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的力量和温度让窦冉十分不安,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被白布包裹的身体拼命扭动着,如同一只困兽。
陈斯靠在她的耳边,气息温湿,语气却跟他的动作一致,不容反抗:“别动,快回去。”
窦冉真的没动,冷静地想了想,青天白日,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陈斯的双手在她背后催促她前进。窦冉双手被白布绑在胸前,绷直身体,跟陈斯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却依然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医生,我相机要掉了。”窦冉开口地时候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便就这么叫他。
“哪里?”陈斯的手在白布凸出的地方摸了几下,却很快又缩回去,“还有几步就到了。”
回到屋里,窦冉迫不及待的扯掉身上的布,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顿时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
“你……”
陈斯关上门,站在门口,窦冉觉得他应该就刚才的行为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斯先发制人:“伤还没好就乱跑,又想复发。”
“我只是拍几张照片。”
陈斯大步走到她身边,抽走她手里的相机:“检查伤口,坐那边去。”
窦冉没有多争执,毕竟她还没有从陈斯这里拿到第一手的报道。
她坐到木板上,身体向后仰,双手撑在身后,露出腹部的伤口。一夜过去那伤口已经没有开始的时候那么疼,只是依然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陈斯撕开纱布的时候小心翼翼。
窦冉看着他头顶蓝色的帽子,里面的头发似乎很短,看起来发质很硬。她曾经听人说过,这种发质的人性格一般都十分执拗,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刚才那个孩子的后背怎么回事?”
陈斯一愣,再抬头看窦冉的时候眼神异常清冷:“弹片。”
窦冉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是很满意,继续问:“什么样的弹片伤会这么严重?这里有很多类似的病例吗?”
“跟你一样,不听话。”陈斯的话极其简短。
陈斯盯着窦冉腹部的伤口,伤口周围红肿没有消退,之前虽然已经清理伤口,重新做了缝合,但是因为汗水和布料浸了太久,还是发炎了。
“伤口有些发炎,之前医院给你开的药你还带着吗?”
窦冉显然跟陈斯不在一个频道上:“你做实地多久了?这样的病人多吗?”
“听我的话,很快就会好。”
“YMI每年派出的实习医生能治疗几层这样的病人?”
陈斯凝眉看着窦冉,她素面朝天,头发半长披肩,脸上带着笑容。似乎即使他态度再恶劣,也丝毫对她有任何干扰。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陈斯的话算是警告。
“你有没有在回答我采访的问题?”窦冉顺着他的话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陈斯听着窦冉的口气,看着她:“窦小姐。窦记者。你现在人都在我手里还能给我什么好处?”
窦冉看着陈斯的样子,忍俊不禁:“就是,我人都在你手里了。孙猴子还在如来手心留下了“到此一游”,怎么说你也别让我白来一趟,受个伤我也不容易。”
陈斯忽然不合时宜的在想,跟窦冉说话就像对牛弹琴。
“你可以去总部采访,每年都会有很多发言人。”陈斯企图给窦冉找个折中的方法。
窦冉摇头,要是采访那些每年说辞都一样的官方发言人,她又何必花那么多手笔,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偶遇他。
“可是我眼前只有你一个。”窦冉半开玩笑。
陈斯的声音沉得发闷:“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想过。”窦冉停顿了几秒:“但这是我的工作,如果没有像我这样的记者的报道,你们所做的事情怎么会让别人知道,外面的人又如何了解这里的苦难。”
陈斯看着窦冉,她脸上的认真不会作假。半响,他低声说:“你的工作?你如果能了解到这里生存有多么艰难,就不会浪费这里的任何资源,哪怕是一块纱布,在这里都是贵如金纸。”他低头盯着她腹部的伤口,“就你现在这样的做法,除非我就放任你死在这,不然,我就要动手再给你处理一次伤口。”
窦冉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却带着些微怒。她的目光暗淡下来,垂着头,一言不发。
屋里异常地安静,偶尔听到风穿过门的声音。
良久,窦冉开口:“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
陈斯说:“身体是你的,我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你一世。”
陈斯离开之后,窦冉独自躺在木板上,她的手放在伤口上,那块干净的纱布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阳光一如既往的灿烂,窦冉看着泄进来的光,脑子里一遍遍的回想着刚才陈斯的话。
她的胸口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喘息变得困难,一股莫名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
可能是之前一直赶路从来没有睡好过,窦冉又迷迷糊糊地躺在木板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她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睁开眼睛,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她面前,用着标准的英伦腔式英语:“窦小姐,陈医生让我过来给你换药。”
陈医生?
