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少女一笑,躬身道:“陛下。”
  宗恪这才醒悟,说话的是崔玖。听了她的声音这么多天,到此时宗恪才真正看见她的脸。
  “陛下不要太心急。”崔景明劝道,“先躺下来适应一会儿。”
  宗恪依言重新躺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眼睛已经完全复明了,没有一点遗留的迹象,四肢也和中毒之前一样灵活了,除了有些虚弱之外,宗恪觉得自己和健康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崔景明上前给他拿了脉,也觉得一切都很好。
  “没想到,这么快……”宗恪喃喃道。
  崔玖道:“恭喜陛下。民女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么?”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有一个适应期的。”崔景明紧接着说,“毕竟进入陛下身体的,是他人的魂魄。依老臣往日的经验来看,应该有个漫长的过渡期,所以之前,老臣没想过要给陛下的眼睛蒙上布,总以为还得三五日才能复明,没想到今次竟立时起效。”
  “现在看来,是因为阮尚仪的七魄,与陛下魂魄契合得十分妥当。”崔玖也道,“这是巧中之巧的事,平日里极少见到的。”
  对这样的恭贺,宗恪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他夸赞阮沅魂魄生得好、活该就得牺牲自己来救他么?
  宗恪恢复健康的事,因为某种缘故,向外界封锁了。
  此事不仅没几个人知道,反而还向外放出消息来说:皇帝的病情愈发加重了,对崔景明发了很大的火。据说,皇帝因为自己病情没有好转而怪罪于崔太医,当着赵王的面,扒了崔太医的官帽,勒令他回家反省,这还是看在崔景明年龄这么大、在太医院呆了这么久的份上,不然,定得轰出京城去。
  因为治疗没有效果,皇帝的情绪很差,每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有急事必须禀报的大臣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只能隔着幔帐和皇帝说话,一句不合,皇帝还会拿东西砸人。吏部的某个官员就被皇帝从帐子里扔出的如意,给砸得头上冒出大包,回来之后和同僚们说起,一时苦不堪言。还有的官员说,在房间里闻见了浓重的药的味道,有小太监悄悄告诉他,宗恪发了疯,熬好的药也不肯喝,就洒在被子上。
  朝中纷纷传说宗恪精神状况不稳定,每天浑噩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又有说这是因为丹珠不在,是祖先对宗恪的惩罚,还有的说这样下去,恐怕又得请太后出来主事,皇太子年幼体弱,皇帝既然不中用了,那么眼下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太后了。
  不过短短几日,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宫廷内外满天飞。
  也有人对被赶回家的崔景明表示同情,还有的官员专程上府上来探望,不过这种探望里,多半有打听情况的意思。崔景明在人跟前总是一副沮丧的样子,只叹自己医道不精,受罚也是应该。不过等到人走了,他就开始思量,宗恪到底打算怎么把这场戏演到收场。
  宗恪虽然对宗恒发了火,但是,并未降罪于崔景明,对崔玖更没有改变态度。他知道,医生们只是听命于王爷和周太傅他们的吩咐。
  即便如此,崔景明也依然能感觉到宗恪心中的不悦,说到底,他们都是导致阮沅散去魂魄的“帮凶”。
  崔玖也离开了皇宫。呆在崔太医府上的两个卫氏的护卫,早就不耐烦了,如今终于看见崔玖平安归来,这才放下心。崔玖在崔景明家又住了一两天,便决定起身回楚州了。
  临走那天晚上,崔玖和崔景明依然在讨论阮沅的问题,医生们遇见无法解释的奇怪症状,总是喜欢琢磨个不休。阮沅这样古怪的人,在他们历年的诊断中,还从来没见过。
  而且因为宗恪迅速痊愈,崔玖的疑心便更重了,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
  “但是陛下如今,看不出有任何问题。”崔景明说,“今天上午侄儿让阿逸悄悄入宫,去给陛下瞧了瞧,一切都很正常。”
  阿逸是崔景明的儿子,也是从小跟着他学医的,虽然被叫做“阿逸”,其实也有三十多了,他和父亲一样在太医院里行医,是个技术可靠的医生。
  “既然如此,那就是真的没问题了?”崔玖嘴上说着,眉头依然皱紧,“我就想不透,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按理说,没有两个人的魂魄是能契合到这种地步的,人与人之间必定有差异,哪怕是亲子、手足、夫妻,都没法达到这种程度。”
  崔景明想了想,又道:“至少这就证明了一件事:看来旁人的魂魄是不行的,非得阮尚仪的魂魄方可救治陛下。”
  崔玖点点头:“你说的对。按照检验效果来看,如果咱们当初用了赵王的七魄或者连校尉的七魄,恐怕都会被强烈排斥。”
  她说到这儿,忽然一惊
  “难道说,咱们中了别人的套了?”
  崔景明吓了一跳:“姑姑何出此言?”
  “会不会是,这一切都是对方安排好了的?”崔玖抬起眼睛,“等着咱们一步一步跳进来?”
