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知。”喜儿察觉出小姐对慕夫人的冷漠,便也不透露。
“既然这样……”慕杨氏也面不改色,又看向楚嫣,和颜悦色地问道:“莫不是来瞧你舅父的?他近来忙着军中之事,这会还没回来呢!”
楚嫣依然垂着头,不曾抬眼。喜儿屏息,一时半会不能明白小姐的心思。
“哦,对了!”慕杨氏突然站起来,走到楚嫣身侧,又牵起她的手轻轻摸着,慈爱地说道:“崇儿的事儿,舅母对不住你。”
楚嫣慢慢抬起头,对上舅母的眼。眼前这位看似慈善的妇人,惺惺作态的模样真是叫人作呕,又不得不敬着她是长辈。
如果她楚嫣不是个喑人,一定会问问舅妈为什么耐着性子、放下姿态来见自己?
不料,无需她开口,慕杨氏便又说道:“舅母原以为,崇儿与你玩得极好,你俩算是青梅竹马,不料——儿大不由娘啊!嫣儿乖巧懂事,舅母以前就喜欢你,但婚姻大事毕竟还得你崇哥哥拿主意,更何况圣意已达……你明白吗?”
明白。楚嫣明白。
舅母这么一说,既将阁楼那日所托之事推得一干二净,又委婉地告诫她此事乃是皇上赐婚意在叫她不得胡来。
若不是看穿舅母的神色与姨娘如出一辙,她差点要信了——崇哥哥是欢天喜地要迎娶楚滟过门的!方才那个叫“念儿”的丫头都说,崇哥哥在亲自操办婚事呢。
“嫣儿?”慕杨氏试探的眼神在等待。
楚嫣笑了,释然的、无奈的。她点了点头,此次不是违心的了。
慕杨氏也笑了,这下她放心了。“今晚就在府里住下吧!我让丫头把客房打扫干净,再添个新的被褥!”
楚嫣摇摇头,婉拒了。这府里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的。
喜儿会意,连忙上前扶着小姐,楚嫣适时把手从慕杨氏那里抽出来,朝她最后欠了欠身。
“慕夫人,我们回了!”喜儿说道。
“那好吧,我让嬷嬷送送你们。”慕杨氏说道。
楚嫣没再回头,喜儿也没有多话,两人随着带她们进来的嬷嬷原路走了出去。
上了马车,楚嫣透过轩窗往后望了一眼——平南县慕将军府,此生她再也不会踏进半步了。
夜色正浓,晚秋风寒,再寒不过人心。
楚嫣回想着舅母的几句话,再度心疼起崇哥哥,却又庆幸着即将嫁进慕府的不是她。
喜儿在一旁抱怨着慕夫人没有作为舅母给予小姐应有的关怀,楚嫣握了握丫头的手,微微一笑。
——这一趟,虽然没见着崇哥哥,却也不是毫无收获的。至少,这件让她觉得蹊跷的婚事,楚嫣彻底搞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舅母明知道她过府定是找崇哥哥,却故意岔着话说,又故意强调了圣上赐婚,看似合情合理,却有点欲盖弥彰了。崇哥哥回来之后没再露面,想必也是舅母找什么理由拦住的。而今晚怕是她们一出府,便有人传信给舅母,否则以她眼高于顶的姿态,怎可能先崇哥哥一步来见自己呢?
难怪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那不是错觉。舅母与姨娘之间,必定是藏着秘密的。那含糊不清的圣旨宣读,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事实——新娘是楚滟。
如此一来,不对劲的地方变得明朗了。她们为什么害怕事实被揭晓?便是要瞒着崇哥哥……
“小姐,我们这回没见着表少爷,怎么办啊?”喜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楚嫣轻轻拍打握着的喜儿的手,让她别担心。
“可是,婚礼就在三天后,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喜儿急道。
来不及什么?楚嫣再度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
听到子湘说有什么内情时,她的确一度想搞清楚,不过想了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想了。原本她到慕府来,就只是想见见那个宠她至宝的崇哥哥而已,毕竟等他成亲以后,怕是很难再那么亲昵如初。
只是,莫名发现了丑陋的一幕,所谓的内情也随即浮现。崇哥哥,这个事件中最是耀眼的人,却即将被她们联手锁在黑暗的角落里。而她竟不知如何挽救崇哥哥。
一路颠簸,喜儿都睡了过去。楚嫣掀开披风往她身上盖。
这丫头,回去后姨娘想必又要以“过晚出府”的理由责罚她了。想到这,她不禁担心起来。
“小姐,县衙有人挥手,要停下么?”车夫在外面问道。
楚嫣愣了下,把躲风关紧的轩窗又推开一个小缝。视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举着手在挥舞。
夜深了,陆庭琰怎么也还没安寝?
