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很久才接,声音传来,却是个陌生的女人。
“喂,你好。”
周措愣了下,不知是否打错,说:“你好,我找游今萧。”
“你是哪位?”
他又微微一愣:“我是她的校友,想跟她谈谈兼职的事情,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对方闻言略有放松:“原来是同学啊……我是今萧的妈妈,她今天动了手术,不太舒服,已经睡了,我让她明天再回你行吗?”
周措闻言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游母支吾起来,大约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泄露了女儿的隐私,又怕对方误会今萧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于是忙解释道:“她弟弟烧伤,今早第三次手术,今萧取了自己的皮给他用,可能得休息几天才能回学校了。”
几句话说得浅显又粗略,周措当下没大明白,只是被“取了自己的皮”这几字惊了惊,待揣摩过来是怎么回事,游母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静坐半晌,微醺的醉意早已烟消云散,他凝思片刻,接着拨了个号码出去,交代数语,然后声线清明地吩咐小刘:“去南华。”
小刘诧异又疑惑,瞄了下时间,没敢吱声。
汽车在深浓的夜色里飞驰,周措望向窗外,发现自己正在奔向一个未知的场景,一个无解的前途,一个陌生的人。
如此仓促,如此草率,如此冲动。这不是他一贯的性格,但他现在很想这样做。
手机响起,打听的人回电,告诉他说:“问清楚了,华沙医院烧伤科有个少年伤患,叫游仲,是游小姐的弟弟,这孩子因为酒精引火发生意外,全身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烧伤,其中百分之三十六是三度烧伤,很严重,需要大面积植皮。这家人卖了县里的房子,四处筹钱,但仅仅抢救费就花去二三十万,城镇居民医保的外伤报销比例较低,最多百分之三十,而且有很多药物不报,例如白蛋白等。”
“今天早上第三次植皮,因为游仲先前取的头皮还没有长到足够的厚度,自体皮源不足,所以用异体皮做临时覆盖,控制感染。游小姐做了排异测试,自愿为她弟弟供皮。”
……
周措一言不发地听着,胸膛缓缓起伏,心跳渐沉。有一种无以言状的情绪萦绕四肢百骸,牵动了他麻木的神经。
——周总,类似的兼职您可以多帮我介绍几次吗?
——饭局酒宴都行。
——劳您费心留意一二。
——我很需要这些机会。
——谢谢您。
他无法控制地在脑海里想象她一字一句打下这些话的场景,然后闭上眼,重重按压额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
抵达南华市,已将近凌晨两点,太晚了,他让小刘把车开进医院,按下窗,原本只想在这儿待一会儿,抽完烟就回酒店休息,谁知困意袭来,他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光微亮,远处人影走动,陆续有车子开进来,看看时间,清晨六点半,他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五个钟头,弄得自己肌肉酸痛,双膝僵硬,也不知这算怎么回事,简直太过犯蠢。
摇摇头,把小刘叫醒,让他找个地方补觉,不用等在这里了。
车上备有漱口水和湿纸巾,周措简单收拾了一下,清清爽爽,提步往楼上走。
普通病房,302,里面设有四张病床,已经住满,今萧在最里靠窗的位置,因为供皮区在背部,她只能趴着休息,周措走近,看见一把长发铺散在枕头上,柔软纤细,柳条儿一般。
他绕过床尾,见她静静睡着,脸色素白,很有些憔悴。
天色越来越亮,他把窗帘拉上一半,接着坐在凳子上,沉默着,目光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今萧有早起的习惯,不到七点,自然醒来,睁开眼,并没什么反应,又合上了。
片刻后,脑子稍微清醒,再次睁眼,望向床边人,一时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定住了。
周措双腿交叠,胳膊搭在床头柜上,没什么表情。今萧回过神,下意识微微撑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双眼直勾勾望着他,好似不懂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周……”
“嗯。”他笑了下,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听说你生病,过来看看。”
今萧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仍旧难以置信着,但还是回了声:“谢谢。”
她的声音很哑,也很轻,周措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问:“你伤口怎么样,疼吗?”