  崔景明想了半天,才道:“可是姑姑,咱们走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了。陛下中毒是事实,抓住投毒者是首要任务这也是事实,缺失的魂魄必须填补仍旧是事实……换了谁来对治,都会采取和咱们一样的办法,不然,陛下性命肯定不保。”
  看崔玖不语,崔景明又道:“下毒者伏诛,幕后指使的太后也毫无办法了,侄儿想,现在咱们这样凭空琢磨,恐怕也琢磨不出敌人真正的意图。”
  灯下,少女眉头轻蹙,她沉吟良久,才点点头:“说的也是。唉,这两天想得我头也痛起来了,还是想不出别的解释——如果这真的是个圈套,那个死掉的下毒者,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崔景明听到这儿,便宽慰崔玖道:“既然如此,姑姑也不必太担忧,眼下没有问题,咱们就权当做一切平安好了,等到往后再出什么事情,再来解决。”
  既然他这么说,崔玖也只得点头道:“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尽快告诉我。”
  “侄儿知道了。”
 
 
 
  第八十三章
 
  傍晚时,泉子从宗恪的寝宫出来,在半路上遇到了蔡烺。
  看他前进的方向,泉子心知肚明,那是要去慈宁宫见太后。蔡烺不是一个人,前后有侍卫跟随。泉子赶紧退让到一边。
  蔡烺也看见了他,他停下脚步,看着泉子,微微一笑:“泉子公公。”
  泉子不禁一惊,也恭敬回了一声:“蔡将军。”
  俩人没有做更多的交谈,蔡烺又看了他一眼,这才离去。
  泉子站在那儿,长久的望着蔡烺的背影,他想起刚才蔡烺那一笑。
  和他以往所见到的蔡烺的笑容全不一样,那笑容很冰冷,瞳仁空洞,从眉端到鼻梁的线条精致却刚硬,像某种暗白色的面具。
  就连平日里最柔软的唇角,都被隐藏在这面具之下,变得活像描画上去一样。
  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湿润了,泉子心里想着,逐渐弥漫上不可抑制的伤感。
  他还记得上一次见到蔡烺,正巧有一束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头发上,然后逐渐渗入到他苍白却光亮的皮肤里,那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压在黑发之下,像精灵的黑影。
  那时的空气里,弥散着果子和鲜花混杂的芬芳,屋里点着灯,通彻透亮,他们两人却躲在黑暗里,好像要很小心地避开窗棂射出的光线。
  让泉子来蔡烺这儿的消息,是赵王宗恒传递的。得知的那一刻,泉子十分吃惊。宗恒的神情却很平静,就好像只是传递一个口讯而已。
  但这是很不寻常的事,这半年来,蔡烺和他哥哥安平侯走得非常近,在朝中早就被划归为明确的太后一党人物了,安平侯是这群人里的中坚力量,他与宗恒一直是死敌,蔡烺私下竟和宗恒有密交,一旦被察觉,必定会引起轩然大*。
  泉子觉得这段时间,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恐怕正在形成一架庞大的机器。而他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却正是这架机器的某一个推动力。
  那个晚上,陪在蔡烺身边,泉子总觉得,耳畔隐约听见了机器齿轮咬合时,发出的咔咔声,这架不为人知的机器,又在向前转动了。
  那晚他身上青色的衣裳,像蓝萤火。因为在夜色中的树丛里行走,衣袖部分沾上了水珠,蔡烺牵着他,他能感觉到泉子的小臂湿漉漉的。
  深蓝色的天空深邃且遥远,春日的夜晚已经非常暖和了,俩人走了一阵子,在松树后面找到了石亭。
  在自己家里也逃得气喘吁吁的,泉子忽然想,好像是在被无数的人追赶似的,可这明明是蔡烺自家的后花园。
  “会有人来么?”他突然问。
  “不会。”蔡烺说,“就算有人来,我也有办法堵住他不让进的。”
  泉子笑起来。
  蔡烺就是有这种古怪的脾气,很久之前泉子就听说,蔡烺对客人百般挑剔,甚至在自家门内摆了一张琴,有客人来,他要先弹上一小段,客人说得出这是出自哪首曲子,他才让仆从放客人进来。
  并不是所有的客人都能做蔡烺的知己,有人被这么挡驾了之后,就和安平侯抱怨,言辞中颇多讥讽,说令弟学了旧齐的那套风花雪月,一点都不像狄人了。
  安平侯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听了这话自然很生气,于是便找了一天跑上门来,想要好好教训一下弟弟。谁知蔡烺居然还想弹曲子考他,结果被大怒的安平侯一脚踹坏大门,他的那架琴也被哥哥给砸了。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泉子不得而知,那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蔡烺这个名字,而这段轶事竟是从过世的皇后元萦玉那儿听来的,因为,那段时间泉子正跟着皇后学琴。
  泉子学琴是遵从宗恪的吩咐,他自小跟在宗恪身边,什么都被宗恪教了一点儿,读书习字当然不必谈,除此之外,宗恪还专门找来老师,教导泉子在绘画与音律方面的知识。泉子弄不懂宗恪的目的何在,难道他是想把这个小太监培养成一个全才么?
