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姑姑说的是,只是关于这一点,侄儿也想不通。”
  俩人在静默中又琢磨了一番,依然没有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崔玖又拿过那玻璃瓶仔细看了看,以她过往实施散魄术的经验,大致能辨认出来,每一种颜色代表的是哪种情绪。
  “缺的应该是一味不怎么好的情绪。”崔玖慢慢道。
  崔景明点点头:“侄儿刚才看过了,少的是‘恐’。”
  七魄就是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缺了哪一个都不行。而阮沅居然以六魄的状态,正正常常活了这么久,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之事
  崔玖盯着瓶子看了半天,最终没辙:“算了,现在一时弄不清缘由,好在陛下缺的魂魄并不多,这也足够用了。”
  她将玻璃瓶仔细包好,又收起金镊子,崔景明这才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闷热凝滞的空气开始流动,有狂风猛烈吹进来,崔玖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阮沅,她心中一时充满了怜悯。
  崔景明拉开房门,守在外面的连翼和另几名侍卫,早就焦躁不安了,因为之前崔景明说过,只需一个时辰,事情就能办完,现在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崔太医才出来。
  “怎么样?”连翼顾不上礼貌,慌忙问。
  崔玖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没问题了,明日便可给陛下施术。”
  当晚,崔玖和崔景明不敢隐瞒,将阮沅身上发生的奇妙事情,一五一十禀报了赵王宗恒。
  他听完,也十分惊异。
  “你们的意思是,她并非常人?”
  崔玖和崔景明对视一眼,才答道:“除了魂魄少了一味,别的地方,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
  宗恒慢慢点头:“也对,阮沅在陛下身边这么久,也没有谁觉得她不对劲。”
  “不过现下,这个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了。”崔玖说,“阮尚仪的魂魄,已经悉数取出来了。”
  宗恒沉吟良久,才道:“难道就不能给她留下一点么?难道我皇兄所需的魂魄有那么多?非得要阮尚仪的七魄全部散尽?”
  崔玖苦笑道:“王爷,七魄俱全,才是个完整的人,缺了任何一部分,人反而会更加痛苦,因为她不能正常应对外界的冲击。而且,散魄术本来就是人为的强硬手段,不是自然方式。它摧毁了七魄存留的途径,所以一旦取出……也没法再塞回去了。”
  “那么,阮沅她现在……”
  “阮尚仪还在昏睡。丧失七魄是重创,人的身体一时很难接受,”崔玖顿了一下,“所以民女给阮尚仪服用了安眠的药物,恐怕最迟,得睡个十天半月的才能醒过来。”
  “是么。”宗恒此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歉疚。
  “王爷,待阮尚仪醒来之后,一切都得慢慢让她接受才好,散魄术实施之初,人的身体还会有些自然的情绪残留,那是习惯造成的长久影响,就像突然间失去腿脚的人,还会有腿脚存在的幻觉。但她自己会觉得极不自在,言行也有古怪之处,显得不知如何是好。”崔玖停了停,才又道,“只不要让她受惊吓。慢慢的,她会模仿普通人的情感表现,然后逐步归于正常。”
  听见“模仿”二字,宗恒身上微微一震,但他仍旧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些事,我会禀报陛下的。”
 
 
 
  第八十章
 
  于是万事俱备,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难关:通知宗恪。
  这俨然是史上最大最烫的山芋,谁也不敢接,谁也没那个资格去接,唯一可以接它的,就只有宗恒。
  然后,在反复考虑了一天之后,宗恒找了个皇帝精神状态不错的傍晚,去见了宗恪。
  他没有隐瞒丝毫,将这群人瞒着宗恪所做的事,和盘托出。
  宗恪起初,还没太听明白,但是听到宗恒说五天之前,崔玖趁着他熟睡时取了他的魂魄,脸色就变了
  “……此事,是崔门主擅作主张,还是你的主意?”
  宗恒一低头:“是臣弟的主意。”
  宗恪勃然大怒
  “你好大的胆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宗恒也不能再拖延,接下来,他就将崔玖和崔景明怎么筛选受试者,怎么挑中了阮沅的事,一一都与宗恪说了。
  皇帝听到这儿,竟忽的坐起身来
  “然后呢?”
  “然后……”宗恒停下,后面的话,他也觉得难开口。
  “阮沅她人呢?”宗恪一叠声问,“为什么今天她不过来?”
