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崔玖微微一笑:“这就谈到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了:他们要求,给我母亲实施散魄术。”
  阮沅浑身一抖
  “我父亲苦苦哀求,他说我母亲当时同样命悬一线,如果不动手自卫,很可能就会被那位夫人给杀死。我理解我父亲的心情,妻子已经亡故了,如果这个妾再出什么事,我就成了没有娘亲的孩子了。”崔玖说,“可是云家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说,我母亲以下犯上、还出了人命,他们必须按照规矩,散去她的七魄。”
  阮沅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艰难道:“我还是不懂,难道杀死这个人不是最可怕的事么?难道散去七魄,比杀死他还要可怕?”
  崔玖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怜悯:“这就是阮尚仪和我们的区别了。阮尚仪所来的那个世界,魂魄并不是重要的东西,也没人去关注它,看样子你们更关注肉体存亡。可是我们这儿不同,肉体并不是最后一道防线。云家,因为大多涉及巫术、蛊术,都是超出正常范围内的行为,常人很少涉足,也很难控制,所以为了百姓的安全和家族的利益,云门制定了格外森严的家法。阮尚仪说杀人最大,且不知处死还算是比较轻的呢,散魄术虽不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也是相当严重的刑罚了。因为在云家看来,人的魂魄一旦缺损,那简直比死还要恐怖痛苦,那种折磨,远胜过死亡。”
  阮沅的手指,不由抓紧了座椅扶手
  “云家在维护家规这方面,十分固执死板,虽然面对的是大名鼎鼎的崔家,他们也丝毫不肯让步。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我父亲再拒绝,事态就会演变成崔、云两大家族的矛盾,到那时候整个武林都会震动,我父亲不能为了一个妾,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所以他最终同意,交出我母亲,让云家给她施行散魄术。”
  阮沅静静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她终于忍不住问:“然后?你母亲就被散去了七魄?”
  崔家点了点头:“是的。”
  “这么说,她还活着?”
  “还活着,到现在还活着。”崔家说到这儿,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可我已经两三年没见她了。”
  “啊?她离开崔家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么?”
  崔家摇摇头:“不,她还在崔家,现在就在。”
  阮沅糊涂了
  “那你为什么会两三年没见她?”她惊异极了,“你们是母女,她就在家里,怎么会这么久没见面?”
  “因为,我不想见她。”崔玖的双肩微微放松,声音平淡,“看来,她也不太想见我。”
  阮沅的脑子凌乱不堪,她觉得这不对劲,本来她可以凭着常理,指斥崔玖的不孝——哪有母女住在一起这么多年却不相见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虽然相处时间很短,阮沅却已经很喜欢崔玖了,阮沅知道,崔玖决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按道理,她不会做出这么无情的事来。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觉得自己有过母亲。”崔玖慢慢的,一字一顿地说,“从小,我和父亲特别亲昵,我身边,有丫头,有乳母,有仆从,有各种家族亲眷,可是我感觉不到母亲的存在。”
  阮沅一声不响地听着
  “我母亲,从来不抱我更不会亲我。我小时候抓着她的裙子,叫她‘姨娘,抱抱’,她不肯,还想要把裙子拽开,好像沾着她裙子的是一只蚂蟥。”崔玖的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难得抱了我两三次,也是在我父亲的再三要求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阮沅愈发错乱,她张口结舌:“可……可是你不是她的孩子么?怎么连抱一抱,亲一亲都这么难?”
  “因为,她已经没有七魄了。”黑暗中,崔玖凝视着阮沅的眼睛,“她已经没有人类的感情了。”
  一股灰暗的窒息感,通贯了阮沅的身体
  “如果没有情感,人又为什么要去搂抱、亲吻他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效用可言?取暖么?天又不冷。除了表达感情以外,它还有什么作用?”崔玖轻声说,那种姿态,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也就是说,”阮沅深深喘了口气,“门主的母亲,不再爱门主了?”
  崔玖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阮沅凝视着黑暗中的崔玖,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她能够确定崔玖并没有哭。
  也许,她早已经哭过无数次,甚而完全绝望了。
  “那么,她也就没有内疚、没有痛苦了?”阮沅忽然低声问,“关于她曾经失手杀人的事……”
  “这个,我不清楚。”崔玖淡淡地说,“有魂魄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丧失魂魄的那种感受。散魄术在散掉人的七魄的同时,还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让受术者遗忘整个施术过程。我母亲并不记得她是如何丧失七魄的,她只知道,她杀了那位夫人,因此受到惩罚,至于受到了何种惩罚,她不清楚,因为她已经完全不能理解魂魄这种东西了。”
  “……”
  “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母亲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光是她从来不抱我,不亲我,还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古怪,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假的。”
  “假的?”