窦冉迟疑了一下,想起那个始终只露出双眼的男人,原来他姓陈。
窦冉不太习惯,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陈医生呢?”
护士十分冷淡,她抬头看了窦冉眼,显然窦冉对陈医生的关心让她不满:“他在忙。”
窦冉沉默。
上午的事情,他是真的很生气吧。
窦冉叹了口气,心里想着采访估计是没戏了,还好陈医生没有现在就把她赶走。
护士换完药,又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塞到窦冉手里:“陈医生吩咐的,这里民风淳朴,你穿成这样不适合到处乱跑。”
窦冉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衣服,最简单的黑色长袍,已经洗的有些褪色。
护士走后,窦冉换上长袍。袍子很宽松,穿上之后清爽了许多,伤口少了束缚,整个人都轻巧起来。
窦冉想着。既然送袍子过来,是不是说明他没有那么生气了。她反思了片刻,这件事情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要是还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跟陈医生道个歉。
“呯、呯、呯。”一阵枪响打断了窦冉的思绪。
她的身体反应很迅速,虽然伤口抽痛,但已在最短的时间内抱起相机钻进了床下。
床底一片黑暗,窦冉抱着相机蜷缩着,身体不停的前后摇晃,嘴巴里念念有词。
外面的枪声四起,“乒乒乓乓”,不知道打坏了多少东西,人们惊恐的尖叫夹杂在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中。与外界的混乱相比,窦冉绷紧的神经,让她身处的这个床底成了世界唯一安静的地方。
突然有人撞开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脚步凌乱。
窦冉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世界好安静啊,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么激烈。
窦冉侧头,一双鞋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紧接着一双手握住木板的边缘。她清楚地看到那截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一瞬绷紧,木板被那人抬了起来。
窦冉睁大双眼,屏住呼吸。
第03章
太阳西斜,一切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陈斯帮最后一个病人包扎好伤口,嘱咐他记得按时吃药,话还没说完。
一声枪响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村民们尖叫起来,如同无头苍蝇乱作一团。
陈斯脸色冷峻,拉住其中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先带你们的人出去避难,走后门。”
那年轻人怔怔地点头。
陈斯对旁边的护士说:“把东西收拾好,撤到老地方。”
护士有些着急:“陈医生你呢?”
“你们先走,我垫后。”
人群依然慌乱,陈斯转身,朝着窦冉所在的房间跑。
那扇门始终禁闭着,仿佛里面的人丝毫没有受到枪声的影响。
陈斯推了几下门,门从里面抵住了。他没有犹豫,抬脚。“嘭”地一声,门板轰然倒地。他踩着门板走进去,环顾屋内。
外面的世界再纷扰,房间里依然安静如此,除了那急促的不能掩藏的呼吸声。
陈斯径直的朝着床边走过去。
窦冉瞪大双眼,心脏如同随时会从胸口蹦出来一般狂跳。
她盯着那双手,手心里渐渐冒出冷汗,脑子里反复的回想着反/恐课上教过的那些招数。这种破旧的小村庄,来的人其实主要目的还是求财。
“钱都给你,别杀我。”窦冉这句阿拉伯语说得异常标准。
陈斯沉默,不等她自己起身,他一把将她拎起来,搂在怀里迅速向外走。
他走得很快,近乎小跑。他的臂膀坚实而有力,窦冉回过神来,整个人靠着他,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外面的纷扰都被隔绝了。那远处传来的枪响,尖叫慌乱的人群,一切都跟她没有太多关系。
昏暗中,窦冉抬头。阳光在他脸周围勾勒出一圈金色,他的嘴唇结实,下巴上带着青色的胡渣,瘦削的线条,像是一幅剪影画。
“看路。”陈斯低声警告她。
身后的枪声接二连三,周围的房屋破烂不堪,窦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陈斯护着窦冉快速地躲到一间破房子里。这里离临时医疗站距离甚远,附近都是一些已经久无人居住的房子,即使是流匪也不会到这里。这些人如果只是求财,洗劫过后自然会离开。
枪声远了许多,窦冉听着自己的心跳从急促逐渐恢复平静。
“害怕了?”陈斯问。
“嗯。”窦冉没有打算跟他撒谎,刚才跪地求饶的样子他都看见了,再多的解释,都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是真害怕。
“你呢?害怕吗?”窦冉反问。
陈斯说:“习惯了。”
“我刚才的那句话说的标准不?”
