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嫣儿牵扯的也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怎么能将她关押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牢房!”楚灏有些怨气,他想拉拉女儿的手,楚嫣却低头晃了几下衣袖,故意闪躲着。
陆庭琰看着楚嫣,此刻不多言语最好,她似乎不太愿意接受楚灏的关切。
“陆庭琰。”楚灏的口气微微缓和,却是第一次叫了他的全名:“你知道我为何回平南县来么?”
陆庭琰摇头:“下官在堂上说已告知您案情,实是糊弄楚滟小姐和子湘那丫头的,不料楚大人您真的来了。”难道有人把消息传到了京城?
这小县令的办案手段独特,楚灏喜欢,不过硬是没给好脸色,又沉声问道:“嫣儿之前给老夫写了一封信,你可知晓?”
“下官不知。”陆庭琰困惑回道。
楚灏再度看着女儿,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暂且不说这个。你自己断错的案自行反省,亲自把嫣儿给我送回府里去!我去慕府了。”
“大人?”陆庭琰望着说罢就离去的楚灏,有点不解。他不是说有话要详谈么,怎么见着楚嫣就不说了?而且语气里分明有些责备的意思,他也来不及解释二人其实商议过。
“楚小姐,我送你。”陆庭琰决定先放下这些事。
楚嫣这才抬头,对他笑了笑,不过看向木屋的时候,眼里还是带了些许怜悯。
陆庭琰会意,主动说道:“诬告他人,关上十天半个月就够她反省的,不过若真的与人私通……皇上钦点的姻缘,事情便可大可小了,在于慕小将军是要休妻或是追责。楚大人已经去找慕府商议,你不必太过担心。”
楚嫣莞尔一笑,她一点也不担心楚滟,只是他费心想着法子让子湘自己说出实情,急于替自己挽回名声。这份心思真心实意,有他在,她十分心安。
陆庭琰被她专注的目光注视着,突然有点紧张。他想,若不是子湘在公堂上目光游离,与楚滟主仆情深,尚有一丝良心未泯,他也很难那么快将她带出牢房。若她碰到的是粗心的县令,若自己没有恰巧教她读书习字……他不敢想她在牢房里呆上更久的情形,单单一天一夜他就寝食难安了。
“我们走吧。”陆庭琰说着,突然伸手将她垂在脸上的一缕细发拨到耳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回去让喜儿好好给你打理一番,都乱了。”
楚嫣的脸瞬时红了,却仍看着他。
“怎么了?”陆庭琰不明白。
楚嫣指了指另一边的垂发,顽皮地笑。
这回换陆庭琰不好意思了,如果刚才他是情难自禁忘乎所以,此时若是依她,便是表明此心不二了。
他抬起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时却突然停住,想起他们的约定、想起这件事后不能琴瑟和鸣的可能,除了蹙眉更多不舍。
楚嫣等着他看着他的举止,眼睛里慢慢升起一团雾气。
为什么?他刚刚分明那么自在,现在脸上却那么淡漠。
“走吧。”陆庭琰有点消沉,虽有迟疑,他还是隔着衣裳拉起了她的手。
楚嫣直直地望着他,不太明白眼前的人为何举止拖拉耐人寻味。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县衙门口的大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摇曳着,天空飘着飞雪,在这酷寒无比的夜里,白衣女子不紧不慢地随着前方引路的人,心中虽有不解还是渐渐不再纠结。
府衙的马车同陆庭琰的府邸一样,简陋得只有一方木台可坐。陆庭琰小心翼翼扶她上了马车,便吩咐车夫退去。
“少爷,我来!”跟在身后的有福却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你跟楚小姐说说话吧!”
陆庭琰想了想,便放心交给他,身子一弯钻进车内。
已是深夜,街巷两旁的灯笼从轩窗透了进来,车内时暗时明,倒还算能看清对方的颜容。楚嫣起先还不看他,察觉他不说话便干脆转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你给楚大人写了什么?”陆庭琰突然问,楚灏不会平白无故问那句话。
楚嫣闻言轻轻一笑,依旧无邪地看着他。原来他仍是在意的。
“是不是与我有关?”陆庭琰又问。
楚嫣点了点头。
陆庭琰心痒难耐,好奇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楚灏怎会故意提起。不过他也知道,至少目前楚嫣不会告诉他内容的。
“那一日,分明是我邀你入夜赏灯,当堂却不能说出实情,让你平白无故受冤住了一天一夜的大牢,我应当好好给你陪个罪。”
他弯下腰,单膝跪地,双手作揖,虔诚的样子拨动了楚嫣的心弦。她愣了愣,伸出右手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天是那么冻,手是那么凉,而与他在一起,怎不觉寒意侵袭?
