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
  “可是搬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忽然找到了我,”崔玖说,“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我谈话。”
  “啊?她终于因为要搬走,心有所动了么?”
  崔玖哈哈大笑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啊我以为老天爷终于感动了,要想办法拯救我母亲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五婶把她劝来的,我五婶说,往后母女俩不住在一起了,所以今晚上,怎么也得去看看女儿才好啊”
  崔玖的笑声,听起来凄楚又疯狂,漆黑的瞳人陷在阴沉沉的大眼睛里。阮沅一时被她吓得呼吸不定。
  “那……她说了什么?”阮沅小心翼翼地问。
  “还是照老样子,说了好些废话。”崔玖收起笑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时候我已经习惯母亲这样了,从她那儿,我甭想听见真正含有感情的话语。然后,就在我坐得有点不耐烦了,想要告辞回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不对劲。”
  阮沅一惊
  “母亲说,她这几年,渐渐觉得自己不对劲:就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一直找不着。夜里总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但她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人也活得干巴巴的,每天和每天都没区别。可等到天亮了起来,仔细一琢磨,又觉得自己在犯傻:食物住处,钱财奴仆,家族地位乃至各种奢侈品……她什么都不缺。所以,我母亲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她当然不明白,她缺的就是七魄。”崔玖轻声说,“魂魄俱足的人,怎么都无法向她描述那种无形的东西,因她只能理解眼能见、耳能闻、手能触的有形物;丧失了七魄的人,怎么都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到底该如何找回它。”
  有一种无边的恐惧,仿佛冬日的大雾,渐渐弥漫上阮沅的心。
  现在,她终于明白,究竟有什么样的未来,就在正前方等待着自己了。
 
 
 
