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炭火熄灭,屋里寒气渐侵。
那个下人当时在外偷窥。根据他后来的描述,裴右安当时神色平静,仿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常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亦或是心力损耗,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苍白,如当晚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中衣,萧萧如雪。
他静坐了良久,直到那碗药变得冰冷,再没有一丝的热气。
最后他将目光落到药上,看了许久,就在那下人惊惶不已,以为被他识破之时,他却端起了那碗药,一饮而尽。
当天半夜,裴右安旧病复发,大口呕血,部下闻讯赶至,涕泪滂沱,他面不改色,依旧谈笑风生,至天明溘然而去。
萧胤棠并不清楚,裴右安当时到底是窥到了什么,自己了无生趣决意求死,还是他真的误服毒药,最后呕血而死。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梦中所历的那个世界里,自己如愿成了最后的赢家。
在裴右安死后次年,萧胤棠觉察到了皇帝对自己的怀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策划了一场缜密的宫变,如愿顺利接位,成为了大魏的新皇。
梦里的他,唯一的失算,便是登基之后的亲征。那个错误的决定,让他英年早逝,遗恨万分!
萧胤棠再次睁开了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大步来到窗前,振臂,猛地推开寝殿那两扇沉重窗户,向着漆黑的无垠夜空,仰面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只觉此前种种抑郁,荡然无存。
白天之时,他的岳丈私下对他说,如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忍耐,以不变应万变。
只要皇帝没有别的儿子,而他懂得韬光养晦,这个太子之位,永远不会旁落他人之手。
他说的没错,萧胤棠也知道现在绝不是自己贸然动手的绝佳时机。
但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梦中经历,不但令他精神大振,更如滋养野心的沃土,令他油然生出了一种智珠在握,占尽先机的畅快之感。
比起当一个受制于人的太子,他更渴望梦中那种提前到来的登顶之后俾睨天下的独尊之快。
他确实会忍耐下去的,直到等到合适时机,伺机而发,必不落空。
待他如愿登上帝位,他将绝不会重蹈覆辙。
甄氏在他的梦里,伸手可及,他生,她是他的人。他死,她亦是他的鬼。
而这个现世,他距她是如此遥远,如同今日偶遇,他对她可望而不可即。
但他知道,她迟早还会是自己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如同梦里的一世,他是天命所定的真龙天子,最后他得到了一切。
这一辈子,依旧会是如此。
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第63章
合阳王母妃潘氏和裴老夫人是老姐妹,如今享福而去,丧礼,裴老夫人也亲去了,回来后,许是天气突变,老夫人胃口有些失调,饮食日减,加上时节渐凉,便是白天,每日也多是在昏沉卧眠中渡过的。
嘉芙是有印象,前世,裴老夫人似乎便是在萧列称帝后不久去世了的。所以如今,一见老夫人身体不妥,且裴右安还不在家,她分外紧张焦虑,不但自己早晚用心服侍在旁,还三天两头地请太医前来调治。
但尽管如此,老夫人身体,犹如一盏快要烧尽了的灯,火光还是渐渐黯淡了下去。嘉芙心中,渐渐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这日,距离裴右安离家,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嘉芙收到了来自他的第一封家书。
信不长,言简意赅,就如裴右安平日一向和她讲话的方式。
他告诉她说,他在大半个月,已赶到了荆襄南阳一带,如今诸事正在开展之中,皆好,叫她无须挂念,也叫她代自己向祖母传个平安。
信后是他附的一页书单。说所列之书,他书房里全有。若得闲暇,可照书单所列顺序,由浅至深,依次取来消遣。等她读完上头所列的全部书单,料想那时,他应当也已归京。
自从裴右安走后,嘉芙白日照料裴老夫人,入夜全是相思,有时想他,想的深夜也无法入眠。今日终于收到了他的信,信里虽无半句思念之语,但有这一纸他为自己所列的书单,嘉芙已是心满意足。心里几分甜蜜,又几分的遗憾,想着祖母若是身子大好,那该多好。
她去了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一个上午都睡着,刚醒来不久,精神看起来稍好了些,听嘉芙转述了裴右安的家书内容和来自长孙的问候,面露笑容,不断点头,这时,辛夫人,二夫人以及周娇娥也都来侍饭。稍留了留,便被老夫人一概打发了回去。老夫人叫嘉芙也不必再留,回去睡个午觉,又特意叮嘱,她若回信,不要提及自己身体欠安一事,以免徒增烦扰。
嘉芙回到自己屋中,怎有心情睡觉,坐下便提笔,待要回信之时,刘嬷嬷进来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嘉芙问她何事。
刘嬷嬷到了近前,低声道:“大奶奶,听说这两日,下人里暗有传言,说从前那个姨奶奶住过的屋里,半夜有哭声,还说……”
她顿了一下。
“还说什么?”