“还好。”
他感觉她没有发烧,放下手,有余温,暖暖的。
“那天临时有事,没来得及回复你的短信,很抱歉。”他说:“昨晚我给你打电话,是你母亲接的,那会儿你已经睡了。”
今萧轻声说:“不好意思,是我太唐突了,不该随便麻烦您的。”
“没关系。”周措看着她,停顿片刻,又说:“你要不要喝水?嘴唇有点干。”
今萧喉咙微动,确实渴了。周措起身打开保温瓶,里面的水还是热的,他倒入一次性水杯,这时见今萧小心翼翼撑起来,被子从肩膀滑下去,露出了宽松的病号服。
他以前觉得她骨肉匀称,看着并不单薄,然而此刻衬在病服里,当真纤弱可怜。
喝完水,她哑声道谢,又缓缓趴了下去。从周措的角度看,那样子真是像极了猫。
想到这里,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海潮起潮落,无声无息,延向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不见。
第9章
病房里其他病人陆续醒来,有的家属也到了,不时往这边投来打量的目光,周措把隔帘拉上,想说给她换个病房,但似乎有点唐突,于是只道:“你看上去很累,再睡会儿吧。”他说:“或者先吃点东西,我帮你叫早餐。”
“不用不用,”今萧忙轻轻摇头:“我妈妈很快就过来了,她会带早饭的,不用麻烦。”
周措默然片刻:“不麻烦。”他居高临下,双手抄在裤袋里,见她脸色惨淡,眉尖微蹙,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问:“是不是伤口疼?需要叫医生打镇痛吗?”
她略微一笑:“昨天麻醉刚过的时候很疼,已经打过镇痛了,现在还行,医生说那个不能多用。”
“你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耷拉着眼皮子:“痛醒了几次,有点难熬,不过比起我弟弟受的也不算什么。”
周措一时不语,垂下眼帘,弯腰为她整理被子,掖好被角,问:“你背上取皮,割了多大面积?”
今萧思忖着,本想探出胳膊比划给他看,但又怕牵动伤口,便说:“大概,有你手掌一半的大小吧。”
周措闻言低头,把手心摊开。
今萧也望着他的手:“伤口应该是平整的,取下的皮会制成邮票状,数倍扩大,然后再给小仲植下。”
那真是血淋淋的画面,单单听着仿佛已经感受到疼痛了。周措缓缓深吸一口气,默然落座,这时却见她眼波微动,带着病中几分虚弱和不加掩饰的亲和,对他笑说:“周总,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来探病,你对我这么友善,心地太好了。”
他有点愣住。今萧的表情像是因为意外得到了友谊,于是由衷开怀起来。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活了三十七年,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地好。
心地好……
周措暗自苦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穿着壳子时,全身心都在防备你,卸下壳子,你瞧,她透明得像块玻璃,让你心底那些不明不白的微妙都羞愧地躲了起来。
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一声“萧萧”,她母亲提着早餐进来了。
“妈,”今萧忙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周措周先生。”
他站起身:“您好,游妈妈,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了。”
游母自然十分讶异,呆呆地张了张嘴:“你好你好。”其实她只比周措年长八、九岁而已,可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成了长辈与晚辈的模式,她下意识想喊“小周”,但见对方如此体面,莫名有点不敢,于是客气道:“周先生啊,你真有心,这么早就来医院看萧萧了。”
他笑说:“没有,刚好在南华市出差,顺路过来看看。”
游母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前,弯腰抚摸女儿的头发:“乖乖,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周措站在一旁,见游母粗糙的手掌不断轻抚今萧的额头、脸颊,温言细语,满是怜爱,又满是心疼。
“给你买了豆浆和包子,要趁热吃。”游母说着,插上吸管,把豆浆喂到她嘴边,然后回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电暖宝:“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这里又没有暖气,昨晚我都担心你睡不着……来,这个充过电了,抱着会好一点。”
她掀起被子,琢磨着该往哪里塞。
今萧说:“妈,给我放腿中间吧,膝盖冰凉的。”
游母照办,摸索着,将电暖宝塞到她腿窝的地方,接着整理被褥,发现她光着脚,便又找出厚袜子给她穿上。
今萧扯扯嘴角,略微尴尬地冲周措笑了笑。
他也回之一笑。
游母忙完,抱歉地对周措说:“周先生肯定还没吃早饭吧,你稍坐一会儿,我赶紧再去买点吃的。”
他忙说不用:“我很快就走了,您不用招呼我。”
“那怎么行?”
