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我会给他留下书信。”阮沅最后对宗恒说,“这个责任我也要分担一半,到时候,你把我的信念给他听,他会明白的。对了,还有一样东西,到时候你也帮我给他吧。”
  她看出宗恒沉重的神色,便笑道:“放心,我会和他说明白的。怎么的,我也不会让他责罚你。”
  虽然宗恒内心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仍旧点头道:“好吧。”
  因为“散魄术”是很危险的法术,所以不能贸然实施。
  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崔家的医生们反复寻找更好的办法,一开始,他们只能凭运气给病人施术,至于放进去的魂魄是否合适,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是经验丰富了,医生们也渐渐找到了一些妥善的措施,比如,在术前进行匹配检验。
  法子是这样的:首先从病人身体里,取出微量的魂魄,然后,再拿来与候选者的魂魄相合,最终选出匹配度最高的那个,定为救助者。
  那么,这不就像打青霉素之前要做皮试一样么?阮沅想。
  道理虽然简单,但是做起来并不简单。
  从病人体内取出测试用的魂魄这件事,本来无法在病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只是好在宗恪眼下失明了,而且体力非常差,精神恍惚,意志力也薄弱了,比往常更容易顺从他人。崔玖就遵照宗恒的吩咐,在夜间替他诊断、趁他熟睡的阶段,做这件违背他本意的事。
  阮沅不太清楚崔玖是怎么做的,因为当晚崔玖和崔景明屏退了所有人,而且把窗和门全都锁闭,又在所有的缝隙里洒上药水,好久之后,俩人才疲惫不堪的从宗恪的房间出来,而且崔景明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白布包……
  他们的举动如此诡异,阮沅看着心惊,却不敢问。
  次日,阮沅被崔玖带进一个房间。
  那个房间非常小,窗子和门都糊着白棉纸,连缝隙都不露。中间是一张床。
  房间里,只有崔玖和阮沅两个人。
  “好像停尸房啊”她说,“到处都是白乎乎的。”
  崔玖解释道:“缝隙得全部堵上,这是以防万一,怕它顺着漏出天光的地方逃出去,那就糟了。”
  “怕什么东西逃出去?”阮沅好奇。
  “狩冥之蛇。”崔玖解释说,“专门捕食魂魄的奇异生物,是从墨州靖离的淡幽峰上得来的。淡幽峰的峰顶,虚冢就在那里,狩冥之蛇就是虚冢的产物。它见了天光会逃逸,却又不能连续一个时辰不见光亮,所以只能玻璃瓶来装——这玩意儿啊,说起来麻烦得紧,偏偏又格外重要。”
  阮沅听不懂,也不敢再问,怕一问之下又是几百万字的玄幻小说,现在她可没时间听小说。
  崔玖让阮沅躺下来,然后,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很小的透明玻璃盅,那玻璃盅很像女孩们喜欢的风铃,也只有那么大。
  玻璃盅里,有什么在动。阮沅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那东西仔细看是青灰色的,像极细小的蛇。再仔细看,蛇本身原来是透明的,是吞进了什么东西,才从那透明的腹部,照出了很淡很淡的青灰色。
  “这是什么?”阮沅又惊又惧。
  “就是狩冥之蛇。”崔玖说完,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吞了陛下魂魄的狩冥之蛇。狩冥之蛇平日是昏睡着的,但是一嗅到魂魄的味道就会醒来,扑上去猛烈吞噬。”
  这蛇的肚子里,竟然是宗恪的魂魄
  看阮沅紧张,崔玖又安慰道:“没关系,你看,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点点,颜色很淡。”
  “这么说,宗恪的魂魄是青灰色的?”
  “不,三魂七魄有很多种颜色,这只是其中一味,因为我只放了一条狩冥之蛇来捕食。”崔玖说,“而且事先,我给这一条灌入了药物,它的躯体已经被药物抑制住了,所以昨晚只能摄取一丁点儿。”
  “那,为什么它取的是青灰色而不是别的颜色?”
  “每个人都有三魂七魄,而且总量应该都是差不多的,但因人而异,按照个人心性、祖辈的特征、以及生活遭遇,三魂七魄也会形成细微的差别。比如爱害怕的人,他的‘惊’就会多一点,天性快活喜欢找乐的人,他的‘喜’就多一点,没事儿总爱想个不停的人呢,‘思’就多一点。这多出的一点,更容易被狩冥之蛇给发觉。”
  “哦,这么说……”
  “昨晚,狩冥之蛇取了青灰色的魂魄,自然是因为,陛下的七魄之中,这一味的总量比其它的多一点。”
  阮沅一怔,不由问:“门主,这青灰色是哪一味?”
  女孩儿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悲。”
  崔玖说得很轻,她只简单吐出一个字,却让阮沅不禁泪涌
  原来,那个表面上总是快快活活的宗恪,他的内心深处,竟存有这么多悲哀。
  等她平静下来,崔玖让阮沅躺在床上,拉过阮沅的手指:“现在,阮尚仪,我要用银针在你的中指上扎一下,让它出血。”
  阮沅一听,心想这不就是医院的验血么?
