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说完,红着眼眶别开脸,神态憔悴又漠然。
今萧低头静了片刻:“我明白,二婶,你们为佳佳存钱不容易,能拿出五万块借给我们已经很慷慨了,这些天我妈妈一直住在你们家,早出晚归,一定也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没有好好谢谢您和二叔,今天你们又为了小仲的事情闹得不愉快,我心里也很内疚,实在太对不住了。”
二婶摆摆手:“都不容易,大家相互体谅吧。”
她其实有满腔的愤懑想要发泄,但听完今萧那番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转身离开了医院。
今萧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回到隔离室外,告诉二叔说:“二婶刚走,应该还在楼下,您去看看吧。”
“谁管她,爱去哪儿去哪儿。”二叔一副无谓的样子,问:“小仲今天怎么样了?刚才医生说他有些感染,所以没让我们进去。”
“早上做了清创,还在发烧,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今萧稍作思索,道:“二叔,佳佳明年就要出国了,不管怎么说,不能耽误她的前程,您和二婶帮衬我们那么多,已经够了,无论如何不能动佳佳的学费,我们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这孩子,”二叔忙说:“这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不要管,安心念书就好了。”
今萧闻言浅笑:“可我已经是大人了,二叔。”
下午母亲回到医院,手里拎着两罐野生蜂蜜,说是带给二叔二婶的:“这段时间一直麻烦人家,怪不好意思。”接着又掏出一张存折,叹道:“外公外婆把棺材本拿出来了,里面有十万块,还能撑上几天,剩下的钱再想想办法,看你二叔那儿还能不能借个两三万……唉,人家也不富裕,我寄人篱下,还要开口借钱,真是不知道怎么张这个嘴……”
今萧突然感到极其难受,心脏压得很沉,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紧攥着手,忍住那股冲动,对母亲说:“别问二叔借了,我不是在挣钱吗,以后周末就不过来了,省下两天时间,还能多挣两三千呢。”
母亲盯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萧萧,可不能做傻事啊,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妈妈已经很难受了,以后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爸爸交代,要是你,你……”
“妈,”今萧反握住她的手:“你想太多了,我没那个意思。”
正说着,手机震动,有短信传来,今萧扫了眼屏幕,起身走到外廊尽头,站在窗边点开信息,是周措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不客气。
她来不及多想,心里那股冲动还未消减,手指啪嗒啪嗒敲打屏幕,向他发去一段话:周总,类似的兼职您可以多帮我介绍几次吗,饭局酒宴都行,我英语口语不错,不管翻译还是家教也都能够胜任,劳您费心留意一二,我很需要这些机会,谢谢您。
短信发送完,今萧背靠墙壁,心脏扑通直跳,紧张得厉害。他那个圈子,这种机会应该不少,只要他肯帮忙,只要他愿意……
可惜过了很久很久,他再没有回复过来。
第7章
周措当然收到那条短信了。
中午刚吃过饭,他在阳台沏茶,大片阳光从大扇玻璃窗投照进来,光影明暗错落,静谧中有无限懒散之感。
桌上手机传来短信提示,他点开看了一眼,这时裴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将一张数学试卷放在桌前,问:“这是你签的?”
他搁下手机,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觉得考得还不错,85分,算优秀吧?”
裴若双腿交叠,淡淡撇他一眼:“三年级的数学很简单,85分已经很平常了。”又说:“你不用偷偷帮她签字,我有家长微信群,老师早就把成绩单发到群里了。”
周措闻言倒是有点疑惑,抿一口清茶,想了想,问:“琰琰不知道你有群?”
“她知道,”裴若拧眉:“她这样多此一举不过是找借口跟你拉近关系而已,周措,你对琰琰的学习和生活简直一无所知、漠不关心,我觉得你作为一个父亲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你难道看不出你们之间的亲子关系太生疏了吗?”
