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恍然,对裕阳大长公主恭恭敬敬道:“穆清谨遵祖母教诲。”
宋修远摸了摸鼻梁骨,似觉得这个话头有些莫名,看了眼穆清,见穆清神色复杂,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孙儿送祖母去膳房。”
裕阳大长公主复又转动清明的眸子,将两人面上各自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咸不淡道:“今儿没甚胃口,正巧我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了。你们俩不必顾忌我这个老太婆,自个儿玩去吧。”
语罢,裕阳大长公主抬眸又扫过穆清,这才转身出去了。
从前穆清只觉得陆离的言行举止太过跳脱,这时两相比较,方觉在裕阳大长公主面前,陆离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若非身边还杵着个宋修远口口声声地唤着祖母,她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这位精神矍铄、不拘礼节的小老太便是昔日的辅国大长公主。
若说她身上唯一让穆清信服的,大抵只有那对澄澈的眸子了,一眼望过来,仿若能直逼心底。
穆清怔怔回头,看向宋修远的右臂,想起他对伤口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阿远是否嫌弃我太过关注你的箭伤了?”
刚问出口,穆清又觉得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复又换了个问法:“阿远臂上的伤可好全了?”
话音方落,却觉得更不对劲。
经裕阳大长公主方才的敲打,她的确觉得自己对宋修远的箭伤过于紧张了些。可她又觉得,裕阳大长公主真正想警醒她的,并不在此处。
宋修远笑了:“昨夜夫人还瞧过的,道已快好了,怎这么快便忘了?”
穆清抬首嗔了宋修远一眼,不再言语。
她知晓裕阳大长公主与她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近五十年的岁月,更有宋修远这个宝贝大孙子。裕阳大长公主方才对她说的所有话,实则皆是在替宋修远绸缪,男儿志在家国,裕阳大长公主应是警醒她这位顶着艳名嫁入镇威侯府的邻国公主莫要扰了宋修远的公事。
但是裕阳大长公主眼眸中的平和太像青徽子,让她真真正正相信她已脱身于俗世烦扰。既如此,撇开朝廷政治的波谲云诡,她与裕阳大长公主亦不过是寻常的祖婆婆与孙媳妇。
只是这位祖婆婆段位太高,纵然穆清期望能得宋修远祖母的喜爱,但她自知难以在裕阳大长公主面前耍小心机以骗得她对自己的信服。
罢,顺其自然吧。
宋修远像是悉数知晓她心中所想,开口道:“祖母适才的提点之意我亦听出来了。只是祖母性强,向来不喜阿谀谄媚之人。夫人不必忧心,从前如何,在此处亦如何便好。”
话虽如此,但宋修远心底终究藏着一丢丢的自豪与欢喜,穆清人前人后显露出来的模样大相径庭,她私底下的性子,祖母定然也是喜欢的。
裕阳大长公主走出厢房没几步,想起房里的二人,尤其是宋修远时时提防她为难穆清时的拘谨模样,竟捂嘴笑了。真是像极了他祖父。
只是笑着笑着,裕阳大长公主突然想到自己已近古稀的年纪,着实不便再笑得同朵花儿一般,遂放下了手。
将笑靥与花儿作比的风雅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好些,省得老头子见到了又道她为老不尊。
可她仍控制不了往上翘的嘴角。
迎面而来的沈梨见裕阳大长公主面上的细纹里都氤氲着慈爱笑意,也跟着笑道:“老夫人见过郎君了?郎君带了小夫人回来。那小夫人天姿国色,眉心点的花钿真真好看。性子亦好。老夫人得此孙妇,郎君有妇如此,当真好福气。”
闻言,裕阳大长公主恢复了神色,因知晓沈梨的古怪毛病,便指着沈梨的鼻头道:“同你说过多少次,看人莫只看皮相,殊不见最毒在人心。”
沈梨缩缩脖子应了,侧身扶着老人回屋,还是禁不住心底对漂亮事物的好奇,问道:“夫人您亦是外头来的,可知晓小夫人的花钿是个什么方子?”