  宗恒的话到嘴边,紧张的在脑子里反复检索,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见他不肯回答,宗恪竟摸索着要下床来:“我去看她”
  “陛下……”宗恒慌忙上前欲阻拦。
  “她在哪儿?我要去看她泉子呢?来人”
  宗恪眼睛看不见,连摸带爬想要下床来,手一没抓稳当,差点摔着。
  宗恒赶紧扶住他
  “陛下,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被取出。”
  宗恪一怔,扬起脸,轻声问:“……什么?”
  宗恒松开手,停着,半晌,才鼓足勇气道:“昨日,阮尚仪的七魄已散。”
  “哗啦”一下,帐子竟然被宗恪扯裂了
  宗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屋子里,毫无声响。
  其余人等,一早就吓得躲出去了,只有宗恒跪在那儿,屏声静气,头也不敢抬的听着,听着头顶上方,传来宗恪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听见宗恪的声音:“……赵王,见朕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立了遗嘱?”
  宗恪很少在他面前称“朕”,更少称他“赵王”,他都是直呼其名的。然而此刻,宗恪改了口。
  他的声音如同刀锉斧凿,又硬,又难听。
  冷汗,顺着宗恒的额头慢慢淌下来。他不敢出声,只是把身体伏得更低,额头贴在冰冷砖面上。
  “念在你这些年为大延尽忠的份上,朕赐你全尸。”宗恪淡淡地说,“至于宗琰,取消世子封号,削其宗籍,贬为庶人,永行禁锢;即刻起,宗玥迁出赵王府,送回舜天宗人府教养。”
  宗恒只觉得通体麻痹,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这是他最为恐惧的惩罚,比杀死他更恐惧:因为他大胆做了这件违背圣意的事,他的儿子,终生丧失自由,他年幼的女儿,将不得不忍受寒冷和虐待,在暗黑无边的宗人府里,度过余生……
  “至于你那位名冠京华的夫人,朕也给她找了个好去处:既然她那么美貌,就别浪费了,教坊司那种地方很不错……”
  宗恒终于挣扎着开口:“……陛下”
  宗恪停下来,他的语气里充满诧异
  “怎么?你舍不得了?”他睁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就像他真看得见一样,“啧啧,你也有舍不得的时候?你知道怜惜你那位绝代风华的娇妻,你给阮沅散去魂魄时,有没有一分怜悯?”
  宗恒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忍着声音里的颤抖:“……即便陛下要惩罚臣,也请允许崔门主给陛下治疗之后,再下旨。”
  宗恪平静的说:“你要做忠臣的榜样,那是你的事,朕不拦着你。至于朕自己的事,就不劳赵王你费心了。”
  “陛下阮沅的魂魄已经散了,如果陛下不肯接受治疗,那她的牺牲就是白费了”
  “嗯,你们把好事儿做绝,只留了这个坑,逼着朕来跳,是这么回事么?”
  “可是眼下情况紧急,泉子他们的七魄又不合适,阮尚仪坚决请命,是以臣……”
  “她坚决请命,于是你就顺杆儿爬,散了她的七魄?你就把人这么不当回事?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个活人你凭什么散去她的七魄?为什么要这样害她你还是不是人啊”
  宗恒忍耐良久,才又道:“陛下,臣这儿有阮尚仪一封书信,她说,等她的魂魄散去,再将此信交与陛下知道。”
  宗恪一怔,迅速坐直身体:“信呢?”