嘉芙立刻放下笔,转过了头。
“还说……半夜曾有人看见一个吊死鬼披头散发,拖着长舌,在大爷从前住过的院子前头晃来晃去……”
刘嬷嬷看着她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
嘉芙心里的怒意,在一点一点地往外翻涌。
裴右安离家才这么些天,老夫人又病着,这个国公府里,竟然就又开始有了这样的传言。
倘若说,去年裴老夫人大寿,她在路过裴右安从前居所之时偶听到那两个婆子的嚼舌,她还只是感到不忿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不忿”,已经完全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情绪了。
她已是愤怒,无比的愤怒。
她强忍住,问:“是谁看见的?”
刘嬷嬷摇头:“这个还不知。我也问过,但府里下人不少,两房各院传来传去,也问不清到底是哪个先传出这话的了。”
嘉芙咬牙道:“再去查!一定要把那个看见了吊死鬼的人给查出来!想必吓得不轻,好生安抚安抚。”
她的语气很重,刘嬷嬷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嘉芙给叫住了,转头,见她出神,片刻后,忽站了起来,道:“你不必查了,还是我去请人查吧。”
刘嬷嬷讶然,见她已经出屋,急忙跟了上去。
嘉芙先回了老夫人那里,叫人将玉珠悄悄唤了出来,问了声祖母,得知她方才吃了药,刚歇下,便将玉珠牵到无人角落,低声将方才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玉珠大吃一惊,双眉倒竖,怒道:“这都是什么人在嚼舌?要好好管一管了!不管哪个,有没体面,抓住了,就是撕烂了嘴巴,也是便宜了那些臭嘴!”
嘉芙道:“我也是想着,要过问一声了。就是祖母最近精神不济,我怕这些污言秽语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惹她生气,祖母还不知道就好。劳烦你多看着些。”
玉珠点头:“大奶奶放心,老夫人跟前的人,我都知根知底,偷懒爱嚼舌的,我是不会给脸面的。大奶奶既特意提过,我自会更加留心。”
嘉芙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转身被送出来后,便叫檀香去请孟二夫人,自己随即去往辛夫人的正院。
辛夫人这会儿正在全哥屋里,一脸的怒气,训斥奶娘偷懒,没有帮午觉时尿床湿了一身的全哥及时净身,不干净便罢了,这样的天气,湿着屁股,怕要着凉。奶娘有些委屈,辩解道:“早早就叫小红去厨房取热水了,小红回来说,恰刚烧好一壶,就被二奶奶屋里那个叫香梅的丫头给提走了,说二奶奶急用热水,让小红再等等,这才迟了的。”
辛夫人大怒,一下摔了手里的衣裳:“反了天了!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仙下凡了!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奶娘嘀咕着,撺掇道:“可不是么,说的就是这个理。全哥这些时日,怕是连二爷的面都没见着几次。夫人是该立立规矩了。”
辛夫人脸色极是难看,一腔怒火,便要叫人去将周娇娥唤来跟前训话,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周家最近虽说灰头土脸,但皇后的中宫之位,却摆在那里,指不定哪天就又翻身了。皇后对周娇娥似乎也颇为关爱,就前几日,还打发宫人给她送了些宫中赐物。况且,这周娇娥的性子,实在有些泼,要是她不服管,为这个万一闹了起来传出去,老夫人那里嫌自己无能也就罢了,更怕要被二房的人在背后讥笑。
辛夫人恨一阵,怨一阵,犹豫不决之时,忽听丫头进来,说大奶奶来了,见奶娘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似等着她去寻周娇娥训话,心里有些气恼,索性借这由头下了坡,命奶娘照看好全哥,自己匆匆出来。
第64章
二夫人也被刘嬷嬷请了来了,进来见嘉芙站在屋里,还不见辛夫人,以为是辛夫人将她和自己唤来的,笑道:“你婆婆这是要做什么,将我也叫来,三堂会审不成?”
嘉芙向她见礼:“婶婶莫怪,是侄妇自己做主将婶婶请来的。”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此时辛夫人也进来了,看见孟氏在,瞥了两眼,随即望向嘉芙,淡淡道:“丫头说你寻我?何事?”
嘉芙请她二人先将随行丫头仆妇都遣出去。二夫人立时便应了,笑着将人打发了出去。辛夫人面露微微不快,终也是将人遣了,嘉芙向她二人道了声谢,随即到了辛夫人的面前,二话不说,便向她跪了下去,行了个叩首大礼,神色肃穆。
辛夫人呆了一呆。
这样的大礼,上回还是新婚次日早,拜见翁姑之时行过。平日也就常礼而已。
“你这是何意?”
辛夫人似终于觉察到了嘉芙的异常,微微皱眉。
嘉芙抬起头,道:“此间并无闲人,婶婶乃自家之人,故媳妇有话便直说了。媳妇过来不为别事,只是求问婆婆,当年夫君十六岁时被指孝期不敬先翁一事,婆婆如何看待?”