  崔玖淡然道:“没有七魄的人没有感情,但她会模仿他人。她知道与人交往要微笑,要替人家着想,要给人提供帮助这样人家才会给你提供便利……她能够模仿这些技巧,却完全不能理解这里面包含的感情。技巧很纯熟,很容易哄骗陌生人,长时间相处就会感觉出问题。”
  崔玖这种冷漠沉着、界限分明的口吻,好像将她的生母,描绘成了某种令人不快的存在。
  “啊,那这到底……”阮沅还想进一步问询。
  崔玖抬起眼睛:“最简单的例子:你单纯为了街坊的议论而不去欺负一个孩子,和为了心疼他、喜爱他而不去欺负他,这是两码事。”
  阮沅听到这儿,沉默下来。
  “这么说,你母亲也就成了废人了?”
  崔玖摇头:“不,你恰恰说反了,她在我们家,是个非常有用的人。”
  “咦?她不是没有七魄么?”
  “她是没有七魄,没有感情,但不知为何,一旦缺乏了感情,人反而会变得相当能赢。”崔玖笑了笑,“没有情感依附,人和人的关系,你和这世上其它东西的关系,不就只剩输和赢了么?”
 
 
 
  第七十五章
 
  阮沅被崔玖说得心中一动
  “失去情感之后,你会非常清楚,什么是阻力最小的道路,没有多余的情感因素来阻挠你,连良心都没有了,多么方便你完全可以径直向着这条道路前行。”崔玖说,“绝大部分的人,他们所背负的情感包袱,在你这儿就等于零了,这么轻便又怎么不会赢呢?”
  “那你母亲她……”
  “失去七魄的人很危险,所以不能放任她离开崔家。我母亲后来,一直在协助我五叔做事情,我五叔是家中管理药材账目的,最是忙碌的人。就因为有我母亲做他的帮手,五叔自此轻省了许多。我母亲脑子格外聪明,管理起账目来比谁都麻利。”崔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可是五叔私下里却和我五婶说,宝姑娘和从前全然不同了,叫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现如今,她不过是个人形的算盘。”
  “宝姑娘?”
  “我母亲闺名叫宝翠,自小跟从那位夫人来了崔家,大伙都唤她宝姑娘。”
  宝姑娘……
  这可怜的女人,有着让阮沅这个异世界来的人感到熟悉的名称,也有和另一个“宝姑娘”同样凄凉清冷的结局……
  “母亲变成了这样,最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崔玖说,“好多个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灯下,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和她絮叨从前那些往事,比如‘宝翠,你有没有记得,那年咱们都去踏青,出门前一天你和茜儿疯闹,把老太太数了一年的米粒佛给弄洒了,老太太气你顽皮,不管我和夫人怎么求情,就是不许你跟去,你偷偷哭了一夜,后来我瞒着他们带你出去玩,把你高兴坏了’……就都是这种小事。”
  “那你母亲的反应呢?”
  “没反应。”崔玖讽刺地笑道,“事情她都记得,可她不知道我父亲干嘛要提它。她又困惑又无聊,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老爷,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怎么大半夜的说这个?没意思的很。快让我走吧,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儿早上五老爷那儿要查账,我可没精神了。’”
  阮沅已经不知道脸上该是何种表情了,痛苦的叹息,从她的肺腑深深发出来。
  “阮尚仪可以想象我父亲的失望了,从前,我母亲最是心细乖巧,父亲说她像朵娇嫩的解语花,他有点儿心事,母亲总是最先猜到,比起高傲矜持的那位夫人,我母亲更懂得温柔体贴,察觉别人的苦痛。所以崔家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宝姑娘,所以父亲才会为了她和那位夫人生嫌隙。可是一夜之间,这个人就变得如此麻木不仁,无聊无趣,无论他怎么爱她,和她倾诉心声,都得不到一点儿热情的反应,虽然她的脸孔还是像往日那么好看,可是却再也激不起别人的喜爱了。”
  阮沅默默听着,她的身体有些麻木,血流不畅,她知道,如果取代泉子去给宗恪治病,那么这位宝翠姑娘,就是她的将来。
  “我父亲深深自责,觉得妻子的死、爱妾变成这样都是他的错,他用漫长的时间来琢磨自己的不幸。他想把我母亲的七魄找回来。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还是找不到途径。”崔玖说到这儿,将手臂摊开,身体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幸好,这种折磨他并没有承受太久,我九岁那年,父亲就去世了。”
  阮沅停了一小会儿,起身重新点燃了灯,灯座下面散落的灰白余烬,仍然有点烫手,她推开窗户。
  这是个温暖的夜晚,院子里的那株核桃树,熬过了一个寒冬,如今正旺盛地伸展着它虬曲的枝桠,在夜色里显出好似驼峰的陡峭轮廓。一个小时前,落日曾经让叶面的色泽不断变化,从薄荷酒色到翡翠色,又到深墨绿,此刻,它们已经完全沉浸入黑暗之中。乳白的月光透过繁密叶隙落在地上,形成诡谲奇丽、匪夷所思的图案,像某种不言而喻的神兆。
  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落在崔玖洁白的脚踝边,她歪着头坐在椅子里,枕着自己的手肘,好像睡着了。
  但是阮沅知道,她没可能睡着。
  “父亲去世得非常突然,之后两年,我的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沉浸在痛苦里,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仅有的一点精力,也全都用在学习门主的职责上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存在。”崔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她就在我身边,无声无息生活了两年。到了第三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父亲留下的那匹马死了。”
  “马?”