今萧怕母亲太过热情让人家为难,便解围道:“妈,周先生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知道吃饭的,你不要瞎费心了。”
游母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们聊,慢慢聊,我去看看小仲。”
周措见她离开,清咳一声,说:“你母亲这样来回奔波,照顾两个病人,很不容易。”
今萧恍惚点头:“是啊……不过好在我今天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今天出院?”周措吓一跳:“你昨天才动完手术,怎么也得住院三五天吧?我问过医生,你至少要休息两周才能活动的。”
她回过神来,解释说:“但也没有必要一直住在医院,回家趴着就可以了。”
“不是,”周措看着她:“你的伤口需要医生观察,预防感染,多住几天花不了多少钱的。”
今萧耳朵有点红:“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医生也说了,一周以后复查,再过一周敷料会自动脱落,到时候差不多痊愈,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周措没有接话,默了半晌,放轻语气,略感无奈:“那么,你说的回家是回哪儿?”
今萧动了动唇,没答。
“学校宿舍?”他眉宇微蹙,脸色认真:“宿舍有人照顾你吗?饮食起居怎么打理?还有你打算怎么回去?坐高铁?自己一个人?”
今萧趴在那里看着他,静默稍许,不知怎么轻轻笑了:“我妈妈会陪我的,其实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这是普通人看病的常态,有很多比我还要糟糕的,像烧伤科某些病患,他们从县城、从外省过来医治,有的负担不起,就转回县里的医院,或者干脆回家,这些人四处奔波,照样是坐高铁、坐长途汽车,不然怎么办?这种情况在我们这样的阶层太普遍了,只是你接触太少而已。”
周措闻言默然半晌,略叹了声气,说:“我今晚回忘江,如果你非要今天出院的话,可以坐我的顺风车回去。”
今萧正要开口,谁知立刻被他打断:“好吧,你肯定又要说‘谢谢’、‘不用了’、‘太麻烦你’之类的话吧?”
她张张嘴:“难道不会添麻烦吗?”
“你怎么知道是麻烦呢?”周措略微挑眉:“正如你刚才所说,我不了解你的生活常态,同样你也不了解,很多对你来说会困扰的事情在我这里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今萧微弱地笑了:“明白,您是周总嘛。”
他也莞尔,低头撩开衣袖,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晚上过来接你。”
“你今天在南华出差办公吗?”
“嗯。”
周措离开,今萧盯着他刚刚坐过的凳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人虚弱的时候,脑子也不大够用,她不再多想,慢慢喝完豆浆,吃两个小笼包,没过一会儿,又在持续细微的疼痛里昏昏睡去。
母亲从小仲那边过来,守在床边半晌,她幽幽转醒,伤口发疼,一直趴着十分难受,母亲帮她按摩四肢,然后轻轻翻身,侧躺几分钟,接着又趴了下去。
“那个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吗?我看他人还挺好的,长得也端正,是个善心的人。”
今萧听见母亲的话,心里也在琢磨:“其实我跟他不是很熟,见过几次,交情不深。”
“那人家还过来看你,晚上又说送咱们回去。”
“他就是这样的,”今萧说:“他在人情世故面前一向做得周全,而且,我先前请他帮我介绍兼职,他应该猜到我有困难,所以随手帮一把而已。”
母亲说:“那也是雪中送炭,以后咱们得好好感谢人家。”
今萧答是。
她们都以为周措今天一直待在南华,晚上顺路载一程而已,其实他出哪门子差呢,早上赶回忘江开会,直到下午一点才得空吃了些东西,之后排满工作,没有半点空隙,但越是这样,时间过得越快,傍晚五点,从供应商的厂子出来,推掉饭局,他片刻不停地驱车前往南华接人。
游母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上了车,今萧扶着前端的座椅撑了一会儿,实在顶不住,把头靠在母亲腿上,身子趴了下去。
周措从后视镜里见她闭着眼,眉尖紧蹙,表情因疼痛而显得克制且忍耐。游母亦十分疲倦,搂着女儿的肩,口中细细碎碎,温柔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