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扶她下了马车,两人进去,门房飞快迎了上来,说道:“大爷,白鹤观迟含真女冠子打发人来,说她阿弟吃了大爷前次开的药,病情好了不少,只是这些时日,胃口不知为何,又败坏了下去,前日曾请了胡太医来看,也不见效,问大爷何时若有空,盼拨冗再施妙手。”
说着,又呈递上来一卷用卉纹锦缘经帙包裹起来的东西。
“女冠子还送了这一卷经帙过来,说是为老国公冥寿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经。”
裴右安接过,打开经帙,翻开看了几眼,合了上去,带着嘉芙回了房,换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点迷糊,此刻却早就清醒了过来,知他预备出去了,见他看向自己,压下心里冒出的异样之感,主动道:“看病要紧,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着自己了,记得早些回来休息。”
裴右安问她:“你还累吗?”
嘉芙略微茫然,摇头。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个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应了过来,顷刻间笑颜如花,点头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换好衣裳就出来,我去收拾下东西。”
……
天黑之时,马车停在了白鹤观的山门之前。裴右安叫人通报,很快,里面快步出来服侍迟含真的一个小道姑,引着两人进去,行到太素馆前,小道姑飞奔入内,没片刻,只见小道姑手里打了一盏明角灯,迟含真从门里现身而出,迎了上来,似正要开口唤裴右安,视线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脚步停了下来。
裴右安携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与内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来,恰得知了迟真人的口信,便携内子顺道同来。迟真人的手书经卷,我也收到,改日我会转呈祖母,用心了。”
迟含真的目光,终于从微笑脸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须客气,裴大人对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国公翁冥寿之庆,想着出家之人,无以为报,这才抄了一卷道经。大人和夫人快请进。”她说着,匆匆转身,引两人入内,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迟含真引他入内。
那孩子的气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时,已经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细看了,要了太医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说问题不大,应是前次那个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调,这回可适当增减药味,慢慢调理,过些天应该就会好转,太医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迟含真就照太医方子抓药便是。
迟含真目含微愧,低声道谢,又为自己今日唐突打搅致歉。
裴右安道:“何须如何介怀?你如今虽已出家,然我依旧视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还有事,无论何事,自己若感无力,尽管来寻我。我不在,寻我内人亦可。她必也会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见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应了过来,立刻站到他的身边,颔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云中白鹤,品志高洁,我对你一向敬重,请不必拘泥世俗。”
迟含真定定望着嘉芙,一时竟然无言,裴右安便收了东西,带着嘉芙,告辞离去。
迟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两个背影渐渐消失,目光虚空,转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净室,将门闭合,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间不绝而下。
杏黄道衫袖口从她手腕滑落,只见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数道用刀尖所划的狰狞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本是世间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无第二人,如他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却第一次深刻体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于到了最后,竟无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设,俪影无双。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对自己并无半分绮情,却为何连刀割体肤之痛,亦不能驱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两人沐浴更衣过后,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你就是个贪睡猫,睡不够就眼圈发黑,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你了。明早还要早起的。且睡吧。”说晚,便闭上了眼睛。
嘉芙凝视着他的面庞,却半点也不想睡。一会儿想着白天的事,一会儿想着方才一幕,心底只觉有无数话要说,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过去一双软软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把唇贴了过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后,你要是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你告诉芙儿,芙儿会疼你,爱惜你的。”
第60章
裴右安原本一直称她表妹,亲近之后,随她家人唤她阿芙,再后来,上回有次缱绻,情浓之时,见枕上芙蓉娇面,香喘细细,弱骨轻肌,我见犹怜,犹不堪采折之态,情不自禁唤了她一声芙儿,嘉芙听了,在他身下愈发婉转承欢,娇啼不绝于耳,两人俱是销魂,那回之后,裴右安便一直用这爱称来唤她了。
裴右安听到了她这话,眼睫轻轻抖了一下,随之睁开眼睛。
嘉芙睁大双眸望着他,目光认真至极,见他望自己片刻,眸底仿似掠过了一丝悦色,偏唇角却勾了一勾,看起来似在忍笑,最后竟伸手,哄孩子般地,轻轻拍着自己的后心,柔声道:“我知道了,睡吧。”
他竟不信?或是觉得她的这话好笑?
嘉芙顿感沮丧,心里更是不甘,松开环住他脖颈的双臂,改而紧紧抓住他那只拍抚自己的手,用力将它按了下去,加重语气道:“大表哥,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管大表哥你如何,芙儿定会疼你,爱惜你一辈子的!”