  崔玖点了点头:“一匹黑马,跟随了我父亲很多年,从它是小马驹的时候就来了我们家,这匹马性情温顺,特别招人疼。多年来,它始终是我父亲最心爱的坐骑,也是父亲留下的遗物里,最让我珍视的一样。马早就生了病,也太老了。父亲过世前就说了好几次,他说墨团儿老了,该歇着了,别让它再辛苦了,咱们就养着它,让老宝贝儿每天啃啃鲜苹果,到处遛遛也就行了。”
  少女说到这儿,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似的,脆弱不堪地弯下腰去,用手撑着额头。
  “墨团儿死了,就好像又提醒了我一次,父亲不在了。我抱着它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我母亲实在看不过去,就过来劝我了。”
  “劝你?”
  崔玖直起身来,摊下手,点了点头:“父亲过世,她一滴眼泪都没落,只埋怨护卫的那个卫氏高手不当心,又埋怨我父亲出行不慎,因为他是行医中遭了歹人毒计。那时候她说这些废话,我还没放在心上,我把自己封闭起来,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谁知如今马死了,她又过来说这些让人发疯的废话,她说,不就是一匹马么?这匹死了,明天再去买一匹就好了呀,家里又不是没钱。母亲问我,是不是因为当初买这匹马花了太多钱,又养了这么多年,我花了太多心血,才哭个不停?那如果我实在觉得亏,可以把死马剥皮卖掉,就那一身好皮毛,肯定可以卖两个钱……”
  “天哪”
  崔玖尖瘦的下巴颏微扬起来,苍白婉丽的脸庞上,流露说不出的苦痛和凄惨。
  少女被剧烈的忧愁折磨着,在暗处,却折射出金百合一样璀璨动情的光彩。
  “她没有感情了,阮尚仪,我母亲已经是个毫无情感的怪物了,她理解不了实物之外的事。世间一切对她而言,都成了无差别的东西:我,我父亲,还有他的马……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她弄不懂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死了,大家哭,那是因为死的是崔氏门主,地位很高,这她懂,这是‘规矩’。可为什么马死了也要哭呢?族规她背得最熟,里面可没有关于‘马匹死亡就得哭’的说法,而且不仅我哭,我的丫鬟、乳母,还有叔叔们,都跟着落泪——一匹马而已她想不通,越想越苦恼,母亲拼命想弄明白我哭的原因,可她怎么都弄不明白。”
  现在,阮沅彻底明白七魄消失是怎么回事了,她甚至怀疑,崔玖的父亲其实是死于心碎,这男人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宝翠,他曾经温存动人的宝姑娘,变成了一口毫无回音的黑色深渊。
  “到这种时候,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那时候我做门主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和诸位长老商量,让母亲搬出我和父亲曾经的住处,我已经忍了她三年了,我不能再看见她那张麻木的脸,更受不了她那些让人发疯的话。”崔玖说,“长老们同意了我的要求,因为母亲在五叔那儿帮忙,五婶子心肠好,另外在他们那边辟出一个院子,让我母亲搬过去住。”
  “你让你母亲搬走,她难道没有说什么?”
  崔玖点点头:“她说了。她说女儿大了,做了门主,自然需要一片天地。她觉得反正还在崔家,搬去我五叔那儿与她更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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