她语气有些急,恼怒难以克制,脸色非常不满。周措一时没有说话,眼帘垂下,不动声色地给她倒了杯茶:“消消气,”他说:“我承认,平时忙于工作,对琰琰的陪伴太少了,以后多注意。”
裴若冷笑:“你是挺忙的。”
忙着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外面有花花世界,五光十色,你怎么还会愿意留在家里守着一个小孩儿呢?多无聊。
裴若胸口深深起伏着,指甲掐进了手掌心,竟然没有半分痛觉。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刚才接到好友方慧妮的电话,说她家老郑前两天去南华市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在那儿碰见了周措,描述起来大约就是他身边带着年轻小姑娘,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后来不知怎么还搭上了另一个女孩儿,有点左拥右抱的意思,扎眼的很。
裴若当时还笑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方慧妮说:“男人在外面应酬,免不了逢场作戏,很正常。”
方慧妮怪道:“大庭广众搂搂抱抱也正常吗?酒会还没结束他就带人回房间了你知道吗?”
裴若真想让她闭嘴,或者直接把电话挂掉。
所以此时此刻,当她坐在周措身旁,听着他貌似温言细语,实则冷漠自私的敷衍,她真想剖开胸膛问问自己那颗七零八碎的心,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爱他?
裴若感到痛苦,并且愤怒。
然而周措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试图与她交流,说:“下午有空,不如我们带琰琰出去转转,动物园或者博物馆,看她想去哪儿都行。”
裴若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嗤笑,转头打量他:“真稀奇,你今天大发慈悲了,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想要弥补愧疚?”
周措见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什么脏东西,不由得默了片刻,依然温和道:“刚才不是你说我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吗?”
裴若冷若冰霜:“行了吧,勉强有什么意思,琰琰用不着你施舍。”
他手指捏着茶杯转了转:“你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再聊。”
“抱歉,改天我可能也没有心情,大概更年期快到了,情绪不太稳定,你多担待些。”说着站起身,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去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解闷,比如陪你参加酒会的那位,你们那晚玩的开心吗?”
周措说:“那只是一个应酬。”
“得了吧,大家心知肚明,别说这种话恶心人了。”裴若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直奔卧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周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劲儿,起身回到客厅,见阿琴把洗净的青提放在茶几上,接着又回厨房忙去了。周琰正跪在毯子上画画,桌面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笔,她余光瞄见他来,把头埋得更低了些,企图避免打招呼,不太敢亲近。
周措看在眼里,拍拍她的头,问:“数学没考好,妈妈骂你了?”
周琰拘束地点点头。
“没关系,”其实他也不太会跟孩子相处,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妈妈要求严格也是为你好,将来你就知道了。”
“嗯。”
周措见这孩子闷葫芦似的,细想了想,又问:“琰琰,那天是谁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小姑娘眨眨眼,怯生生地说:“是我自己打的。”
周措看着她:“爸爸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周琰磕磕巴巴起来:“不是的……阿琴阿姨说,如果爸爸问话,就说是自己打的……”
正好阿琴端着苹果出来,见此情景愣了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周先生,我……”
周措眼皮子也没抬,只轻拍周琰的脑袋:“好孩子,很乖,但以后不能跟家里人说谎,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拿回房间里画。”
周琰抓起纸笔忙不迭跑了。
眼看女儿回房,周措点了根烟,慢慢抽了两口才道:“小孩子的天真很有趣,但如果是大人一字一句教出来的,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敢乱教什么的,周先生,我真的……”阿琴张口结舌,端着果盘的手下意识往卧室方向指了指,周措面无表情,沉默片刻:“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诶。”阿琴放下苹果,赶紧躲进了厨房。
周措感觉这屋里有点闷,闷得心绪烦躁,透不过气。他掐掉香烟,起身走进主卧,裴若正靠在床前翻看杂志,见他进来也无动于衷,不想搭理。
他径直走入衣帽间,换了身衣服,拿上外套,一句话也没说,又走了出去。
裴若翻书的手顿住,片刻之后,外面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起伏伏,一股怒火直冲脑海,气得她眼眶通红,扬手将杂志狠狠摔到了地上。
***
开着车,兜兜转转,竟有些漫无目的。
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有点累,但不愿多想,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围城迷宫,滞留时间太久,让人懒惰麻痹,即便周遭风景不对了,也宁可留在原地,懒得再去寻找出口。
想想是挺久的,十几年,久到让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从外面走进这迷宫里,也忘了还有出口这回事。
周措暗自发笑,似乎有点参悟的意思,算了,还是打住吧。
他摸索手机,准备约朋友打球,口袋里找了找,发现常用的那部落在了阳台小桌上,不过置物盒里还有一部,他拿出来,给好友安华拨了过去。
这样灿烂的阳光和天气,心情却一直有些阴。
安华与他交好十数载,平日常在一处消遣,对他的事情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知道个六七分,见他兴致不高,当下笑问:“谁惹你了?怎么不见你家那位学俄语的高材生?”