“标准,要是真的被抓了,绝对把你当本地人。”陈斯尽力让窦冉放松。
窦冉看着他一脸正经的说笑话的样子,“噗嗤”笑出来,心里想着,如果上次也学会这招就好了。
“伤口疼吗?”
窦冉咬着牙,微微摇头。
陈斯拿过窦冉手里的头巾,盖住她的黑发:“不要乱跑。”
“陈医生,你有枪吗?”
“没有。”陈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术刀,“拿着,半个小时要是我没回来,你朝着北边走,离这里不远有个镇子,镇上有YMI的人。”
窦冉看着那把小小的手术刀,怎么都不顺手:“你最好还是活着回来,不然这把手术刀大概只能用来划破我自己的喉咙。”
陈斯抿嘴:“照顾好自己,伤口不能大意。”
“我等你回来。”
窦冉看着陈斯的背影,他比她记忆中还要高大许多。
***
窦冉躲在破屋的角落里,腹部伤口的疼痛,让她的神经异常紧张。她以一种可以快速逃跑的姿势跪坐在地上。
她低头看了看相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八分钟,外面的枪声没有间断过,陈斯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过。
这里并不安全,流匪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她现在保命要紧。
窦冉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陈医生,他不在,她的阿拉伯语水平,一定撑不到目的地。
想到这里,窦冉感到一丝彷徨不安,她朝着村子走。
窦冉半蹲着身子,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枪声在耳边无线放大,每一次枪响她都会不由自主的颤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一枪爆头的画面,血肉模糊在她脸上的画面。
她不是怕枪,不是怕死,她只是怕枪响。
窦冉喘了一阵粗气。就在那一瞬间,耳边传来子弹撕破空气的呼啸声,打击进土墙里的钝响。
流弹!
她吓得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甚至能察觉到子弹残留在空气里的灼热。
窦冉忽然感觉到全身酸软,再想站起来,只能扶着墙。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她扭头仔细看,这堵矮墙早已千疮百孔。
窦冉举起相机,逆着光,墙壁上的满目疮痍更加明显,深深浅浅的子弹镶嵌在其中,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冰冷的金属光芒。
放下相机,她不知道自己是有幸,还是不幸。别人可能一辈子不会经历的事情,她经历了,但是这种经历对她来说多难得,又多难过。
枪声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不知道是那些流匪被压制,还是他们已经得逞打算撤退。
窦冉面前唯一的一条路,那个有着青色胡渣的男人依然没有出现。她心跳加速,脚步更快。
倏地,路的那头出现一个人影,那人脚步很快。窦冉心揪紧,她的腿像是灌了铅一般。
看清那个人影,窦冉烦躁的朝前走了两步,她的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
不是他,不是他。他去哪儿了,说好半个小时,现在都有四十分钟了吧,一个医生那么不守信用。
窦冉焦躁不安,人总是习惯于群居和找同类,在这里,她所有的依仗似乎都落在了陈医生身上,此刻无关职业,无关他同她的关系。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需要他。
来人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他瘦弱地几乎让窦冉觉得多动一下,他都会瘫坐在地上。
男孩儿离着窦冉几米,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恐,张嘴说了一句什么,窦冉听不懂。
窦冉用坡脚的阿拉伯语说了句:“对不起,我听不懂……”
男孩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大声对窦冉喊叫起来,窦冉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本能的蹲下/身。
就在那一刹那,一颗子弹划破空气,猝不及防的击倒她面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倒在地上,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地面。时间太短,窦冉的脸上一阵湿热,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地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