裴右安舒眉软眼,凝睇了嘉芙片刻,不再笑她,只低低地道:“芙儿预备如何疼大表哥?”
他声音本就醇厚,此刻锦帐重重,低语偏浓,便似醉诱,嘉芙只觉心肝儿都发颤了,勇气无限,爬到了他衣襟微散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对望片刻,见他喉结微翕,情不自禁,一张玉面凑了过去,香唇如蜻蜓点水,轻吻一下,道:“大表哥想芙儿做什么,芙儿便会为大表哥做什么。”
声音竟郑重异常。
裴右安惜她今日劳顿,一早出门,半夜方归,白天在寺里想必也是片刻不得空闲,故放她早睡,却不料,她竟不肯体察他的好意,对着他声声告白,情虽动人,却话语带稚,偏又做出一番认真的可爱模样,本是有些惹人发笑的,偏他竟也吃了她这一套,听的快要不能自持了,她却还不肯停。
她越认真,便越撩人,他越发无法自己……
裴右安一怔,又感到喉结被她轻吻,脑血翻涌,仿佛“轰”的一声,血流冲刷而过,眸底顷刻变色,却依旧强行忍着,默默望她不语。
嘉芙立刻便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异样变化,自然明白为何,又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神色略显古怪,心里不禁慌臊,又有几分懊丧。
天地良心,她方才真的没有半点别的念头,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无限怜惜和爱意,只怪自己人笨嘴拙,怎么就成了撩拨他了。
嘉芙又羞又窘,面庞微微涨热,人趴在他的胸膛上,身子不敢再乱动半分,只慌忙解释:“大表哥你莫误会我……”
裴右安只“唔”了一声,眸色愈浓,顿了一顿,又哑声道:“再亲我吧!”喉结再次上下滚过。
嘉芙觉得有点看不懂他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还是乖乖地凑了过去,再次亲他喉结,听到他喉下仿似发出一声低低咕噜之声,唇要离开时,后脑一重,竟被他抬手压住了。
嘉芙心里终究还是不甘,怀了几分委屈,在他压制之下,气喘吁吁地又奋力挣脱出半只脑袋:“大表哥,我真的是……”
裴右安只觉再也无法忍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便含住了她那张说的比做的要多的小嘴。
露湿翠云,裘上秾香,绣帏斜掩之处,锦帐里一枝芙蓉,含露向夜而开。
美人哀啼声渐起,烛摇罗帐,带的金钩轻摇,发出一阵窸窣细声。
裴右安只觉狂情波涌,欲念张炽,竟犷悍异常。事毕,有些意犹未尽,也不抱她去洗洗了睡下,捉了条玉腿且要从后再试,但见她汗湿额发,一副落花碎琼的不胜可怜模样,两只手捉了被头,鹌鹑似的将个脑袋缩了进去,死死地捂住,就是不肯露出脸来,忍不住放声大笑。
时辰已至次日初更,值夜房里的仆妇正昏昏欲睡,突被内房隐隐传出的那几声男子笑声给惊醒,辨出是大爷的声音,也不知这么晚了,他怎还不睡,且发出这样的大笑之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起身到窗边张望了一下,见那屋里,还亮着灯。
裴右安笑完,便放过了嘉芙,连人带被地卷着,抱去了浴房,出来后灭了灯,两人躺回床上,拥她入怀,手掌轻揉她的肩颈和后腰,为她放松消乏,待气息渐平,低声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今晚怎突然和我说这些话?”
嘉芙身上洗干净了,这会儿贴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他给自己摩背,感觉舒服无比,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了,忽听他这么问了一声,睡意又被驱走,迟疑了下,小手攀紧了他的腰身,低声道:“芙儿就是想大表哥你一直快活,对大表哥你好一辈子。”
裴右安心里涌过了一阵暖流,将她抱的更紧了几分,在黑暗中,低头寻着了她的唇瓣,啄吻了一下,柔声道:“我知道了。累了吧?不早了,快睡吧。”
嘉芙心满意足了,可是却又不知为何,心底又隐隐似有一缕惆怅,说也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终还是“嗯”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
夜终于沉静了下去。
嘉芙睡的昏天暗地,也不知是几时,忽被外面传来的一阵叩门声给惊动了,模模糊糊间,听到值夜仆妇的声音传了进来:“大爷,宫里来了人,说万岁急召,请大爷今早起来,先进宫一趟!”