周措挥了一杆子,随口道:“露水之缘而已,怎么就成我家的了?”
安华笑:“哟,听这口气好像已经断了?我记得那小姑娘挺傲的啊,有点出淤泥不染的味道,人家不是家境不好才去坐台么,可怜兮兮的,你不是心血来潮准备‘救风尘’吗?”
周措好笑地撇他一眼,想了想,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欢场女郎,卖笑陪酒,说到底,图的就是来钱快而已,有的人自称家境不好,其实再怎么不好也可以做别的选择,比如Ailsa,坦白点儿,只是受不住诱惑,眼看比自己条件差的同学过得风生水起,心态就失衡了,再受两句蛊惑,觉得自己蹉跎了青春,可惜了那张脸皮,于是咬牙一闭眼,也就跳下水了。”
安华道:“现在的小姑娘没什么定力,很容易在物质面前妥协。”
周措说:“物质是好东西,谁都喜欢,但不能要了物质还想要别的东西,那就有点不懂事了。”
安华笑起来:“谁让你招惹人家的?你这人有时候就是太假,解决生理问题付钱就行,你还偏要维持风度,不点破,不拒绝,等小丫头当真了,你又觉得被冒犯,你让她怎么办?”
周措不以为意:“天知道吧,我从来只是讲礼貌,没想故意吊着谁。”
正说着,手机震动,他把球杆递给球童,接起电话,是阿琴打来,询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
他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推说有事,让她们不必等他了。
结束通话,随手翻了翻,好像记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处理,但当下想不起来,大约也不重要,他关掉手机,放回了口袋中。
第8章
当周措想起游今萧这个人,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生活被忙碌的工作填塞,大大小小的会议,断断续续的应酬,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将无足轻重的饭局推给底下人对付,但不能得罪的关系他也得耐心周旋,陪人酒足饭饱,再去风月场所放松一二。
于是这晚,坐在千秋的包厢里,当经理带着佳丽们款款而入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今萧来。
说不上什么感觉,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她留给他的印象总是游离的、抽象的,所有片段相拼,似乎也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而当你站在她面前,会明显感到自己被划分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她有距离感,但并不拿乔,有拘束感,但并不扭捏。
这个女孩儿大概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欢场营生,目标明确,为的是钱;可她又不够高明,不懂调情,反倒一板一眼,把客人当成上级领导,而非风花雪月的对象。
大约正因如此,周措才会觉得与她相处十分舒适吧。面对一个没有非分之想的人,自然而然,谁都会放松戒备。
只是不知她的分寸和自持还能维系多久,在夜场这种大染缸里,想要独善其身未免太过天真了。
“周总,”经理热情带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还是让Ailsa过来陪您喝两杯么?”
他直接问:“露露在吗?”
“露露?”
“夏露。”
“哦!露露啊!”经理眼珠子转得飞快,稍微细想,拍手道:“她请了几天假,不巧今晚不在,您看要不换一个?”
周措倒有些疑惑:“怎么,她以后也不来了吗?”
“没有没有,她家里有点事儿,特意跟我说只是请假,下星期一定还来的。”经理察言观色,试探道:“要不,还是叫Ailsa?”
周措端起酒杯,看着她,问:“哪个Ailsa?”
经理恍然大悟,当即轻巧又随意地遮掩过去,人精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毫无痕迹。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众人玩乐依旧,不是没了谁就不行。
十点一半,他从喧嚣里抽身,钻进车厢后座,捏捏眉心,疲态尽显。
小刘安静开车,送他回家。
他拿出手机,在数日前的短信里找到游今萧发来的那条,重新细看一遍,沉默着,退出来,又在茫茫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名字,拨了电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