裕阳大长公主笑道:“什么方子?人那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你便是寻尽天下所有的朱砂,都点不出来那样好看的花钿。”
这些年裕阳大长公主虽远离京中俗世,但身边到底留了几个心腹。这几个暗卫谨遵其令,暗地里替她递了不少京城里的消息。她这般做的原因无他,不过是身为皇庭公主对母国的最后一点责任与关切。若非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绝不会再出山。
结庐隐世的生活很好,天下的荣华富贵她尽消受过,朝堂的翻云覆雨她皆体味过,夏蜀的灵山秀水她亦赏玩过,可那些都是年轻时的旧事了。而今她只愿久居于归云山间,安心当一个乡间小老太。
这天下,终究是要交付于年轻人的。
沈梨细细咀嚼着大长公主的话,忽而惊奇道:“我先前还道夫人您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不曾见过小夫人呐。原来竟是旧识,连小夫人面上的胎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裕阳大长公主思虑良久,笑了:“是啊,的确是旧识。”
四年前她出山回镇威侯府替儿子儿媳料理后事时,知晓了明安帝的和亲旨意,亦听了不少关于蜀国琅王府郡主的传闻。十余年不见,当初仍需她扶植保护的小皇侄竟已开始算计起她的孙儿了。
彼时宋修远初初弱冠,又逢父母俱殁,但并未沉溺伤痛之中,转而迅速地接管了镇威侯府的一切事务。出热孝后,又极快地远赴战场。她瞧得出来,她的这位孙儿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颇具他祖父当年的风范。有些时候,比之祖辈,宋修远甚至更稳健些。是以她将府内后院的琐事交托与海棠后,不及宋修远班师回朝,便安心地回了归云山。
思及此,大长公主复又叹道:“宋家的小子都出息着呢。”
她尚未自负到觉得自己的孙儿能斗得过帝王心术,但宋修远想在明安帝的算计下保全镇威侯府,应不成问题。
沈梨听裕阳大长公主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心道老太太定是乏了,回房后迅速伺候着老太太睡下了。待向青衿交待了一应杂物后,便回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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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纵然行了整整一个白日的山路,穆清仍不觉得困乏,坐于院中望着山谷上的星星,眸色清亮。
山间的灯火不若京城那般明亮如昼,是以此间星空,更显浩瀚无穷。
宋修远从厨房端了盅驱寒的温酒,还未走近厢房,便见穆清坐在廊下抬首静静望着夜空。
忽而便想起从阳陵回京的那夜,他头脑发热地夜爬城墙,回到侯府东苑的时候,穆清亦是这般独自一人静静地坐于廊下。
那个时候他大概如何也想不到,不过是四个月的光景,他与穆清便历了这么多事,所幸她一直安心待在他身边。
这时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带来远处村子里的狗吠与农妇骂儿声。
晚风习来,岁月静好。
宋修远脑中倏地便冒出了这八个字。头一次,他觉得祖母挑地方的眼力委实毒辣,祖母的结庐日子过得委实惬意畅快。
朝着穆清快步走去,不及穆清从星夜中收回目光,宋修远一手握着酒盅,一手揽过穆清的腰,轻轻一跃,便带着穆清坐上了屋顶。
“此处的视野更开阔,夫人不若在此处赏景。”
穆清放开紧紧搂着宋修远脖颈的双手,仰头望去,戏谑道:“果真离繁星更近了些。”
到底是坐在屋檐上,穆清双手乖乖地搭在膝上,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夜空。许是离繁星更近了,方才心底那股渺小之感更强烈了些。
与浩瀚星空、无穷宇宙相比,她小小的肉身又算得上什么呢?既如此,她先前的烦恼思虑又算什么呢?
真假郡主也好,姊妹易嫁也罢,及至他人风评,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与这些相比,真正重要的,是人心。
是她与杜衡的兄妹之情,是她与宋修远的......男女之情。
宋修远将手中的酒盅递给穆清,道:“归云山虽在南边,但夜里仍有些寒凉。这是李嫂特意在厨房备下的温酒,喝了驱驱寒。”
穆清将双手垂在身侧,只侧过脑袋,微微仰头就着宋修远的手便喝下了温酒。
宋修远知她酒量浅薄,不敢让她贪杯,见她眸中已有微微混沌,即刻便缩回手,仰头将余下的温酒悉数灌入喉中。
唔......比预料中的更烈些。
宋修远微微皱眉,侧身去看穆清的神色,还未有所动作,却是肩头一沉。
穆清就这么歪头靠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宋修远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盅。得,真真是好酒,拜其所赐,他才把人弄上来,又要将人弄下去了。
用空着的手扶正了穆清的头,宋修远望着穆清恬静美好的睡颜,肤润如脂,唇若点樱,心底喟叹:啧,酒量真是奇差。
心底腹诽着,眼角眉梢却是漫上了掩藏不住的温润柔情。
☆、花朝
许是白日里翻山越岭,又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见了传闻中赫赫有名的裕阳大长公主,身累心也累,穆清睡过去便没了知觉。再睁眼时,窗外已泛起微白的清光。
宋修远并不在身旁。
时辰太早了,即便宋修远平日里晨练,也不至于这个时辰便起身。
穆清起身行至窗前,支起窗框,本想寻一寻宋修远,望着窗外笼罩在夜色中的葱茏草木,却忽然发起呆来。
内室的一番窸窣响动惊醒了守在外边次间的青衿。夜色还未散尽,青衿拿着点燃的油灯推门进屋,开着的门窗相互贯通,一下子带入一室冷风。
穆清站在窗前,仍穿着中衣,不期然被这一阵寒风刺得浑身哆嗦。
青衿见了,忙放下灯,取过椸上的斗篷罩到穆清身上:“山里寒气重,公主仔细身子。”
都道黎明前的天色最为黑暗,穆清看着窗外的山头树林,黑黢黢的一团,再一看,仿若是什么山间精怪张开的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
穆清收回目光,问:“阿远呢?”
