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以前她会把这些怪话说给人听,后来慢慢就不说了,因为很少有人能理解,听见这些怪话,普通人总是会感觉不安。不过她会把这些怪话说给宗恪听,因为宗恪也是个爱说怪话的人,他和她一样呱噪烦人,和她一样爱幻想,他不会觉得阮沅怪,只会觉得她有趣。
  一想到宗恪,阮沅顿时就被柔润忧伤的感情给完全浸润了。她喜欢陪伴在他身边,听他说那些怪里怪气的话,看他笑,也看他发怒,看他的黑眼睛像不够温和的宝石,偶尔散发惊异的光彩。宗恪和她一样,是天生就欢蹦乱跳的类型,他的性子活泼得一刻也停不下来,总是像飞翔的鸟儿一样逍遥自在,即便是他在最庄严的时刻,阮沅也能体会到那其中暗含着的孩子气,从而更加珍惜他。
  她是如此的喜欢他,甚至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陪着他去瘴气重重的南方丛林打仗,为他去最北的冰雪苔原寻找赤羽人和他们的飞筏,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就在这宫里陪着他,穿着鲜亮夺目的衣衫,依偎在阳光下,嗅着热蜂蜜和橘花的芬芳,成天欢愉嬉戏,什么都不做。
  但是到明天,这些就全都没有了,连失落的凄然都不会剩下。
  太阳在一堆堆白如积雪的云块推挤下,朝地平线迅速飞奔。屋顶逐渐沉浸在金色的影子里,暗红的墙壁反射出异样的光亮。
  风有些凉了,进宫之后一直没有剪过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沉甸甸的发辫盘在阮沅的脑后,被一枚青玉簪子给别着。
  因为她常用的银簪给了那个算命瞎老头,那晚上,宗恪就买了这青玉簪子给了阮沅。簪子的玉质细腻莹洁,隐隐青色如流水,素洁无匹。阮沅视若珍宝。
  “回去一定要找个高级发型师,重新做个时髦的翻花短发。”她压抑住想落泪的莫名冲动,努力让自己愉快起来。
  深吸一口气,阮沅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杏色衣衫,手指碰了碰胸前的金衿针,然后,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那天晚上,阮沅怎么都睡不着,她只好不停的和崔玖说以前的事,好像希望让崔玖帮她记着,她曾经有多爱宗恪。
  崔玖是个善良的女孩,对此没有表示出一丝不耐,也许除了她,没人能够真正明白黎明的到来,对阮沅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得多了,阮沅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明明是她主动请求来做这样的牺牲,事前却不停向陌生人倾诉,弄得就好像真的不情不愿似的。
  崔玖看出她的心思,便笑道,这没关系,因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散魄术会给人带来什么。
  “今晚尚仪说的一切,我都不会说出去,尚仪自己也会彻底忘记的。”
  阮沅心中难过,她低声说:“我其实还是自私,还是指望他记得我。”
  崔玖愣神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想想,像阮尚仪这样至此对陛下死心,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呢。爱上不可得的人,其实痛苦得要命,而且也不知要煎熬到什么时候去……”
  她说话的样子,竟像是有所感悟。
  阮沅眨眨眼睛,小声说:“难道说,门主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门主?”
  崔玖静静望着天花板,半晌,才道:“也不是……不喜欢。可他只当我是小孩子,从来都只和我说玩笑。”
  “既然他不主动,门主就该主动啊。”阮沅不死心,又说,“门主是何等尊贵的人?能够对他青眼有加,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崔玖苦笑起来:“什么青眼有加?人家地位可不比我低,人家也是堂堂掌门。”
  阮沅在心里“哇”的一声
  “既然如此,不是更合适了?”她很热心地说,“门当户对啊”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幸福已经没希望了,所以阮沅反而对人家的幸福上起心来。
  崔玖却被她说得更苦笑:“什么门当户对?我这样的,往后只能招赘,他不会肯的——哪有堂堂掌门抛弃自己的门派、去入赘别家的道理?”
  “……”
  “再说他家里,光是妾,就有六七个。”崔玖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家,就算我自己肯嫁,崔氏一门也绝对不同意的。”
  阮沅脑子错乱了:这这这……崔玖到底爱上了什么人啊?
