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袍坐下,捏起桌案上的舞谱,宋修远随意地翻了翻,开口问道:“五月离京的前夜,夫人应承了我,待我归府后便为我跳一曲,不知夫人何时兑现此言?”
穆清垂眸看向宋修远手中的舞谱,眼眸略有些闪烁,糯糯应道:“妾身子尚未大好......日后定只为夫君一人跳一曲江海凝光。”
“啪!”宋修远重重放下舞谱,抬眸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记着夫人不喜刺绣,平日里的消遣只是编纂舞谱。数月不见,夫人竟改了性?”
女子脚底微微踉跄。
“你下的功夫不浅,只可惜小瞧了我与夫人的牵绊,露出的破绽太多。”宋修远将女子的反应看在眼底,冷哼道。
面前的女子闻言,提裙下跪,躬身道:“妾不知夫君此言何意。”
宋修远侧头,看了眼女子不慎露在衣裙之外的云靴,心下了然。
他忽然倾身,在女子身前轻声道:“离京前夜,夫人醉了,从不曾与我说过献舞之言。”
女子讶异抬首,正对上宋修远一对探究的漆黑眸子,被他的戾气所摄,她一时怔愣。
“如何?可还需我将青衣唤进来与你认一认?”见女子默默不言,宋修远厉声问道:“说!你究竟是何人?冒充夫人有何用意?夫人又在何处?”
那女子见身份暴露,却收起适才慌乱的神情,缓缓躬身行礼,淡淡道:“我乃蜀国琅王之女莫词,侯爷口中的夫人,是我同父同母的胞妹莫谣。”
***************
自七夕夜里与太子妃周墨抖了一场再被黑面郎君一记手刀打晕后,穆清再醒时已置身于一间暗室之中。身上的衣物已干了,但仍带着潮气与寒意,凉得穆清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四下摸索了下,许是位置隐蔽,自己靴边的匕首竟未被搜走。
穆清缓缓起身,发觉暗室中间的一角幽幽地点着一盏灯。暗室简陋。除了她身下铺着的干草与那一盏灯,再无其他。
这个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穆清心底一凛。
未几,暗室门上的窗格被打开,不知何人扔进了只馒头。窗格很快又被关上了。
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穆清走过去将那冷硬馒头捡起。
只是周墨当真厌极了她,留着她的命却不让她好过,拘在暗室里,拿一个冷硬馒头打发她。
穆清啃了两口馒头,了无胃口,遂又走至门前细细观看,企图找寻破解之法。
这道石门分明就是铜墙铁壁!若是这个时候有了厉承的奇门遁甲之术,凭借着脚边的匕首,她应能破门而出。
穆清内心纷纷,抬脚踢了门一记,又坐回干草堆上,思考着自己眼下的境地。静了颇久,她这才觉得惶恐。
正如周墨所言,宋修远即便发觉如今在府里的夫人不是她,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来寻她救她。他若是那般做了,替嫁一事大白于天下,便是宣告蜀国无信无义,出尔反尔。令两国朝堂关系僵化,这样的事,宋修远做不出来。
至于杜衡,或有可能从镇威侯府中探得一二消息。只是可惜杜衡虽已有自己的势力与消息路子,但培植的时限太短,根本不能与东宫相提并论。
为今之计,只剩下她自己了。
穆清向后靠去,思索着自救之法。
周墨显然不知晓她郡王之女的身份,她为了保命虽搬出了自己的身份,可琅王府在她三岁走失找寻无果后便宣称谣郡主夭折,世人只知晓琅王府唯有一个风流媚骨的郡主。周墨大抵是不会信的。周墨那么讨厌她,却不杀她,她留着她的命定然还有其他缘由。
这即意味着当周墨需要她的时候,她会将她带出暗室。
可天晓得周墨什么时候用得着她呢?
穆清心里有些戚戚,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中。
万一周墨只想留着她的命尽情地戏弄侮辱她呢?该不会她这辈子都要被困在这狭小漆黑的暗室里了吧?
......