  第七十六章
 
  接下来,一整天,阮沅都没见着泉子。
  天刚擦黑时,她将宗恪交给素馨,自己问了小枕头他师父的去向,便独自往清明殿走去。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候,清明殿空空荡荡,宽大的屋檐,在灰白色的地砖上拉出长长的黑色痕迹。
  阮沅看见,泉子正在殿里面,他手里拿着一块布,仔细擦拭着殿下的铜鹤。
  阮沅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一丝不苟擦着那只鹤,铜鹤早就干干净净,浑身熠熠闪亮,昂扬振翅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能飞起来。
  “我今天和宗恪告状了的。”阮沅忽然轻声说,“我把你说的谎话告诉他了,他很生气。”
  泉子放下那块布,笑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阮沅问。
  “我的观念是,与其树立一个敌人,不如自己成为那个人。”泉子转过脸来,望着阮沅,“你也知道被散魄术散去七魄的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吧?”
  阮沅点点头。
  泉子的语气很平淡,他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布叠成小方块。
  “七魄在我,其实没太大作用。”他淡淡地说,“可有可无的东西,不如拿去救人。我还指望着将来自己的名字能上《名宦录》呢,尚仪莫要阻挡在下的光辉前程才是。”
  阮沅听他说得这么平淡,反而伤心起来,没了七魄,还能上什么《名宦录》?恐怕只会位列历代阉患榜吧。
  “你啊,尽说些不着四六的话……”
  “真的啊。”泉子抬起眼睛,灿然一笑,“阮尚仪,陛下曾经和你提过我的事吧?”
  阮沅点了点头。
  “像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内臣,七情六欲这些原本就是负担,我早就给不出真情了,也不想向谁讨要真情,就算人家塞给了我,我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说到这儿,神思恍惚,像是想起什么。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阮沅试探着说,“有人倾心相爱,那是很好的滋味,先别急着把门关上啊。”
  泉子的笑容柔软无力。
  “那些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而且我还听说,丧了七魄的人,会变得十分难对付,欲壑难填。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早晚要成这宫里的心腹大患。如果无可避免,不如让我来——陛下最了解我,他也知道该如何对付我。”他收起笑脸,郑重望着阮沅,“可是无论如何,阮尚仪,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
  阮沅听他这么说,她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垂下手:“也可以不对你们构成威胁。我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施术之后,让陛下把我送离此处。”她一字一顿道,“你们不能离开,我却可以离开。等我离开华胤,回我自己那边去,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泉子听她这么说,大为惊异。
  “你打算走么?”
  “本来,已经有这打算了。”阮沅笑了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时机成熟,一举两得。”
  空旷的殿内很安静,空气在俩人之间迂回流动,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要显露出它透明的细微褶皱来。
  “有什么不好?”阮沅忽然笑嘻嘻道,“这样一来,等我回去了,可就变成超级超级厉害的人了说不定比希拉里、邓文迪还要厉害,到时候你就看着吧我准能越爬越高哈叫我表姐再敢瞧不上我准能把她吓一跳”
  泉子立在那儿,斟酌良久,还是开口道:“这么说,尚仪是要放弃了?”
  阮沅没有立即回答他,她背着手,在黑暗的大殿里踱了几步,布鞋在砖地上踏不出声音,阮沅忽然很怀念高跟鞋响亮的脚步声,那么理直气壮。
  “只不过一直没有勇气罢了。”她用力仰起头来,“这次,正好有个机会,也能趁此机会做件大事。”
  泉子看着她,女人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清澈得令人发憷,显出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放样子。
  “是的。我不甘心就这么走,想着,总得做点什么才好,要留下点什么,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阮沅看着他说,“这不是很好么?我就把魂魄留在他这儿,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忘记我。”
  泉子回头去,看着那只铜鹤,金属在阴暗的光线下,像蒙上了一层擦不干净的雾气。
  “你真要这么干?”他突然问,“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泉子,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慢慢说,“有一些事情总是得解决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插进来。”
  良久,泉子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如果陛下同意的话,我就不再争了。”
  阮沅松了口气,这下,就只剩宗恪那一关了。
  为了谈判的顺利,阮沅观察了宗恪好几天,她千挑万选,终于在一个傍晚,趁着宗恪精神状态略好的情况下,和他提了散魄术的事。
  阮沅说的时候,宗恪一直没什么表情,这让她有点儿心慌。
  直至阮沅全部说完,他才冷笑了一声。
  “说完了没?说完了就快滚我不需要你们这群圣母来唠叨我”
  宗恪的口气异常难听,阮沅事先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但是此刻已经退不得了,她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说。
  “你先不要急着发火,冷静下来看看形势吧。如今可不是随便你怎么胡闹的太平盛世,你现在情况不好,除了太后和晋王一家,谁还能从中得益?为什么要便宜他们呢?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最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阮沅这些话,已经斟酌了很久了,所以句句打在宗恪的死穴上,他甚至连反驳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躺在床上,多耽搁一天,就是多给那些蛇鼠之辈猖狂一天的机会,宗恪,难道你真想把祸事拖延到爆发的一天?真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宗玚怎么办?”
  宗恪沉默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别给你们这些圣母找借口。”
  “我们这些圣母算个鸟啊”阮沅顿时火冒三丈,“到那时候,当官的不过是换个头衔当官,做奴才的不过是换个主子伺候可你呢?难道还想继续面南称孤?做你母亲的清秋大梦去吧你到时候,会比楚州的元晟还不如啊”
  宗恪眨眨眼睛:“你,说脏话。”
  “我怕我不说脏话骂不醒你”阮沅咬牙切齿道,“你算算,宗恒和井遥这两天来了多少趟?和你说了多少好话?真是好话说尽,你这个超级四季豆,还是油盐不进气死我了”
  宗恪没怒,却笑起来,他还从来没听过阮沅发这么大的火,不由觉得十分有趣,他简直想抱着阮沅亲一下她。
  “你还笑还不当回事”阮沅越说越恨,恨得要握起拳头、砰砰捶墙,“觉得这样拖着一群人去死,很好玩么到时候你再抱着我哭也没用了”
  宗恪收起笑容,不出声了。
  话说到这儿,阮沅也觉得重话讲得差不多了,该收敛了。
  “这是势在必行的事,你必须同意。”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你把这群人逼急了,他们就不会采取激进手段么?”
  这是阮沅的猜测,实际上她能感觉到,宗恒决不是纵容宗恪的那种大臣,而且很明显,宗恒已经下定决心了。
  宗恪哼了一声,但是看起来,他不能否认阮沅的话。
  于是她平了平怒火,耐着性子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讨论一下人选问题:宗恒这样的,不要说你,连我都不同意,丧了七魄的人谁都知道难对付,不能因为救你这个皇帝,就给国家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到那时谁知道他会变成严嵩还是李林甫?后宫女眷,先不提有没有心甘情愿为你做这种事的,就算有,估计也没好结果,至于泉子,哈他真要散了魂魄,那很好,魏忠贤的结局正等待着他呢宦官祸害朝纲的事儿,难道你还见得少了么?”
  阮沅说了这么一大通,越发显得慷慨激昂,仿佛义士在做保家卫国的演讲,宗恪听了半晌,才慢吞吞开口:“不用废话了。你说这么多,到底最后是想推销谁?”
  “推销我自己。”阮沅平静地说,“不给你和这国家培养出一个祸害的关键,就是,把这个人和这儿隔离开。”
  “什么意思?”宗恪一愣。
  “把我送离这儿。”阮沅一字一顿地说,“宗恪,把我的七魄给你,然后,我回家去。这样,你和这个国家就都安全了。”
  万籁俱寂
  “这样的人,十分有用,宗恪你懂么?没了七魄的人,会对外界目标格外敏感,给他一个球,他会死追着不放的。”阮沅提了口气,继续道,“你可以放我回去追索丹珠,这绝对是个好机会,到那时候我也不会再想东想西的了,你派两个人跟着我,我肯定能不计一切手段,帮你把丹珠给找回来……”
  “……滚出去。”
  阮沅一愣
  她看见,宗恪的脸色突然那么难看,又白又青,像忍着极大的怒火。
  “可是宗恪……”
  “我叫你滚,听见没有”宗恪突然吼道,“我不要你的七魄,我也不要丹珠,我要的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断掉。
 
