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也无他法了。”陆庭琰也叹了口气。
“陆大人,事实摆在眼前,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再同滟儿说说,倘若她知错愿改,还望从轻处置。”
“大人放心,下官会酌情审理的。”陆庭琰说罢,突然想起早上的事儿,便又问道:“大人身居要职常年在京,不知与礼部尚书孙迁可有往来?”
楚灏闻言脸色大变:“你为何这么问?”
陆庭琰心生疑窦,却又笑笑说道:“孙大人早上也来找我,似乎是为楚滟小姐而来……”
他的话还未完,楚灏已经紧握双拳,颈间青筋浮现,震怒的模样与他平常的温文儒雅截然不同。
☆、56
第五十六章
天色已亮,飞雪早停,旭阳东升。
陆庭琰起了个大早,官服已上身,心神却不宁。今日两案同审,可还楚嫣清白,为何他心头却笼罩乌云、无所适从……
是担心楚嫣吧?
昨儿下午有福就来说嘱咐临近楚府的茶铺小二已看见楚嫣回府,但喜儿鹊儿都被他接到府衙来,楚夫人那么刁钻,他都要言辞恐吓才能震慑得住,且不说楚嫣口不能言,就算与她起了争执,连个通风报信的丫头都没有,怎能叫他不记挂。
所幸稍候势必要传她上堂,可顺便看她是不是安然无恙。又或许是他庸人自扰,楚嫣指不定早早来到,就等他升堂审案。
这么一想,他迅速拿上官帽,边走边自己将它戴上。步入公堂,他坐下之前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时,心里再度慌乱起来。各种设想搅得他心浮气躁,恨不得立刻飞奔楚府探个究竟。
衙门外围观的人群及一旁等候的慕崇和公堂后头旁诫的楚灏把他的心神拉了回来。
陆庭琰拍响惊堂木,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目光凌厉,语调冷酷:“传慕少夫人和楚嫣小姐。”
楚滟很快被牢头带到跟前来,而楚嫣依然不知所踪。
“楚嫣小姐可在?”他问。
无人回答。静寂没一会儿的人群再度吵闹起来,纷纷猜想怎么回事,楚嫣难道不是被关入牢内了吗?
陆庭琰扫视四周,只见衙门外一位妇人正在落轿,他静等片刻,发现来的居然是楚吴氏而非楚嫣后倍觉失落。
“少爷,怎么办?”有福低声问。
“让人去楚府看看情况,务必问清楚楚嫣有没有离开楚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陆庭琰说。
有福连忙招手,待一衙役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衙役忙转身往后堂走,绕道出去。
楚灏探头看看,也觉有点奇怪。避免跟楚吴氏因楚滟的事发生争执,他昨夜并未回府就在客栈歇了一夜,今日早早到县衙来,怎的不见嫣儿到堂来。而不出意料,楚吴氏真来了,希望她恪守本分,不要在公堂上公然与陆庭琰叫嚣的好。
“既然楚嫣小姐还未到,我们不如先理清慕将军与慕少夫人之间的事。”陆庭琰说道。
“大人何不再等等?”慕崇问道。他脸色不佳,面露不悦,似乎对陆庭琰怨念极重。
“哦?”陆庭琰侧脸看他:“慕将军有何想法?若是要撤告,本官即刻退堂。”
“大人误会了。今天是要洗刷嫣儿辱名的日子,怎能不等她呢?难道大人不知道名节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么?”慕崇气,气这位县令对待此事的态度如此冷漠。
“慕将军,楚嫣小姐的名节重要,尊夫人的难道不是更重要么?”陆庭琰反问。
慕崇看了楚滟一眼,伊人此刻冷颜依旧,却比之前要少了一丝戾气。他微微迟疑,须臾,却还是说:“身为夫君,我固然有失,对她不曾好生对待。然而这不能成为她陷害嫣儿的理由,也不可因此不守妇道。”
“慕崇,你说这话可要有凭信!”楚吴氏业已进到衙内,只被拦在公堂之外。她衣着得体,发髻却有些不齐整,想必是来得匆忙。
“岳母怎么来了?”慕崇淡淡地问了一句,却接着回她的话:“慕崇自幼受教甚严,怎敢胡捏乱造诬陷他人?”
“你,你怎么如此生疏?滟儿不是旁人,她是你的结发妻子!你怎用‘他人’唤她?”楚吴氏护女心切,尽管被拦在外头仍时竭力喊道。
“结发妻子?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会娶她么?”慕崇冷哼一声:“我是看您是长辈的份上,才尊称您一声‘岳母’的。似是而非的姻缘,最应该喊冤的是慕崇吧?”
