免感慨一番,她的大孙子便是上山打野味,就在山上消失了,之后村民去找,在山上找到了一只鞋,鞋上还有血渍,九成九的这孩子肯定是没了。
山上没有了谋生的野路子,因此年轻人下山的便越来越多,又听见秦婆子说:“早先这山上不止住了我一家的,光这一片,也住了七八户,山下不远处还有几十户,那个时候村子里面也热热闹闹的。山上有开不完的荒地,打不完的野味,那时能打几只野兔子山鸡拿下山去卖,山下的人可稀罕了,猎户靠打猎,挣的比种地的还多,栓子你说是不是。”
栓子说道:“奶奶,你说的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荒地也不让种,只让种村里这边的地,村里都是山,要种起来哪有山上的平地好啊。而且山上有野味,有菌子,一到秋季上山寻菌子下去卖都能赚一笔,现在没得选,老老实实种田。”
君湄朝山下望了一眼,之前听陈安讲过一些种地的事情,她也有些基本的判断,结合秦婆子讲了一些 ,大略缕了些章节。
秦婆子知道栓子心里苦,他又孝顺,见不得娘受苦,这么壮实的庄稼汉,过年过节都不舍得□□粮,家里有点好的,都省给他娘了,这些都不打紧,要命的是山里人这么大岁数还没趣媳妇的,不是残废就是家里很穷的。
秦婆子说道:“栓子这孩子心眼好,我要是有这样大合适的闺女,都想许配给你。”
栓子腼腆的笑了笑,不小心的对上了赵王的眸子,不知为何,身上起了些寒意。
赵王带着君湄站在廊下看着雨,夏天的雨一般来的急,下的也大,若是一时三刻没有停雨,怕是附近一带会发大水。
这里是山丘上,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若是发水淹了路,此处便很难与外界交通。
赵王皱了皱眉,他大略能猜到自己到了哪里。
对于京城外的地形,他还是很熟悉的。自这辈子莫名其妙的醒来,他心里总有一种分分秒秒会被人干掉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迫使他不得不变强,除了默默的观察齐王的动向以外,京城外一带的地形,他也曾经在地图上熟悉过多次。
君湄看了栓子一眼,有些同情他,可她没有帮助栓子的能力,她巴巴的看着旁边的男人:
“栓子还挺有孝心的哦。”
赵王点点头:“嗯。”
君湄见他没有往下接话的意思,抽了一口气又想说什么,却听见赵王说道:“天底下但凡是个可怜的,你都帮的过来吗?”
君湄被他说中心事,一张俏脸蹩的通红,傻愣愣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人咋这么可恶呢?
尤其是,若她同情的对象是个男的,这人就变的特别奇怪。
君湄歪过身子过去,靠近他,靠近他,握住他的手。
整个人都弹起来了,她有些夸张的叫了起来:“隽郎,你怎么回事!”
他的手发烫!她把小手傅在他额头上,额头也是烫的,因体内的热气散出,额间还有汗。
应该是伤口引起的,君湄可怜巴巴的在一旁焦虑:“怎么办,怎么办,叫栓子帮忙请个大夫吧。”
她急得真是要哭了,这个人,早上只有一点点发热,如今摸起来倒有些发烫了,不知道烧到这种程度他是怎么淡定的把两碗面香喷喷的吃光的。
赵王见她一副可怜样,觉得好笑,这样程度的发烧是必经的,若是喝药自然好的快些,不吃药自然也无妨,他自己随身带的药可是最好的药材,若不是碰到这样的天气,是不用内服药为佐的。虽说伤口好得慢,导致发烧,可如今他心情畅快,倒不以为是了。
这小丫头急成这般模样,是怕自己死吗?
他坏坏的低下头吓她:“怎么办?怕我死在这里你背不下去啊。”
他烧的不轻,如今又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让她想到父母临死之时。君湄的泪珠儿一颗颗垂下来,跺着脚埋怨他:“谁要背你下去,你要下山自己下山,我才不会理你。”
看见他还能做没事人一般,君湄真的很想揍他几拳,难道这个人的构造跟一般人不一样,是金刚铁打的吗?