 
 
  第七十七章
 
  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
  阮沅的心,忽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她不知为何,竟然害怕起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一个很危险的机关,她本来应该逃,现在就起身离开这个房间,可是有什么力量在那儿支撑着她,拽着她,不许她逃。
  “不想要七魄,你想要什么?”阮沅继续盯着他,小声问。
  宗恪扭过脸去,好像不想让阮沅看见他的脸。男人不断粗重的喘息着,好像强压着心底的什么,他的手,死死抓着帷幔的边缘,绣花的素青帐子,被他拽得簌簌乱抖
  “宗恪,你要想清楚,这是为了你的眼睛,也是为了你的大延江山,这不是玩笑。”阮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为了你能重新看见,重新站起来……”
  “我宁可一辈子看不见、就烂穿在这床上”
  阮沅呆了
  “……出去。”
  “宗恪……”
  “阮尚仪,朕命你即刻退出去,你是打算违抗圣旨么”
  宗恪的脸,像石刻一样冰冷僵硬、毫无表情,他似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痛楚和愤怒,就像一个人正处在爆发的临界点上。
  强大的迫力像一面移动的墙壁,不由分说推搡着阮沅,要把她赶开
  阮沅的喉咙哽住,再也无法出声,她起身,低着头退出了房间。
  然后阮沅平静下来,她找到了宗恒,对他说,不要再去管宗恪的意见了。
  “你们不能这么纵容他。”她坚决地说,“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这样任性。宗恒,你现在才是担当大任的人,他糊涂,你不能跟着一块儿糊涂。这事儿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阮沅的话,每一句都说在宗恒心上,其实这也正是他日思夜虑的事。
  最后,他点点头:“我明白。这个大任,我来扛。”
  阮沅抱歉地看着宗恒,现在他答应下来了,她也感到了无限的歉意:宗恒瞒着宗恪先斩后奏,最后必然得让宗恪知道,等宗恪知道了,必然会大怒,那个任性的家伙,不知道又会如何降罪于自己的堂弟,搞不好会蛮不讲理地削他的职务、将他关进大牢……
  阮沅不希望出现那样的结局,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宗恪的手足情,希望他不会在盛怒之下伤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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