“这当中是有误会的。滟儿也是无辜,你不能因此迁怒于她。”
“误会?无辜?迁怒?”慕崇冷笑着,转身不再与她面对面。
他们本毫无瓜葛,往日他到楚府,顾及她多年为后母却不能扶正的颜面,每每邀嫣儿出门都到跟前去禀明一声。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不懂心意反而得寸进尺,联合娘家弟媳平川公主向皇上请旨,算计他做了此生最不能反悔的事。
现在可倒好,是楚滟自己出格了,她为何不反省还敢闹到公堂来责骂?真当自己是可以随意玩弄的棋子么!
楚吴氏见他吃软不吃硬,继而缓了口吻,状似求他:“慕崇,我知道你对……旧事耿耿于怀,但木已成舟,你和滟儿夫妻是实,对簿公堂岂不是让人笑话?”
“是令嫒让你蒙羞,我有何让人笑话的?”慕崇头也不回地说。旧事?亏她还记得不能当众说欺瞒皇上下错旨。今日若不是为了嫣儿、为了嫣儿的爹的面子,他岂会这样不再计较?害他一生的人,单是与她同在一个屋内都反感,更何况日日相对?
陆庭琰朝楚灏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心中暗是佩服。他对夫人的脾性果然了解,此刻他确实不宜出面,否则应会被楚吴氏怨恨不救女儿,陷入两难的境地吧!
即使如此,陆庭琰也不打算阻止,他们的争论刚好可以拖延一点时间。衙役已经出去好一会儿,应该到楚府吧!
“慕崇,你这么说是没商量的余地了吗?”楚吴氏看着面无表情的女儿,着急地说:“你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我向你下跪认错吗?”
“娘,你不必求他。”楚滟总算开口了。她一夜未眠,脸色十分苍白,目中无神,情绪却很稳定:“他知道是我撒谎要让楚嫣身败名裂的,他不会原谅我的。”
“嫣儿?原来你是为了楚嫣那个贱人!”楚吴氏听女儿这么说顿时勃然大怒,先前刻意隐忍的模样消失无踪。
“旧事已过,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做错的是楚滟,岳母为何还出口伤人?”慕崇回过头,再一次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妇人。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他却无法理解楚吴氏对楚嫣的敌意。
自古以来,后母不易。可嫣儿除了性情冷傲,却未曾欺辱过她。掌管楚府内事务的女主子,为何就是容不下嫣儿呢?
这时候,惊堂木响,推搡来去的指责顿时掷下。
陆庭琰心想若是再不打断,他们能够扯上一天一夜吧!“这是公堂,你们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可否私下处理?”
慕崇和楚吴氏望向堂上,皆识相地不再出声。
陆庭琰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今日开堂,本想两案并审,如今楚嫣小姐仍未到堂,不妨暂且搁置。楚夫人与慕将军也莫再相争,孰是孰非,稍后便知。”
他顿了顿,将他们都扫视了一番,继而幽幽开口说道:“这本是一桩家事,无论楚嫣小姐或慕少夫人原不应在此地。慕将军,你可知道,倘若你要追究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大人何必三番五次点醒,慕崇十分清楚。”慕崇不屑他,莫非是怕处置不好这个钦定的姻缘而受圣上处罚?
陆庭琰目光如炬。这个慕崇到底是习武之人,敢作敢当,居然不给自己和楚滟一条生路。要知此案若是结下,案卷需送往京城,若遇皇上批阅之时不悦,两人可能就此丧命。
楚灏大人都劝不动他,多说无益了。
“既然你嫌本官啰嗦,我就不再多言了。”陆庭琰话方落下,即看向跪在慕崇前面的两个奴才,问道:“你们说少夫人与人私通,可是亲眼所见?”
“是,是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回道,其中一个说:“原来奴才们并不知情,只看见杜少东家常来府上,以为少夫人是让他做些衣裳的。他们时常在后花园里散步聊天,后来……后来他们走得亲近,府里几个小丫头知道了偷偷来讲,奴才们也不敢直接告诉主子。直到这段时间主子问起,我们才敢说。少爷……少爷是亲眼所见的两人偷欢。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问问绸缎庄的人,他们都知道……”
“慕少夫人,你有什么想要辩驳的?”陆庭琰看向她。
“我无话可说。”楚滟冷冷地回道。
“滟儿,这是公堂,你不能任性地胡言乱语啊!”楚吴氏在门外急得都快闯进来了。
“旁人不要多言!”陆庭琰也望着她。这女子胆识不小,桀骜不羁,比男子还要洒脱。若不是心系慕崇而走了几步错路,本可以稳做其它府邸的女主子啊!