暗室外的脚步声每隔约莫三个时辰便会响起,穆清每日能得到三个馒头。
有时她会趁脚步声走近之时蹲在窗格下,企图看清来人的面目,然而外头的人来去匆匆,无论穆清如何努力都毫无办法。
起初几日,她还侥幸地想,宋修远对她并非无情,或许会想个法子暗地里寻她出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见不到一个活物,这样的心思也越来越淡。
约莫十几日后,墙角的油灯有了耗尽的趋势。仅靠馒头维持生计,穆清越来越虚弱,暗室的寒气和衣裳的潮气侵入体内,她浑身滚烫,渐渐无力起身。躺在黑暗中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想,大抵她这条命就这样交待在这个暗室里了。
就这样在黑暗中躺了几日,终于有一日,脚步声渐进,却不是送馒头。那道铜墙铁壁一般的门“哗啦——”一声掀开,穆清躺在干草堆上,眯着眼,借着外头的微光终于看到了这十几日里的第一个活人。
——是那日将她打昏的黑面郎君。
☆、回生
不见天日小半月后,穆清被那黑面郎君扛在肩头,终于出了暗室。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外头刺眼的天光,她睁开双眸四下打量。这时她才知晓拘着她的暗室原来是周墨命人特意在崇明山脚凿出来的。
“你......要带我去何处?”穆清有气无力地问道。终于等到周墨用到她的性命的这一日,她想知晓周墨的目的何在,再借此寻思着逃跑的法子。
黑面郎君不发一言,扛着穆清快步拐出了偃月行宫的角门。角门外头,早有一位着了石青短褐的魁梧郎君,坐在马车上候着。
见到黑面郎君,那人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上下打量着黑面郎君肩上的穆清,因穆清此刻乃趴在黑面郎君的肩头,是以他无法看清她的眉眼,只大致瞧了个身形。魁梧郎君开口笑道:“这小娘子的身段当真不错!等到了涪州,应能卖个好价钱。”
穆清心底一惊。
黑面郎君看到了那人眼中的急色之意,冷着脸道:“嫁过人的妇人,你也想碰?”
那人啧啧叹了几声后,突然走到黑面郎君身后,伸手捏住穆清的下颔,迫使她抬头:“嗬!嫁过人又如何,老子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面前的人面色黝黑,一双鼠目贼亮有神。看到了那人眼底的猥琐之色,穆清厌恶地撇开头去,挣脱了他粗粝黝黑的手。
魁梧郎君欲再扳回穆清,这个时候黑面郎君径直将她仍进了马车:“莫耽误了时辰!”
“从行宫出来的人,怎么着也算有点分量。我们做这档子事,她的夫家应不会追来吧?”那人依旧追着黑面郎君小心翼翼问道,“还是她就是被夫家给卖了?”
黑面郎君却不予理睬。
七夕夜里穆清与周墨对峙时,他亦在场。亲眼见到过彼时穆清周身放出的气场,他委实有些惊诧;穆清的气势迫人,连太子妃都被她压制了,更何况他一介小小杂役?甚至到了现在,他心底竟仍有一部分惧于穆清的气魄。他总觉得这样的女子,就算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也不能小瞧。
太子妃当初便是小瞧了她,才被她气得头疼了数日。
且对于七夕夜里她口中郡王之女的身份,太子妃不信,未再叫人探查,他却是有些信的。他虽是偃月行宫的人,但从心底里,他觉得主子这一回做事委实有些纰漏,有些不地道。
未多时,穆清听见了外头的响动,那位魁梧郎君你与黑面郎君一齐坐上了车辕,驱车驶离偃月行宫。
穆清仰面躺在马车里,任由马车颠簸。眼眶干干涩涩,她有些想哭。周墨留着她的命,不是另有用处,而仅仅只是想着法子折辱她,将她发卖边城。周墨竟这么厌她!
讽刺的是,周墨要送她去的地方,正是当初她用和亲换回的涪州。
她知晓她应在路上寻找合宜的时机出逃,但是现下她的身子太过虚弱,连强撑起身子坐直都有些费力。若那魁梧郎君真想对她用强,只怕她连一丝的反抗之力都没有。
这两位看押她一路至涪州的郎君,恐怕亦是周墨提前选好的......想起外头那人油腻而猥琐的神色,穆清一阵作呕。
一介贵女,堂堂太子妃,究竟是何等歹毒,才会想出这样作贱人的法子?
......
晌午的时候,黑面郎君递进来一个馒头,穆清有气无力地接过了。实则她已有几日不曾吃过任何东西了,但眼下她必须依靠这些馒头养养力气,这样才有机会能够出逃。
穆清昏昏沉沉地分辨着马车外头的声响,发觉马车行了一日,竟未路过任何村镇。京畿道内城镇相邻,不会有连着赶了一日路寻不到落脚之处的情况。如此看来,只可能是两人驱着马车故意避开了城邑。穆清心底失落,如此,她想要逃跑就更加不易了。
许是穆清看着太过羸弱,那两位郎君渐渐地便少了些提防之心。入夜,两人将马车停在了一片林子里,黑面郎君打发了魁梧郎君去林子里寻吃食,自己则守在马车附近生起了火。待火烧旺了之后,魁梧郎君也嘟嘟囔囔地提着两只野兔回来了:“兄弟你瞧瞧我逮着什么了?来来来今夜咱开开荤!”