  宗恒从怀中掏出书信来:“就在臣手中。”
  宗恪瞪着虚空,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他才轻声道:“念吧。”
  阮沅的信并不长,信中把她为什么要实施散魄术的原因,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她对宗恪说,此事全然是她情愿的,他决不能去为难宗恒,如果宗恪要因此怪罪宗恒,那她就不原谅他。
  宗恪听得连连冷笑。
  然而再继续听下去,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原来阮沅不仅要求他接受自己的七魄,还要他下一道旨意。
  阮沅要求他,即刻下旨:等阮尚仪醒来,从此不许她过问任何国事,不许她染指政务,更不许晋封她为嫔妃。如果一旦她有了野心,宗恪必须迅速把她送离此处。
  阮沅做这样的要求,自然是出于对帝国的安全考虑,她是希望将自己这个“无魄之人”与社稷大业隔开,将自己对国家的损害降到最低。她说,她要求宗恒眼看着宗恪下旨,她希望宗恪将此当做她的“遗嘱”,务必要答应她。
  最后,她和宗恪说,既然事已至此,他就不要再抗拒了,不然,就白白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信的末尾,阮沅说:“……别为了我就弄得愁云满布,宗恪,我最讨厌那个,别演什么韩剧,唉声叹气说是我害了你,我最讨厌拖泥带水,这种话不要让我听见。如果能够痊愈,往后你更得过得快活一些才行,那样,才对得起我的七魄。”
  信全部念完,宗恒收起书信,他依然跪在地上。
  宗恪坐在黑影里,不动,不出声,像是死去一般寂静。
  宗恒握着信,等了好半天,终于问:“陛下……”
  “她就只留了这封信?”宗恪忽然,轻声说。
  宗恒一怔
  想起阮沅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宗恒慌忙从怀里掏出那物件,双手呈上:“阮尚仪还拜托臣把这件东西交给陛下。”
  “是什么?”
  “是个玉麒麟。”
  宗恒说着,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将玉麒麟放在宗恪摊开的手里。
  握着那冰冷的玉麒麟,宗恪浑身竟微微颤抖
  阮沅竟然把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给了自己
  “她没有……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宗恪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她没再提过我?”
  宗恒心里咯噔一下
  他伏在地上,很久,才答:“……没有。”
  跪在地上,宗恒看不见宗恪的脸,但他能听见宗恪的呼吸,乱作一团。
  宗恒的头嗡嗡响,他伏低着身体,良久,终于把心中那个疑惑,问了出来。
  “陛下……心里爱着阮尚仪?”
  这句话问出来,宗恒觉得自己离死罪更近一步了。但他拼死抬起头来,看着宗恪。
  宗恪的脸,惨白可怖,竟像厚重的冰封,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但那下面隐藏的湍急寒流,却激烈无比,清晰可见。
  宗恒顿时全明白了
  很久之后,他才听见宗恪低低的声音:“你先出去。”
  宗恒不敢怠慢,起身退出房间。其余人等赶紧围上来问情况如何。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连翼焦急地问:“难道陛下还是不肯答应?”
  “我不知道。”宗恒叹了口气,“咱们且别急,也别再逼问了,让陛下再考虑考虑吧。”
  他依然记得刚才目睹的那张冰封的惨白的脸,宗恒的内心也不由剧烈翻腾:是他下令,散去了阮沅的魂魄,从此之后,阮沅就再也无法对宗恪产生爱意,更无法回应宗恪的感情——这和下令杀死皇帝心爱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然而现在,他已经没有法子可想了,宗恒觉得,宗恪也会和他一样,别无选择,除了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样,继续往前,皇帝不会再有第二条路好走。
  如他所料,两天之后,宗恪终于松口,同意了宗恒的要求,接受崔玖的治疗。
  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宗恒不知宗恪是如何想通的,因为他那时的脸色如常,什么都瞧不出来。
  是因为,阮沅七魄既已散,想要留住这个女人,反而只有以自身来接受她的七魄这一个办法……么?
  “但是,我不打算饶恕你。”宗恪静静对宗恒说,“宗恒,这是你犯下的最重的罪。”
  宗恒大气也不敢出
  “即便是为了大延江山,你也不能这么做。”皇帝的语气十分平静,“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可以罔顾我的意愿,这让我无法再信任你。”
  “臣愿接受一切处罚。”宗恒说。
  岂料,宗恪摇摇头:“我不能处罚你,否则就违背了阮沅的嘱托。”
  “……”
  “你们认为法不责众,所以就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联合起来做了这件事,以为到最后生米煮成熟饭,我不能怎么办,只能老实听从你们的摆布。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损害的是什么?”
  宗恒当然明白,这样做,损害的是宗恪对他们这群人的信任。对他们而言,君臣之间无比重要的信任,才是这次事件之中受损最严重的部分。
  “也好,既然你们一心期盼我做个合格的皇帝,期盼我为这大延的江山,放弃自己的意愿。那我会满足你们的。”他淡淡地说,“往后,你们可不要后悔。”
  他的脸,像寒冬的月色耀着的冰面。
  宗恒心中一动,虽然不能很好地判断宗恪这些话的意思,但是他也敏锐捕捉到里面的冰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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