“既有人证在场,慕少夫人又无异议,慕将军,你可要连同杜少当家一起告上?”陆庭琰看着慕崇问道。
“她做错的事自己承担被人评头论足的后果就够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休妻。”慕崇淡淡地回道。
陆庭琰蹙眉,这个要求比其它惩处还棘手。
“慕将军,本官做不得了这个主……”
他还没细说,便听耳边传来楚滟一声冷笑,她说道:“慕崇,你想休了我没那么简单的。”
她的样子十分得意,反倒是楚吴氏一脸惊慌。倘若真的闹到皇上面前去,女儿的性命就不保了,她怎么不知其中利害呢!
此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击鼓声。
陆庭琰面露不悦,问道:“是谁击鼓?”
他抬头一看,目光里出现了一个白衣素服的女子,她举步维艰,缓缓朝公堂而来。他目光一凝,心里一震,瞬时又惊又喜——楚嫣来了!可她为何头束丧髻、身着丧服?
☆、57
第五十七章
天色忽暗,西南风吹,蜡雪突至。
陆庭琰居高临下望着款款而来的楚嫣,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的忧愁愈加深沉。原来心头的不祥预感是叫人如此忐忑,甚至于不想她此刻出现在这里。
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那一副不容质疑的肃穆面容,那眉宇间曾挥散不去的哀伤——楚嫣,你身上的秘密终要解开了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一股强烈欲知而抵触的情感在陆庭琰的脑海里震荡,一时之间他忘了自己是谁、如今该做些什么。
而衙门外再度喧哗起来,并非楚嫣的出现,而是正在落轿子的二人——中郎将慕上忠和慕夫人。
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过,眼睛却都在打量着他们。堂上审的案子不仅牵涉楚府也关系慕府,现下就差楚大人没有来了……
然而唯有楚嫣被带进公堂,其他人依然被挡在外面。此刻,慕杨氏看楚滟的眼神是嫌恶的,连楚吴氏想跟她说句话,都被一旁的丫头拦住不让靠近。
楚吴氏心里慌乱了,她转头往衙门外望去。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孙迁了,看这情形,这个县令真的不打算网开一面了。
衙外热闹,堂内也不清净,楚嫣的到来引来一阵骚动。每个人心思各异,就待揭开真相的面纱。
白衣丧服在公堂上十分醒目,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眉间哀愁已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法消散的愁苦。
陆庭琰动了两次唇,却是没有发出声音。
反而是慕崇跨步过去,情绪激动地问道:“嫣儿去哪了,我们等了许久。”
应是过于挂念,他都没发现眼前的佳人情有异样。楚滟见状自然又是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的。
“楚嫣小姐无需击鼓,今日即便姗姗来迟,本官也会静候,还你一个清白。”陆庭琰平稳地说道,没让旁人看出丝毫糟乱。而他的眼始终在楚嫣身上打量,她手奉木托,盘上一封书信,再加上那一身白衣,总觉得有股不详的气息。
这时候,她突然将托盘举过头顶,双膝跪地。这一跪,叫陆庭琰心中更加不安。平民告状都尚且不用下跪,她这是怎么了?
“楚嫣小姐这是怎么了?有福,去后堂,把喜儿鹊儿叫来。”陆庭琰嘱咐道。
“不用了,陆大人。”
那天籁般的声音,瞬时震碎了他的心。
陆庭琰缓缓回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堂中跪下的人。她不曾抬头,然而却十分有力地震慑了所有人,将大家的目光纷纷引了过去。
惊愕之余,他脑海里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楚灏则是震惊得差点从后堂奔出来,然而脚却不听使唤连站起来都很缓慢,而端着茶杯的手更是忍不住抖索。
哪怕是慕崇,都一时间呆滞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嫣儿,开口说话了?!
“你……”陆庭琰不知该以什么话语进行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民女楚嫣,欲为十一年前屈死的娘亲鸣冤,状告楚吴氏凤娘与时任礼部尚书之位的孙迁私通,被发现却反口栽赃陷害,致使我娘以死明志却被冠以畏罪自杀之名。望大人为民女做主,还我娘清白之名,显青天公道!”楚嫣说道。
她的心掷地有声,陆庭琰仿佛听见了那声破碎的抽泣。他看着她,顾不上生气,唯剩心痛。
平常不轻易开口的人呢,一旦发话,语出惊人。
他多想走下堂去,为她掸去单薄外衣上逗留的那几片雪花,再递上一个手炉,暖暖她那双因寒冷而颤抖发红的细手。
然而此刻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隔着短短的几步距离望着,假装他们并不熟络。
而楚灏原本就沉重的脚再也挪不开了。他推开轩窗,隔着那层薄纱细看女儿。多少年来,他盼着她恢复、盼着她开口再叫一声“爹爹”,而今,她居然开口了,却是在这种场合、这种不堪回首的情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