嘉芙醒了。裴右安已坐了起来,撩帐下榻,亮了灯。
嘉芙揉了揉眼,跟着坐了起来,探头出帐,看了一眼滴漏,才不过寅时两刻,便是离早朝,也还有好些时候。
裴右安今日原本继续告假,要连告三日的,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皇帝这么大早竟派人来传裴右安了。
裴右安披衣出去,开了门,问了一声,知是崔银水来叫的,便回来,自己一边穿衣,一边对嘉芙道:“我先入宫去了,你再睡吧。”
嘉芙哪里还睡的着,随意穿了自己衣裳遮住身子,便下去帮他拿出朝服,里外穿好,开门唤人进来服侍洗漱,吃了几口东西,送他出了门,此时天还透黑透黑,听了他话,回到床上又去睡,却也睡不着了,只等天亮。
……
裴右安出了内院,行至前堂。崔银水等在那里,面带微微焦色,正张望个不停,忽见裴右安现身,急忙迎了上去,见了个礼,道:“裴大人,烦请速速入宫。”
裴右安和他一道匆匆出去,边走边问:“出何事了?”
崔银水方才是一路小跑而入的,这会儿气还有点不平,道:“三更之时,宫禁那边直递来了川总督的八百里加急飞递,仿似和周进周大人奉旨去往荆襄平定流乱一事有关。具体情况咱也不得而知,咱在外头,只隐约听到万岁爷似乎大发雷霆,随后干爹出来,就叫咱来唤大人入宫。”
裴右安眉略微蹙了蹙,不再说话,快步到了大门,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寅时中,裴右安赶到御书房。远远看见里头灯火通明,李元贵人在外头,见裴右安来了,立刻迎了上来,一边引他入内,一边低声向他说明事由。
确实是先前,周进奉旨平定流乱一事,如今出了个大纰漏。
他初到荆襄之时,采取霹雳雷霆手段,将不从调令的流民先安上一个流寇之名,从毗邻的西南几个行省调集了兵马,集中发动猛烈围剿,初期效果显著,杀了一批“流寇”,杀鸡儆猴之后,便以官府名义诱逼流民迁移。百万流民,被逼无奈,抛家弃地出来,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官府非但没有发放田地,给他们安排落脚之处,反而将他们全部发往边境戍边,不肯去的,当场便以流寇论处,驱赶到一起扑杀。无数的流民,被迫在皮鞭和棍棒驱赶之下,沿着江流往云、贵边境而去,一路倒尸无数,加上天热,瘟疫横行,尸体漂在江中,臭气熏天,以致于江面为之堵塞,惨烈之状,犹如人间地狱。
就在数日之前,一批不堪忍受的流民暗中呼应,趁夜起事,杀死了看守之后,夺了兵器,继而一呼百应,人越聚越多,竟达数十万之众,公然和官府开始对抗,掉头全部回往荆襄,沿路攻城占地,声势浩大,州官望风而逃,不敢应战。
周进见大事成,往京中送了捷报,随后便预备返京述功,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再次调兵欲行围剿之事。这川总督原本就和他不合,更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一纸快报,将他告到御前,详述种种,指责他贪功冒进,滥杀无辜,实是此次西南动乱之始作俑者。
“万岁气的一夜都没睡着,等不到天亮了,便命咱家将大人和兵部堂官叫来。那几个大人,应也快到了。”
李元贵道。
第61章
寅时末不到,兵部尚书陈廷杰,右司马陆项,主西南数省军务都司的刘九韶,周进之父周兴以及太子等人,悉数赶到。
陈廷杰几个,从睡梦中被唤起,赶到皇宫,又从宫门口一口气赶到这里,无不气喘,尤其陆项和周兴,年岁大了些,两人更是汗流浃背,喘个不停。入内,见萧列神色阴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叩拜过后,也没听到平身声起,便继续跪在那里。半晌,终于平身,听皇帝问:“周进去往西南抚平流民一事,可有进展?”
陈廷杰心中一松,忙道:“启禀万岁,恰昨日,兵部得了周进奏报,称因感皇恩,招抚后自愿出山复业之流民,总数达到五十万七千余众,擒获贼首三十人,斩首枭示共计六百二十人,其余免死充军者三万两千余人,缴获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两百五十件,马匹牛骡五千余头,大获全胜,西南民众,无不称颂天恩,臣昨夜已连夜写好奏报,正拟今日早朝向万岁奏捷……”
陈廷杰奏报之时,周兴面露得意之色。萧胤棠看了眼目光愈发阴沉的皇帝,心中却忽的掠过一丝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