  后来,夜渐渐深了,崔玖的说话声低下去,很快就没有了声息。
  崔玖睡着了,阮沅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这是她拥有自己魂魄的最后一个夜晚,一想到这,阮沅就睡不着。
  在床上翻腾了一两个小时,阮沅终于决定起来,再这么翻下去,早晚得把崔玖吵醒,她明天也是担着大任务的。
  悄悄起身,穿好衣服,阮沅出了屋子,来到院子里。
  夜阑人静,正是午夜时分,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她站在院子里,仰望那株老核桃树,风停了,黑色的树冠一动不动,如纸上的剪影。明月高悬,像从制冰机里倾出的碎冰,泻了一地银辉,院子里亮如舞台,眼前的一切在阮沅眼睛里,都像电影镜头般生动。
  阮沅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样东西看,看着老核桃树坑洼不平的树干,看它的每一片树叶,它们都是春天新长出来的,全都洁净如洗,嫩得能滴下水来。一株藤蔓植物攀着老树爬上来,阮沅不认识那是什么,但她一直喜欢那点缀其间的柔软小花。胡枝子花的紫色骨朵在大叶之间露出脸来,活像妩媚的眼睛。旁边的草牡丹在墙角努力争得一块势力,好像明天就要挤出血红的花苞,打算和胡枝子花争奇斗妍。
  她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此刻,却像是从未见过一样,一寸一寸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阮沅不知道明天之后,她将会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这院子,很可能,她根本就不会去仔细看它一眼了。
  阮沅坐在潮湿冰冷的台阶上,目光在夜色中逡巡,脑子里不断回忆着她进宫这几个月的生活,那些点滴小事,和宗恪共处的无数片段,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那些由细节组成的无边海洋,让阮沅深深沉浸其中,内心苦甜交织,滋味无法形容。
  她想象不出有朝一日她会对宗恪丧失感觉,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不会依恋他,也不会有所牵挂,甚至看不出他和别人究竟有何区别——如果到那时,宗恪真的爱上她了,可怎么办
  ……大概,不会的吧。
  想到这儿,阮沅不由伤心。
  不知不觉时间流淌,她忽然发觉,黑夜在缓慢褪去,四周的物体开始显现出清晰轮廓,阮沅努力抬起头来望着东方,果然,天际正在发亮,火红的太阳已经露出头来了。
  这将是她以一个拥有完整魂魄的人,所看见的最后一个日出
  一霎时,阮沅泪落如雨
  她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原来这不是一种形容,原来人到了某种绝境,生理上真的会感到彻骨疼痛:她再也不能去爱宗恪,再也不能对他好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新生的吸血鬼,在告别了最后一个日出之后,就此隐藏进无边的黑暗。
  从今往后,她将落入没有穷尽的冰冷空虚中,连伙伴都没有,孤独一人,而且再也无法与光芒共舞……
  阮沅回到屋里,慢慢躺下,平复呼吸,让眼泪悄悄淌进鬓发里面。
 
 
 
  第七十九章
 
  散魄术,在一间收拾得极为干净的密室中进行。
  那是崔玖特意要求的一个房间:四壁狭窄,唯一的窗户也用很厚的棉白纸,把所有缝隙都贴起来,连同门缝,不留一丝一毫的空。这些棉白纸,都被崔景明用特殊的药物浸泡过,目的是为了阻挡狩冥之蛇的出逃。
  而且,空间内,必须打扫得一尘不染。
  房间是由泉子亲自布置的,里面完全按照崔玖的吩咐,没有任何多余家什,只留一张窄窄的床。
  崔玖将阮沅带进屋内,关上门。
  躺到床上的时候,阮沅说:“关于狩冥之蛇的事儿,我特别好奇,门主往后说给我听听吧。”
  崔玖微微一笑:“好啊。”
  她的笑容有些伤感,因为崔玖能确定,即便还记得,阮沅也不会再来问她这些了,没有七魄的人只热衷俗世,对玄虚不可把握的东西,一概没有兴趣。
  不多时,崔景明叩门进来,他的手上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姑姑,我已经嘱咐连校尉,派人在外面严格把守了。”他对崔玖说。
  崔玖点点头:“那就好,”
  “为什么要派人把守?”阮沅忍不住又问。
  “是怕有人擅闯进来,被狩冥之蛇吞了他的魂魄。”崔景明说,“狩冥之蛇是很危险的东西,一切都得小心才好。”
  阮沅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两个此刻也在这儿啊。”
  崔玖笑道:“我们不要紧,已经服了药的。”
  然后,她将那碗药递给阮沅:“喝了吧。”
  阮沅端过碗,往里看了看,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让魂魄分离的药物,这样,才能让狩冥之蛇不会弄错。”
  到了此刻,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阮沅心一横,端起碗,一口气将药汁喝下去。
  不多时,她便沉入深深的睡眠中。
  让阮沅躺好,崔玖转头朝着崔景明看了一眼:“可以开始了。”
  崔景明从刚才就放在墙角的一个包裹里,取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