楚嫣突然想到他已多日没有来信,气一下子涌上心头,便又把轩窗关上。
车夫以为车内的人都睡着了,没有再问,也没有停下,继续驾马往府上赶了。
马车继续行了一会儿,楚嫣突然又有点失落。这个时候明明想有个人陪自己走走,为什么却突然发了孩子脾气?不知道陆庭琰是不是认出她的马车了;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府外……
陆庭琰望着疾驰而去的马车,心中一片难受。睡不着在院中踱步的他,忽然听到那么响亮的马蹄声才开后门瞧瞧——即便天色已晚,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辆华丽的马车是楚府小姐的,就是不知车内坐的是不是楚嫣,不然为何没有停下来?若是楚嫣,这么晚了,她是去了哪里?
陆庭琰知道,原本难以成眠的自己,这一夜更是辗转难安了……
☆、35
第三十五章
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楚嫣伏在案上,望着手中的环佩失神。崇哥哥的话犹在耳边:“这两玉,上雕飞鸟,并分雌雄。……雄玉赠你,雌玉归我,如你我相随……”
雌雄环佩,怕是要重聚了。
楚嫣站起身来,信步走到窗台边,望着不远处满庭子的人潮,竟十分失意。
崇哥哥今日定是威风凛凛、春风满面的,她多想见见,看他是怎样的英气逼人、瞧他是如何俊朗的新郎官……
“小姐,”喜儿推门而入:“迎娶的花轿到了。”
楚嫣慢慢回过头,微微点了一下。
楚滟要出阁了,府里此后少了个挑她刺的人,反倒有些不安起来。楚嫣重新取了环佩又端看了一会儿,才招手让喜儿过去,将它与崇哥哥过年送过来的那封信和锦缎包在一起。
楚滟啊,希望她能当好崇哥哥的贤妻,助他日后平步青云啊!
大概过了两刻钟,外面的声响逐渐小了。新娘估摸已经上了花轿,往慕府去了。
楚嫣的眼睛眨了眨,又黑又长的睫毛动了动,终是叹了口气,回到案前。
喜儿忙走到一旁磨墨,心里却一阵恍惚——她有没有听错,刚刚小姐是不是发出了一丝声音?
案中央放着一张洁白的纸,楚嫣凝望出神。此次下笔需要莫大的勇气,不过,崇哥哥成为第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也是极好的。
她迟疑着,缓缓写道:
“崇哥哥,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妹妹不能奉上大礼,唯有一封书信表贺。嫣儿自幼丧母,蒙崇哥哥爱护有加。军中半载有余,书信不断,每每关怀备至,不胜感激。今婚事已定,妹妹也乐见其成,惟愿兄长与兄嫂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喜儿见小姐搁了笔,忙上前将纸拿起吹了吹,又认真地叠好,放入信封里。
楚嫣甩了下手,又轻轻抬起,衣袖立马整齐了。
“小姐,真的要退回去么?”喜儿望着躺在锦盒里的环佩和锦缎问道。
楚嫣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喜儿将两封信放进去,盖好盒子,抱着往门口走去,不无遗憾地念叨一句:“真是太可惜了,表少爷那么好的人,一直以为他会是我们的姑爷呢!”
楚嫣默默走在后头,思绪万千。幸而喜儿机灵,今日把鹊儿支开了,否则那丫头不知会喊得比喜儿多大声呢!
大堂内没剩下几个人,看热闹的人都散了。而楚吴氏嫁女,自然哭得极为伤心,早被丫头扶到房内休息去了。
喜儿观察片刻,才带着小姐慢慢走了进去。
楚灏正在用茶,见是楚嫣不由一愣。
“见过老爷!”喜儿欠了欠身。
楚灏扬扬手,一双眼睛在长女身上打量。她看上去与往日一样,不温不火。
“老爷,小姐有事想请您帮忙。”喜儿说着,托着锦盒的手却有点颤抖。
“这什么?”楚灏看见了,示意楚木过来接。
“是……表少爷以前送给小姐的东西。”
“什么?!”楚灏显然是吃惊的。他本来还打算接过去看看,一听顿时愣住了。
楚木便将锦盒留在手中,看着老爷皱着眉头站起来,朝大小姐走去。
喜儿是发抖的,老爷威严压人,她可做不到像小姐那么淡然。
“爹问过你的!”楚灏的声音有点颤抖,又带着一丝惋惜。
楚嫣抬眸,不明白爹亲的愤怒缘何而起。
“老爷,小姐是想托您把这些东西送还表少爷,她见不……”
“住嘴!我在问她!”楚灏打断喜儿的话。
喜儿垂下头,默默退到小姐身后去。老爷一旦发火,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望着好似怒发冲冠的爹亲,楚嫣那双无辜的大眼睛诉求着给予她一丝关爱,不要尽是质疑和指责。
“你为何不答?!我是不是问过你,你和慕崇是不是互许终身、两情相悦?你是如何回答我的!”楚灏拍着桌子发出“咯咯”的响声。
楚嫣不明白爹亲为何愤怒,难道他以为自己要破坏楚滟的婚事吗?花轿都已经走了,她能搞出什么事儿?同是女儿,对待就要如此不同吗?!