  所以后来,皇后就很惊讶地发现宗恪身边这个小太监,居然还懂得一些音律。她便来了兴趣,要教泉子抚琴。元萦玉虽然对宗恪十分不耐烦,对泉子却难得有耐心,每次泉子去皇后那儿学琴,回来之后宗恪也会详细打听。这让泉子有种错觉,好像这敌对的夫妇俩,是在通过自己这个中间人进行沟通。
  然而泉子本身,对抚琴并没有太强烈的兴趣,之前学这些东西也是应宗恪的要求,多年之后他才偶尔听说,原来皇帝是不希望他和宫里那些寻常太监一样,昏聩颟顸、愚钝终生,因为,他毕竟是薛琮旌的儿子。
  泉子的“大家公子”的范儿,也是这么一点点被培养出来的,他自己却不是太在意这些,泉子喜欢澄鉴法师的那句话:绝世美人不过是粉红骷髅。
  但是,在教导了泉子两年之后,元萦玉终于放弃了。她说,并不是泉子没有天赋,也不是他习练不勤,而是泉子“心里没有琴”。
  皇后说,泉子能够把曲子弹得十分熟练,也能哄骗住那些不精通音乐的人,但那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只不过在照本宣科而已。
  “他不喜欢抚琴。”萦玉和宗恪说,“我并不是说他讨厌抚琴,应该说,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完全是应你的要求才坐在琴前的,所以他弹出来的曲调没有神。泉子好像是个没有心的人。”
  听了妻子这么说之后,宗恪默然良久,还是让泉子放弃了。
  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儿了,宗恪早就不再催促他练琴了,教导他琴音的皇后也过世多年,却只有当日从亡国公主笑着的嘴里说出名字的男人,还在他身边。
  泉子扬起脸来,宝蓝色的繁星密密麻麻铺满天空,屋内的光线照射在对面的一棵圆鼓鼓的茶树上,反射出近乎桃红的艳丽色泽。花园的土地散发出湿乎乎的清香,四周,安静得像在做梦。
  “可惜时间晚了,看不着了。”蔡烺突然叹了口气。
  泉子回过神来:“什么?”
  “鸽子。”他笑了笑,“已经养起来了,好大一群,但是现在太晚了,它们都睡了。”
  泉子这才想起,之前蔡烺说要养鸽子的事儿。
  然后他就觉得,有温暖的气流在指间缠绵,是蔡烺在吻他的手指,然后是胳膊,脖颈。
  “泉子……”他重复念着他的名字,那低沉颤抖的声音,像顺着细细的水流远去的弦音,挥之不去的旋律动人心魄。
  泉子忽然俯下身,吻在他的面颊上,这不同寻常的举动让蔡烺惊讶,以至于身上不由一阵热一阵冷,于是他更加努力的抱紧泉子,温湿的嘴唇贴着他柔韧光滑的锁骨,沿着柔和的曲线一直游走,发烫的舌尖像纤细的琴弦,喘息中带着声音,却没有感觉到对方的不乐意。
  俩人在黑暗之中紧紧依偎,过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泉子外衣下面的贴身白色织物露了出来,在夜色里轻如火焰,有风从密匝匝的藤蔓后面吹过来,蔡烺小心翼翼给泉子整理好衣服。他这熟悉的动作让泉子不由联想起往事。
  “我小的时候,常常哭。”泉子忽然轻声说。
  蔡烺静静望着他。
  “七八岁的时候,忽然间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也太晚了,一切都过去两三年了。”
  泉子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可是他知道,蔡烺懂得他的意思。
  “嬷嬷说我好像忽然清醒过来。那时候,脆弱得不得了,哪怕被人轻轻一碰都要哭。”
  泉子的声音很轻,他想起那刺破了全身的疼痛,干涸的血似乎又要流出来了:他努力适应这宫里的生活,凌铁虽然脸不好看,却从不喝斥他,宗恪也一直留他在身边,尽力给予他耐心的教导,不让他像那些普通的小监,从洒扫学起。可还是有声音说他是罪臣之后,苟活的蝼蚁为什么还在呢?简直是给显赫的家族蒙羞,堂堂薛家的儿郎,如今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奴仆,比庶民更加低贱,被耻笑又被可怜……他想着这些,好像又要流泪了,但是终于没有。
  “后来不知为什么,渐渐就哭不出来了。”泉子笑了笑,“大概觉得厌倦了,于是就自己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挨个儿全都丢弃了。”
  蔡烺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背,神色伤感的看着他。
  “昨天崔氏门主提出,要用一个人的七魄来救治陛下,我和阮尚仪发生了争执。”泉子说,“其实那时我也很惴惴,如果门主选中了我,她拿刀整个儿豁开来一看,却发现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七魄,那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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