  这不是风铃一样的玻璃盅,而是肚大口窄的玻璃瓶,容量大约五百毫升,不过是一瓶可乐大小,乍一看是透明,但是盯着它仔细瞧,就会发现瓶子里有一些透明的生物在扭动。
  那些就是饥饿难当的狩冥之蛇。
  崔景明将玻璃瓶放在阮沅枕边,打开木塞。
  疾风掠耳般,几条细小的蛇一样的东西,从瓶子里爬出来,顺着阮沅的七窍,钻入她的体内。
  崔玖和崔景明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崔玖悄悄从布包里,取出一个金色的镊子,拿在手上。
  一共放进去七条,那些透明的小蛇钻入阮沅体内,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其中一条,顺着阮沅的右耳慢慢爬了出来,刚才它进去时明明是透明,但是此刻,浑身淡红,像是体内吸入了东西。
  那条淡红色的小蛇从阮沅耳朵里爬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崔玖伸手用金色的镊子钳住它,飞速将它放入瓶中。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每一条透明小蛇,此刻都已经显现颜色来,有的是湖青,有的是草绿,有的是浅紫,还有的是橙黄。崔玖知道,这颜色不是普通的血肉或者骨髓什么的,这就是人的七魄。狩冥之蛇在散魄术中,只不过是一种运输魂魄的工具。
  六条小蛇都被捉进玻璃瓶里,它们在里面挤压着,相互摩擦扭动,因为吃得太饱,根本无法从窄小的瓶颈口处爬出来。一时间那玻璃瓶炫彩四射,璀璨夺目,好像霓虹闪烁不停。
  然而,俩人又等了十多分钟,第七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
  崔玖与崔景明对视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诧异神色。散魄术在这两个人都是实践过多次的,像这样卡在半途,之前还从未有过。
  “会不会已经出来了,我们没看见?”崔景明喃喃道。
  “不会的。”崔玖语气果断,“我一直盯着呢,哪怕是一道光闪过我也没漏看。”
  没办法,此刻既不能开启门窗,也不能出入房间,因为狩冥之蛇一旦见了天光,便会夺路而逃,根本没可能捕住。丢了它不要紧,顶多再千辛万苦去淡幽峰的虚冢捉一条回来,可如果让它含着阮沅的魂魄逃了,那就惨了,这缺失的魂魄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封闭得严严实实的小屋开始热起来,空气艰难阻塞着,崔景明的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老头子前后胸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崔景明心里暗暗焦虑起来,如果这条蛇怎么都不肯出来,那他和崔玖岂不是得一直被锁在这屋子里?
  但是崔玖却始终没有挪动身体,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过,一双晶亮的黑眼睛,牢牢盯着阮沅的头部,好像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突然间,崔景明的眼前一花,他叫起来:“出来了”
  就在那一刻,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阮沅的双唇之间探出头来,是一条狩冥之蛇的蛇头。
  一见那条蛇缓缓悠悠钻出来,崔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条蛇,依旧浑身透明,它什么都没吸到
  可是此刻没工夫探究,崔玖慌忙用手中小巧的金镊子,一下钳住蛇的七寸,飞快将它塞进玻璃瓶,然后仔细塞上木塞。
  ……俩人同时长长出了口气。
  “怎么第七条什么都没吸到?”崔玖困惑得很,“难怪花了那么久时间,原来它根本找不到可吸的东西。”
  “看来,这是阮尚仪的问题了。”
  崔景明拿住玻璃瓶仔细端详,确定了七条狩冥之蛇都在里面之后,这才放下瓶子。
  “也就是说,阮尚仪身上缺一味魂魄。”崔景明慢慢说,“不然,狩冥之蛇不会空手而归。”
  “这可怪了。”崔玖皱眉道,“怎么会单单缺一味魂魄呢?”
  “这个,侄儿也不知道。”崔景明想了想,又说,“之前侄儿曾经给阮尚仪问诊过,那次就已经发现她的魂魄不太对了。”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侄儿发现,阮尚仪的魂魄比例不对。魂多,魄少。”崔景明摸了摸颌下的山羊胡子,“当初侄儿只当她是七魄的总量少,每一魄都比常人缺一点,刚才这么一看,原来竟是缺了整整一味。”
  “你当时没有询问她么?”
  “问了,侄儿当时问了陛下,陛下说,阮尚仪之前身体受过重伤,头部被巨石砸过,丧失了很大一部分记忆。于是当日侄儿就把这当作了根源,姑姑,这种例子咱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崔玖想了想,依然眉头紧皱:“可这还是不对呀,头部受伤、变笨或者失忆的人,的确会有魂魄减少的现象,但那种减少是均衡的,患者的每一味魂魄,都有相等量的损失——阮尚仪这样的,很明显不同,她是整个一味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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