她也怒了,本以为有事相求,在他面前忍一忍便是了,不料喜儿才说不到三句他就大发雷霆。三天前,她还感念是他恰巧回府来姨娘才没有因她晚归而责罚喜儿,此刻他却像头脾气火爆的老虎,实在叫人难以亲近。
“站住!”楚灏厉声道。
楚嫣没有那么乖巧,她并不顺从,而是头也不回继续往门口走去,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楚嫣,倘若你此刻走出这大堂一步,就给我离开楚府!”楚灏抛下狠话,气呼呼地转身回座。
楚嫣瞬时止步。她不是震慑于他的威严,而是不敢相信他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哪怕心里再恨,至少她还是尊崇他的。
是,当日她是否认对崇哥哥有男女之情,今日也不是要反悔。明明只是想以他的名义将崇哥哥的东西归还,却莫名其妙被责骂,楚嫣心里怎么不委屈?
她怒目圆睁,直直地与爹亲对视。
楚灏早已懊恼说出那么绝的话,他躲避着女儿犀利的目光,心里盘算着如何圆场。此刻,她像一直高傲的孔雀,更像极了她娘,叫他心怯。
楚嫣只是愣了一会,她疾步上前,从楚木手里把锦盒取回转身就走。
楚木同情地看着老爷,楚灏不安的同时却也欣慰,会这样闹脾气的嫣儿才是那个小时候老对他没大没小的任性女儿啊!
“嫣儿,”楚灏知道女儿秉性,此次若是由着她去,恐怕父女再不可能和好。他按压下怒火,尽量平和地说道:“爹的话是严重了,你的脾气也不好!是我错了……”
楚嫣怔了,她是听错了么?一向自我□□的爹亲居然对她表示歉意?尽管她不知道能去哪,但爹可知说出去的话便似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止了步,却未回头。
“但你也叫爹捉摸不透!”楚灏朝她靠近,声音低沉:“圣旨拟定之前,爹是不是特意回府问了你的意思?你分明告诉我,你与慕崇没有男女之情。现如今滟儿与慕崇婚事已定,今日迎娶拜堂成亲,你却跑来告诉我,你有一些慕崇相赠的东西,你叫我如何不怒?”
楚嫣闻言惊愕,随即恍然大悟。爹那日回府只是三言两语询问便匆匆回京,她还觉得莫名其妙……差点忘了,爹是都御史,与京中达官哪怕没有深交,也能从闻讯而来恭贺的同僚那儿得知圣上降恩。所以爹当初就对圣旨之事存疑,担心与慕崇两两相好是她、赐婚的却是楚滟么?
这么说来,他还是真关心自己的?
“老爷,您误会了!”喜儿眼尖,发现气氛稍稍缓和连忙插嘴道:“小姐是收了表少爷一点礼,但那是表少爷出征前送的,她不得不收。”
楚嫣转身的同时也微微皱了皱眉,她以为自己藏得好,其实相处这么多年,即便她不说喜儿也是懂的。
“为何?”楚灏问。
“表少爷从前就对小姐极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小姐,怎么样都能想办法给小姐弄来。表少爷要出征,小姐自然也是希望他能够凯旋归来,又怎么会临阵拒收他送的礼,让他失望呢?”
楚灏的眼神在喜儿与楚嫣之间来回,显然在思考喜儿说的话。
楚嫣早已恢复冷静的模样。喜儿的话一半真一半假,真的是崇哥哥对她的好,假的是喜儿不知道她收那环佩却有两方思虑。不论如何,爹的怒气逐渐消去。
楚灏一方面信了喜儿的话,一方面又反想他给的关切比慕崇还少。他沉着脸走去,亲自从楚嫣手里取过那个锦盒,说道:“我让人送去。”
说罢他又犀利地看了喜儿一眼。
楚嫣也看着贴身丫头,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哪怕喜儿是猜测,也猜中了她煎熬的心思。
“嫣儿,你可知,我为何好好的京城不住,要搬来平南县?”楚灏望着这对他来说仍不算熟悉的大堂问道。
楚嫣茫然地摇头。
“爹不想你活在你娘的影子里。”楚灏说道:“还有,你久咳不愈,大夫说宜居山水清秀之地。”
提起娘亲,楚嫣紧紧咬唇,又捏紧了粉拳。远离国公府她是欣喜的,却从未想过是因为娘,每每爹提起娘她总是想到以往而愤恨难平!只是爹后一句,又实实在在是为了她好。而这些,他是从未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