  “嗯,没关系,然后呢?”
  “然后,这枚含有陛下魂魄的狩冥之蛇,就会扑上去咬住你流血的手指。到时候会很疼,阮尚仪且忍住,它吸收不了多少魂魄,只是非常细微的量。”
  阮沅点头道:“明白了,这样,我和他的魂魄,就在同一条狩冥之蛇里头了。你们就能看出我俩的魂魄是否能融合了。”
  崔玖也笑了:“尚仪说的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另外,虽然狩冥之蛇只摄取极少的量,但是,对阮尚仪你的身体还是会造成损害。”
  “什么损害呢?”
  “你会浑身乏力,行动不大方便。”崔玖说,“这种情况大约得持续两天。然后再籍由滋补的饮食、新鲜空气和规律自然的生活,慢慢恢复起来,自我弥合那一丁点儿缺量。”
  阮沅笑道:“只是疲惫几天,这没什么。崔门主请施术吧。”
  崔玖点头:“好。”
  接下来,崔玖用一块带着浓烈药物味道的手帕,小心盖住阮沅的头部,又用带有同样味道的药水,湿漉漉洒了她一身。最后她拉过阮沅没有沾到药水的手指,阮沅只觉得中指轻微一痛,想必是银针刺破了,有血流出来。
  就在这时,阮沅只觉一阵钻心的疼
  有什么死死咬住她的中指,她疼得身上发抖,腰都快弓起来了,却只是竭力咬紧牙关,不呻吟出来。
  好在,这剧痛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那咬住她的怪力就松开了,阮沅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松劲,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阮沅一下子昏睡过去。
 
 
 
  第七十八章
 
  这种针对魂魄的“皮试”,受试者不光阮沅,还有两个候选人。
  一个是泉子,一个是莲子。
  泉子是主动要求的,既然陛下没有指定阮沅,那他就有份加入这件事,莲子也要求成为受试者,他的理由是,没可能只放师哥一个人来做这件事。
  于是这三个人,全都接受了测试。
  这次测试,一共使用了三条狩冥之蛇,这是非常大的消耗,狩冥之蛇这东西,甚为难得,捕获的过程无比艰辛且危险,但是因为狩冥之蛇能起到巨大的功效,不光是在散魄术里,还有其它好几项特殊的治疗也缺不了它们。所以崔家一直有人致力于狩冥之蛇的捕获,历年来,也一直有人,因为常年和这种危险生物打交道,最终牺牲掉自己。
  为了这场测试,宗恪被三条狩冥之蛇给吸取了微量的魂魄,身体更加虚弱,连续昏迷了四、五天。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找到匹配者,比贸然行动要安全得多。
  做“皮试”的三条狩冥之蛇,被分别关在三个玻璃盅里,贴上了标签。崔玖和崔景明以及几个可靠的太医,共同守护这三个关键的玻璃盅。
  一整个昼夜,测试结果出来了:只有一条蛇活下来了。
  就是阮沅的那一条。
  另外两条在吸入了泉子以及莲子的魂魄之后,折腾了整整一夜,活像人类吃坏了肚子,在床上翻滚个不停,到黎明时分,两条蛇浑身抽搐,躯体干枯断裂,最终死在瓶底。
  而含着阮沅与宗恪俩人魂魄的那一条,一整晚都在玻璃盅里悠闲转圈,到黎明时分依然生龙活虎,精神奕奕。
  这结果,有些出乎崔玖的意料。
  她并不能肯定会出现匹配者,曾经也有这样的教训,三条受试的狩冥之蛇,经过一夜检验,全都萎靡不振。这种时候,崔家的医生就只好用药物来刺激,然后选出还算强壮的那一条,作为优胜者。
  就算不到萎靡不振的程度,含着两种不同魂魄的狩冥之蛇,一般而言都会感觉疲倦,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的灵魂,为了彰显其独立性,它们必然要在蛇腹内冲突一番,然后,才能寻找到互相妥协的办法,但是狩冥之蛇竟然死掉这种事,也很罕见:恐怕只有把两个仇敌的魂魄放在一起,才会有这种结果。
  难道说,莲子和泉子,都与宗恪有深仇大恨么?