赵王看着远处:“无妨,若我死了不交代后事给你就好了。”
“说什么丧气话,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娘……我娘就是说了这种话才——”
“嗯?”赵王看着她那张俏脸,想起在禁苑看到的那两道身影,若不是自己眼花,他记得那个人。
那是他前辈子的岳母。
安国公夫人柳氏,许君湄的生身母亲。
——
柳氏打了个喷嚏。
皇宫内也下着雨,柳氏这几日身子不爽,又逢沐日,贵人便也没离开这小院,一直在她旁边陪着她。
柳氏的病是心病。
她刚从死亡的边缘上捡回来一条命,遇到当年自己最爱的情人,高兴了几天,可没过几天又想女儿了,虽说贵人赦免了许家的罪过,又赏了宅邸、田地、银钱,保住许家的小富小贵,换取一家人的平安喜乐,柳家被牵扯到强抢民女案的哥哥,也恢复了官职,被贵人派到江都做一个管工务的主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听贵人隔三差五的与她说起女儿的近况,她真的很想见她一面。
她知道她在赵王府,自然旁人伤不到她,可她还是不放心。
豪门大族的深宅大院内,肮脏的事情太多了,赵王妃能容得她在王府安然生存吗?毕竟她曾经与当今赵王互递过婚帖,互换过婚薄,于户部有备案的夫妻(注1),纵使没有与赵王拜过天地洞过房,但凡是个正常的女人,也不能容许这样的女子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柳氏看似柔弱,可也不是没长心的。
她在许府那么多年一直被于氏压制,那是因为她不愿意去与于氏斗,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她有一种天生与女人斗智斗勇的才智,这种才智是于氏这种女人不具备的。
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让君湄出府,可出府能去哪里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
许家的情况她知道,许在颖死后一直是于氏当家,于氏倒不是个有远见的,与君湄的关系也一般,若是君湄回到许家,弄不好还得被庶母哥哥嫂子夹在中间欺负。
这种滋味不好受,她自己小时候也受过夹板气。
柳夫人是柳家嫡女,柳安如是妹妹,柳如月是姐姐,两姐妹是双生子。柳夫人的母亲就是在生双生子的时候去世,导致其后柳侯续弦,双生子从小一边在继母的严管下长大,一边是哥哥在府里争权夺位,直到哥哥继承了侯位后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本来双生子就有一个强,一个弱的说法,安如从小就比姐姐如月身子强一些,如月喝了许多年的药汤,在十四岁时一病而亡。
于是安如变得越发寂寞,以前有如月陪着她,不管她心里多么无奈,总是有个伴的,这个伴陪着自己从胎儿时期一直到她十四岁,突然没了,她也大病了一场,这才有柳侯将安如送到江都外族家一事。
这才有柳安如在江都遇到贵人一事,这才让她本该凄苦的人生中终于有了一丝记挂,可这一丝记挂在柳安如回到京城后,被人一棍子打破,她就这样被亲哥哥绑着嫁去了安国公府。
当年的安国公权势如日中天,柳侯上杆子巴结着,而贵人则只是一个被贬江都的失势皇子。
柳夫人便是双生子里面的妹妹——柳安如。
柳安如做过安国公夫人,自然是不能摆上台面再做皇帝宠姬的,于是在她死的那天,柳安如也死了,如今的她,替了姐姐的身份,于是她变成了柳如月。
从那一天开始,早逝的柳如月换了一种活法,从那一天开始,她便也再做不得女儿的娘亲。
“陛下。”柳夫人坐在床上,最近她越发乏力,没有力气下床,若是贵人不在这里,她精神又更差些。
贵人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平素他最讨厌女人恃宠而骄,可在她面前各种无可奈何,自上次派出暗卫出去接女儿,没有接到,她便疑心上自己了,她虽是嘴上不说,可心里不知道怎么想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