他抬起头,对上那双卸下防御的眼,突然觉得之前的纠结实在多余。人活一世,又何须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哪怕被人不解,哪怕被人骂偏存私心,他想与她在一起,何惧丢掉头上那顶乌纱帽?尽管,他仍是想为平民百姓多做一些事的。
“嫣儿。”他学着其他与她亲近的人那样唤她:“初八就到了,我恐怕不能赴约了。”
楚嫣摇摇头,又对他笑了笑,她早已料到此事会牵涉他的官职,眼前求亲确实不合时宜。
“你是说没关系吗?”陆庭琰有些欣喜,又不禁担忧:“那……倘若我不做这七品县令,只是一介平民,你是不是还愿下嫁于我?”
楚嫣闻言收起笑意变了神色。就因为想跟她在一起,又不愿意令他人诟病,他不做官了?
如此,平南县会少一个好县令、皇上会少一个替他忧民的好臣子,唯有她,会拥有这个愿意为自己付诸一切的夫君?这样一来她不是罪过大了?
陆庭琰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沉思的样子,心微凉。原来,她也还是在意他的官位的。
马车停下了,有福轻声在外头说到了。
陆庭琰还是伸出手,扶着楚嫣下了马车。外头比车内还要冷,她不由抖索,陆庭琰见状忙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楚嫣揪着衣领,心思难测。
“奇怪,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进出。”有福说了一句。
“在哪?”陆庭琰随口问他。
“后门那呢!”
陆庭琰和楚嫣同时望过去。地上雪积得厚,只打扫到街角而已,有福便早早停下,那人行色匆匆,下了马就往里奔去。
“那个人你认得么?”陆庭琰转过脸问楚嫣。
她抬眼望去,依稀可见门内有个人交给骑马之人什么东西,那人接过之后转身就走,立即骑马离去。
那是姨娘房里的丫头廖秋吧?楚嫣见陆庭琰还等着她回答,便点头,又侧头细瞧。
“深更半夜,一个丫头给什么人递信呢?”陆庭琰喃喃自语。
信?
楚嫣凝神,府里识字的没几个——楚滟如今在县衙,楚骏不学无术,楚妍年纪尚轻没有结交朋友,管家楚木跟在爹左右,姨娘应该也……
廖秋?那是姨娘房里的丫头。
信难道是姨娘写的?既送了信,为何还在门口徘徊?
“有福,去让门房叫喜儿鹊儿出来,就说我找她们。”陆庭琰说。
有福应了医生,便把缰绳递给他,踏着雪往楚府后门跑去。陆庭琰见楚嫣眉头紧锁,又对她说:“要不你先回车里待着,里边暖和一些。”
楚嫣拉了拉他披在身上的外衣,固执地摇了摇头。陆庭琰无奈,伸手撩起外衣一角盖在她头上充当帽子。等他再回头,有福已经朝他们跑来。
“少爷,门房不让见。”有福气喘吁吁地说。
“说我要见也不去叫?”陆庭琰皱了眉。
“是的,他说楚夫人交代过了,除非您亲自到府,否则不准她们踏出府门半步。”
楚嫣一听急了。姨娘向来就不喜欢自己,时常对喜儿鹊儿这罚那惩,既然下这个令,看来是知道楚滟的事了,不知道两个丫头这次又被怎么处置,是要干粗活还是挨打……
她想往前奔去,马上进府看看她们怎么样了。
可是陆庭琰却拦住了她,只见他继续冷静地问有福:“送信的那个丫头还在吗?”
“本来还在的,听我说到您,即刻转身走开了。”有福说。
“奇怪了。”陆庭琰见楚嫣心神不宁,又对有福说:“你再去一次,跟门房说我来了,叫喜儿鹊儿来见。”
“好。”有福又去了。
陆庭琰回头,发现楚嫣望着自己,又扶着她上了马车:“这事有点蹊跷。外头风大,你受不得寒,在车内等着,我先去探探。”
楚嫣有点不放心,依然担忧地望着后门。
“我知道你担心她们,我也担心你。”陆庭琰隐隐觉得楚府总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事的,就算轻视你,楚大人才是一家之主,楚夫人不敢做得太过分。倘若她们受罪不少,我会找个借口带她们去见楚大人。”陆庭琰安慰她。
楚嫣点点头,此刻,她只能、也唯有依赖他。
☆、54
第五十四章
公堂上不乏有惩罚犯人的各种刑具,陆庭琰审案断案有他独到之法,因此一向用以震慑而不施行。平南县公堂,案犯几乎是无可辩解只得俯首认罪,极少蛮横到必须动用刑具。
喜儿鹊儿鼻青脸肿嘴角还渗着血丝,蓬头垢面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似乎连脚都站不稳。她们估摸都没得睡,兴许被罚跪着、兴许被罚做什么粗活,总之并不安生。
陆庭琰看到两个丫头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反想起楚嫣在府内的地位,心有痛楚而脸上却不能展露。
楚吴氏也来了,她脸上粉黛未去,衣带整齐,似乎就没睡下。楚滟入狱的消息她应该是知道了,才会连夜体罚这俩丫头。
“已是丑时,陆大人怎么来了?”她笑得得体,心情似乎并不受女儿受囚影响似的。虽然这么问,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疑惑。
“陆某最近在审一桩案子,牵涉令嫒。想必夫人听说了?”陆庭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忍去看喜儿鹊儿。
“是啊,我也是今儿才知道。”楚吴氏见他瞅着两个丫头,又说:“大人,天这么冷,不如咱们去屋里谈?”