  这当然是无可能的,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太监多年来在宗恪身边伺候,和他有很深的感情,更绝无理由去痛恨皇帝。
  崔景明和其余太医们的意见是:宗恪魂魄里,仍旧残留着下毒者的毒,下毒者虽然伏诛,但她的“十方子”手法太毒辣,宗恪中毒时间也长,毒质从根性上改变了宗恪的魂魄,使得他的魂魄格外特殊苛刻,容不下侵入者。
  这个解释是比较合理的,所以这样推断下来,别说莲子泉子,即便拿宗恒的魂魄来检验,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
  然而像阮沅这一条,一点问题都没有,一晚上优哉游哉的现象,之前崔玖也没见过。
  对此,医生们也提出各种可能性,但那都只是从结果向各个方向的推测,甚至崔景明怀疑阮沅本身是否有什么问题,但他提不出理论依据。
  而且如果要给阮沅做精密的检查,那就太复杂了,检查灵魂,不像检查肉体那么简单,所需的设备和药物更多。眼下在这宫里,不仅手头的条件不允许,时间上也不允许——一整套检查做下来,恐怕得一个月。
  再拖一个月,这宫里可就要出大事了。
  于是,人选就这么定下来了,按照宗恒的意见:先取了阮沅的七魄,然后,再由他去通知宗恪。
  给阮沅实施散魄术的事,定在“皮试”之后的第三天,之所以这么匆忙,也是因为事态紧急,已经到了不能再拖延的程度了。
  确定下时间以后,阮沅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她说,谁也不许来瞧她。
  “难道你们是来和遗体告别的么?”阮沅愤愤道,“一个个摆着哭丧脸,就差没当着我的面念悼词了要不要往我身上盖党旗啊?我还没死呢”
  崔玖本来也很难过,但是被她这么一说,却扑哧笑起来。
  然后她就说:“还有一天的时间,阮尚仪打算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趴在床上,呆呆地说。
  “去外头看看吧。”崔玖说,“等过了明天,你看见的东西也会不一样了。”
  崔玖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阮沅懂得她的意思,于是从赖了好几个钟头的床上爬起来,收拾收拾出了门。
  已经是三月了,前段时间一阵暴雨,把干涸的土地淋透了,雨停之后,春日的气息愈发浓烈,植物像是得了训令,一夜之间,处处可见它们大片大片奋勇生长的迹象。
  这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宫殿,是在旧齐政权确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了,后人在频繁修缮的基础上,又不断增加新的设施,尤其是旧齐的最后两位帝王,都是热爱自然、主动开展环保运动的积极分子,他们花了漫长的半个世纪,将这片原本绿化良好的宫殿,规划得更加生机勃勃,而且爷俩又都是细节完美主义者,所以在这宫殿里,找不到一寸裸露的黄土。
  旧齐覆灭后,这座庞大的、几乎有故宫三倍面积的宫殿,落在了宗恪手里,北方来的狄人虽然不像中原人那样,对园林艺术津津乐道,却也懂得植物的重要性,狄人是游牧民族出身,没有人比他们更加恐惧荒漠化的了。后来,宗恪跑去现代社会,被北京的沙尘暴给浇了个灰头土脸,差点要逃回延朝再不过去。从那之后,宗恪也开始对环境上心了,甚至打算在合适的时机,由工部专门辟出一个部门,负责环境优化和水土保持。阮沅得知此事,曾大大嘲笑了宗恪一番,在她看来,连汽车尾气都没有的大延朝,搞什么环保……简直是多此一举。
  宗恪却不以为意,在他看来,环境危机本来就是经年累月,由一点一滴的小事造成的,早点保护,早点铸造全民的环保意识,总比救无可救的时候,再在满是尾气和沙尘的环境里,举着环保标牌游行强多了。
  所以这个温暖的春天傍晚,阮沅才会徜徉在如海的绿荫下,看那枝头累累的鲜花,似云朵簇拥飘荡。
  阮沅没有告诉宗恪,她很喜欢这宫殿,不光是因为它环境优美,她喜欢这种充满生机的宁静,而且她所爱的人,在这片宫殿里留下了那么多身影。
  到了现在,阮沅心里反而没有牺牲之前的茫然和恐惧了,她只觉得异常平静,那是决心定下的那种深邃的安宁之感,好像是旅人就要回到家里,再不用忍受求不得的痛苦。
  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爱过谁,她就能醒过来,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衣服,继续往前走了。
  阮沅尽量把这当成一桩好事情来想,因为,她更加无法想象二十年之后,她仍然在这宫里面,仍然陪伴在宗恪身边,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却仍然只是……伙伴。
  一想到那种结局,阮沅就不寒而栗。
  她的自尊不允许落得那样的结局,当事态出现向那方面发展的征兆,她就得离开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即将丧失什么,就像崔玖所说,到了明天,她看见的四周,也会和此刻有截然不同的分别了。
  想起这句话,阮沅不由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那株绿叶婆娑的香樟树。微风拂面,满是新芽的绿树发出沙沙轻响,就像在微笑。
  以前阮沅就有这样的古怪念头,她会觉得春天的树都在笑,像恋爱中的小姑娘,到了秋天,它们就像在瞌睡,像辛劳了一天的老婆婆,怎么都唤不醒。她喜欢动物,就连蚯蚓爬都觉得很有趣,小虫子们一曲一伸的样子,好像颇为志得意满。她甚至觉得嶙峋的怪石也有感情,本想摆出个姿势来吓唬人玩,没想到那些叠山师乐颠颠把它们搬回到自家院子里,奉为珍宝,于是它们就只好尴尬别扭的杵在那儿,被自己的恶作剧暂时套牢,假装静如山岳,等人看不着它们的时候,再偷偷伸个懒腰,变一下形态,反正那些笨笨的叠山师也瞧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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