短短三字,带着一股粘腻的慵懒,彰显着穆清还未清醒的神态。
不及青衿作答,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倏地想到身后窗外的吃人精怪,穆清心中微颤,微不可见地向青衿靠了过去。
屋外行来的却是宋修远。
见到窗口的主仆二人,宋修远提着刚烧好的热水,讶道:“夫人醒了?”
穆清颔首。
青衿见此情状,匆匆收拾了一番,将灯留在屋内,便悄声退了出去。
“阿远亦醒得这般早?”穆清顺着宋修远的手望去,清浅的眸光最终落在那桶热水上。
青衿虽然是丫鬟,但不论在蜀国琅王府还是镇威侯府,都是穆清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从未在厨房做过活,自从几年前不慎差点烧着了穆清院里的小厨房,更是视那灶头如洪水猛兽。
至于林俨,一入裕阳大长公主的庄子便不知去了何处,连宋修远都不知其踪迹。
那么这桶水......
宋修远不自然地挠了挠鼻头:“晨起打拳出了一身的汗,烧些水擦擦。”
穆清脑内仍有些朦胧睡意,听了宋修远的话不疑有他,别开脸去,回身望着窗外的景致。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
不知是因为天光更亮了些,还是屋内终于有了人气,再见那团黑黢黢的树影时,穆清竟觉那轮廓状似一只耷着耳朵的狗,有些许可爱。
身后传来了衣料的窸窣声与淋漓水声,想着现下宋修远该是赤身的模样,穆清不敢回头,忽而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他右臂上的伤已快好了。
......
沈梨夜里回了村子,此刻还未来庄子,穆清与青衿又是从没下过厨房的娇俏女子,可怜宋修远一个堂堂侯爷,竟成了此间唯一一个能下灶头的人。
早膳是穆清站在灶头旁看着宋修远烧出来的清粥,并着昨夜沈梨备好的三碟下饭小菜。
那厢宋修远熄了火,穆清见厨房内就有矮桌与数张小凳,便将盛好的三碗粥放在上头,招呼着青衿过来一同坐下用膳。
青衿何时得过这样的招待,一时局促得红了脸。
穆清笑道:“左右我们几人来此都掩了身份,你便放开些,也不要总是一口一个公主侯爷了。”
“可......婢子终究是下人。”
一直静坐在桌后的宋修远突然开口:“坐吧,这院里没有下人。”
青衿还是有些惧怕宋修远,来不及细想,当即缩着身子坐下,飞快地埋头扒拉碗里的清粥。
穆清却听明白了。便是昨日见到的沈梨,虽然身前身后地伺候大长公主,但她与大长公主的相处之道,却与主仆不同,瞧着倒更像是......长辈与小辈。
大长公主都如此,她怎好端着姿态使唤人?
再者......望着四下情景,穆清忽而觉得这便是寻常人的生活,少了朝堂的那些勾心斗角与人心算计,纵然万事需亲力亲为,但胜在恬淡温馨。
仿若她与宋修远真的只是一对农村夫妻,而青衿则是她的娘家小妹。
若有可能,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却京中的荣华富贵,和宋修远一齐隐居避世。可惜她有她的和亲使命,宋修远有宋修远的家国责任。
......
穆清原想着用完早膳便去大长公主那处请安,但大长公主一早便又去了庄子后头的那片林子,还令沈梨传话,道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好好玩。
全然不将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
唔......确实是大长公主的行事风范。
穆清想着包袱里一罐子孝敬大长公主的花种子,脑袋放空。
玩?她的确发自心底喜爱这片地方,但是在大长公主的地盘上,她不敢撒野。
宋修远见了,忽而笑问:“今日是花朝节,方才李嫂邀我们去村中观礼,夫人可愿赏脸陪我一同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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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曰花朝,为扑蝶会。相传这一日是花神的生辰,从这一日始,百花竞放,正乃游赏之时。京中的百姓多于这一日郊游雅宴,文人墨客亦喜欢在这一日饮酒赋诗。
极风雅的一个日子。
但因此处位于深山,乡民质朴热忱,故而这里的花朝节少了外头的风流意蕴,却多了一份欢闹。乡民大多是只知晓田里事物的庄稼汉,不懂得附庸风雅,这里的花朝日没有外头的曲水流觞,只有吉时的祭花神之礼。
大长公主的生辰日正是花朝日,不知是从前哪位小童跑到庄子后头的花圃里偷觑了大长公主一眼,只道那周身的雍容气度与花容月貌惊为天人,久而久之,淳朴的乡民们便偷偷地将大长公主视作花神托生,尽管二十年过去,这位花神老了,形容亦比不得从前,但乡民们依旧敬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