辛夫人脸色一僵,人当场定住,二夫人也慢慢收了脸上笑意,盯着嘉芙,一语不发。
嘉芙继续道:“媳妇知道那事当年动静不小,既闹开过了,人尽皆知,如今也就不算什么不能说的避讳了。并非媳妇护短,而是媳妇一直不信,以夫君之人品,当年何以竟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媳妇心里疑惑,所谓知子莫若母,故媳妇实在忍不住了,拼着便是受责,也想从婆婆这里得个求证。”
嘉芙说完,抬起双眼,看向面前的辛夫人。
辛夫人起先俯视于她,和她对望片刻,见她丝毫没有避退,目光渐渐闪烁,往左右两边游移而去,不快地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何以又提此事?”
“于外人而言,过去也就过去了,但于媳妇而言,却是休戚与共。夫君之荣,便是媳妇之荣,夫君之过,便是媳妇之过。不止媳妇,于婆婆,乃至整个国公府,都是如此。故媳妇求婆婆知言明示。”
辛夫人含含糊糊道:“我自然不信右安会是此等之人……”
她微微咳了一声,停了下来。
“有婆婆这样一句话,媳妇便放心了!”
嘉芙再次向她叩首。
“当年那位姨奶奶到底出于何故悬于夫君居所之前,以致于令夫君背负污名,非我今日所求,我求的,便是婆婆这样一句话。求婆婆查出到了今日还胆敢私议此事之人,以家法处置。”
辛夫人勉强道:“你这又是何意?”
嘉芙眼眶微红:“夫君人走了才没几日,家中近日竟又起谣传,说什么当年姨奶奶住过的屋子里半夜传出哭声,又什么有人瞧见夫君少年时的居所之外有吊死女鬼游荡不去。婆婆经历过当年旧事,当比媳妇更要痛恨谣言。夫君此次临危受命,替万岁分忧执事,这节骨眼上,若家里松懈了,任下人胡乱传话,若如当年一样,再传扬出去,夫君声名再度污损事小,重用了夫君的万岁跟前,怕也不好交待!”
辛夫人顿了一顿。
“岂有此理!竟有这样的事?非查个清楚不可了!”语气带怒,又朝嘉芙走了过来,安慰道:“你祖母身子欠安,我这些时日忙于服侍,加上别的事绊住了,竟不知下头无法无天到了这等地步。你放心,我既知道了,便定要追下去,揪出那个传谣之人!”说着高声喊人,命管事将家中内宅所有丫头仆妇,连同大小管事,全部立刻召来。
嘉芙转向孟氏:“方才将婶婶一并请来,也是想求婶婶,你那边无人传谣最好,若也起了风言风语,求婶婶一同做主,防患未然。”
二夫人凛然道:“阿芙,你怎不早说?也怪我,一时疏忽竟没觉察。放心,我这就将人也全部叫来,一个一个问!绳上的蚱蜢,一只一只都栓着腿呢,跑不掉的!”说着也一叠声地命人将下人全部叫来。
嘉芙拭去泪痕,向辛夫人和二夫人再次道谢:“不管能不能查出人来,待夫君归家,我必原原本本将此事转告,到时再和夫君一道向婆婆和婶婶言谢。”
辛夫人面露微微尬色:“右安本就是我儿子,我岂能容忍下人如此放肆。起来吧。”
嘉芙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裴家内宅丫头婆子,各处大小管事,百余人众,陆陆续续,全被召到了辛夫人的院中,摩肩擦背,挤挤挨挨,站满了一个大院。众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里窃窃私语,等辛夫人冷着脸,将事情说了一遍,命揪出始传谣者,院子里变得雅雀无声。
这话你传我,我传你,谁肯承认自己,被点到的,相互指认,也有想要露脸立功的,便指出某人,更有那些平日不和,此刻借机挟私报复,点鸭似的指名道姓,那些被指了出来的,又怎肯承认,自然喊冤辩白,再扯出别的什么人来。一时间,院子里哭的哭,叫屈的叫屈的,辛夫人又命掌嘴,一直审到了半夜,最后剩下十来个人,辛夫人和二夫人都乏了,命管事继续连夜再审,明早务必问出结果。
嘉芙早于辛夫人和二夫人,先便已经离开了。隔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得知消息,说终于查了出来,那个最先散播谣传的,竟是周娇娥屋里的丫头香梅。
据说香梅当夜是被悄悄给叫了过去的,周娇娥当时不知。香梅得知被人指证,百般自辩,那管事婆子却如狼似虎,几轮审问下来,香梅当场便认供画押,说自己是听了周娇娥的指使。辛夫人闻讯,连夜起身,唤了周娇娥对质。周娇娥自然不认,辛夫人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安抚了她几句,到了次日早,再次将全部下人召集过来,当众命人将香梅拖了出来,扯下裤子打了板子。罪名有二,一是散播谣言,祸乱人心,二是反诬主子,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