“不了,夫人,我还有话问她们,是不是能让我带回衙门去?”陆庭琰说道。
楚吴氏一听脸上没了笑意:“楚大人,这是我府里的丫头,她们做了错事,你没见过我正罚着么?若是有关案子的话要问,你可等天明了再来传哪!”
陆庭琰低了头,现下他的确没有什么理由可从这府里将她们带走,强势的楚吴氏——她连刻意的恭敬都懒得伪装了。喜儿鹊儿若是被她折腾到天亮,恐怕命都没了。
“楚嫣小姐在牢中奄奄一息,就想见这两个贴身的奴婢。怎么说夫人您也是她的半个娘,若是成全她的心愿她必定感激……”
“呵,算了吧!那个丫头能感激我,天地要颠换过来吧?”楚吴氏冷笑道:“陆大人,我听说,是楚嫣与慕崇勾搭在一块,反过来要陷害我滟儿。你怎么是非不分啊,居然把滟儿也收押了!这件事在平南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要是传入京中你可知什么后果?”
“夫人这么说,是担心谁知道?”陆庭琰依旧沉着冷静,不被她的指责影响了情绪。
“你什么意思?”楚吴氏见斥责无用反被他质问,居然有点慌了神。
“夫人是怕事情一旦坐实,楚大人知道震怒事小,皇上若是也听说了,楚滟小姐的命就保不住了吧!”论口舌,陆庭琰自认不在她之下,更何况他看人向来准,知道说什么能戳中她的弱点。
楚吴氏顿时有点迟疑:“你怎么断定便是我的滟儿做错了,她是心高气傲,禁不住慕崇言语刺激才胡言乱语的!”
“是与不是,不是夫人说了算的。”陆庭琰从她的反应里看出,楚灏回来的消息她还不知道啊。
楚吴氏恼怒了,却不能对他怎么样。不过,她依然不肯放人:“滟儿的事儿我说了不算,这两个丫头的事我可做得了主,就算我让她们在雪地里赤足跪上一夜你又能怎样?陆大人,今天你就别想把她们带走了!”
“夫人如此决然,陆某若是把衙役们叫来呢?”陆庭琰毫不示弱。尽管他知道自己不会这种事,却万万不能在楚吴氏面前输了气势。
这种天气,别说是赤足了,哪怕是穿着靴子,在雪地上站上一个时辰都会冻坏的。
喜儿鹊儿闻言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们对陆庭琰没什么帮助,他那么说的用意就是要保她们而已。她们本是卑贱的下人身份,命不值钱,若不是为了小姐他怎么可能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跟夫人对峙。
先前她们还气愤陆庭琰心狠不让她们见小姐,现在想想也许误会他了,办案时他是为了避嫌才那么无情的吧……
轩窗小缝溜进来的冷风吹得楚嫣的喉咙又开始痒了起来,她探头看了许久,灯火明亮的后门那几个人还在交谈,偶尔能听到一丝争执的声音,却不太清晰。
喜儿鹊儿刚好被柱子挡住了,尽管后门大敞,但终究离得太远根本看不见。她等得焦急,脖子都僵硬了,甩动时忽然看见一道瘦弱的人影从侧门飘过。那人鬼鬼祟祟望街巷的方向奔去,还时不时回头往后门的方向张望。
那背影有点眼熟。只是愣了须臾,她便果断钻出马车,小心翼翼跳下去,追着那道人影而去,浑然忘了黑夜及严寒。
楚嫣跟着那道人影穿过街道,绕了两个小巷,来到街角一个小客栈前。那人左顾右盼时,楚嫣总算看清她的脸,不就是先前在后门候着的廖秋么?
伙计很快开了客栈大门,廖秋随即进店去,看样子对这里十分熟悉。
楚嫣左顾右盼,绕到客栈西侧,望着那堵围墙发难。迟疑了一会儿,她飞快卷好衣袖,迅速爬上一旁的槐树,再小心翼翼地抱着树干把脚移过去踏在围墙上,往院内四处张望看哪里有落脚的地方。
只是这么小折腾一下,她就觉得有点气喘。儿时常随慕崇爬树嬉戏,动作不比习武的他差到哪儿去啊!这么多年不曾再玩,体力果然不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