穆清蹲在车里,未几,黑面郎君又给她送来了半只烤兔腿和一个馒头。嗅着兔肉散发出的丝丝酥香,她吞了口唾沫,狐疑地看了眼外头的黑面郎君。自今晨见到魁梧郎君后,她能在细微之处察觉到黑面郎君对她的一丝丝维护。但究竟出自何意,穆清尚且不知。若之后的路他能一直如此,倒也可以从他身上下手。
只是这兔肉......穆清无奈地放下了兔腿肉,默默啃起了馒头。小半月未沾油水,若此时她贸贸然吃了兔肉,只恐不多时便是上吐下泻的一番折腾。她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夜里穆清仍旧宿在马车内,但是那两位郎君就躺在马车外头。所谓饱暖思□□,白日里黑面郎君尚能管制住魁梧郎君,但夜里,万一那位黑面郎君睡糊涂了亦是急色之徒......她留了个心眼,从靴侧抽出匕首,右手紧紧握住匕首,垫在脑下,用长发掩住刀锋。
很快,外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穆清伏在马车上静静地躺了个把时辰,外头万籁俱寂。穆清强撑起身子,撩开车帷,见到外头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土上,以地为席,以天为盖。正当穆清思量着趁两人熟睡逃跑的可能性时,有惊鸟飞过,林子里想起一片树叶煽动之声。
黑面郎君迅速提剑翻起,待四下张望发觉不过是惊鸟之声后,方才继续睡去。
穆清悄悄放下车帷。这位黑面郎君是个练家子,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唤醒他,看来此计行不通。
又静了许久,就在穆清以为堪堪能熬过此夜的时候,魁梧郎君忽然翻身嘟哝了几声。
穆清心中一凛,又悄悄掀开车帷向外望去。
晚上的兔肉烤得咸,他牛饮了不少水,这个时候终于支撑不住,起身去林子里小解。七月底的夜风里带了一丝凉意,他颤得一激灵。回头望了眼马车,想到里边那位娇滴滴的小娘子,心中顿觉火起。
大兄弟现在应睡熟了。
他提起裤头便往马车走去。
见那魁梧郎君竟越过他方才睡觉的地方径直往马车走来,穆清心底慌张不已。她攒紧了手中的匕首,翻身背对车外侧卧。
魁梧郎君爬上了马车,透过薄薄的车帷,看见内里那抹纤瘦的身影,心中不自觉地发飘。他掀起车帷探身钻进去,端详着穆清的睡姿,心底更是愉悦。看来这位小娘子睡熟了,啧啧,真他娘的漂亮,就算眼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还是比他从前见过的仍和一个婆娘都好看。也不知她从前的夫家是何处的,竟舍得将这样的绝色卖了?
他忍不住就倾身向穆清扑去。这个时候,眼前的女子蓦地转身,他还未看清那张绝美的面目,便觉胸口微凉,一阵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
他低头望去,嗬!好家伙!这小娘子竟往他胸口扎了一刀!疼,真他娘的疼!所幸她力道小,不然这一刀子下去非扎出人命不可。
魁梧郎君心中气急,正想扯过穆清的头发,忽而被人连滚带翻地拉扯下了马车。穆清握着匕首,心有余悸地看着抓着魁梧郎君衣裳的黑面郎君。
黑面郎君横了眼窝在地上捂着胸口喊疼的魁梧郎君,面色沉沉地朝穆清走来。穆清不自觉地又叹了口唾沫,看来今日这把匕首是藏不住了。适才她应之间唤醒黑面郎君,怎一时心急就胡来了呢?
正当穆清脑中天人交战之际,从林子里忽然蹿出一道黑影,黑面郎君不妨,一下被踹翻在地。那黑影趁机拔刀往黑面郎君身上刺去。黑面郎君拼命避开了。
穆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扭打在一处的两人。只是很快,黑面郎君便处了下风。穆清眼花缭乱之际,黑面郎君便仰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那黑影朝地上啐了口,又提着刀走到满地打滚的魁梧郎君身边,狠狠地扎了下去。
穆清吓得捂住了嘴。
那黑影取了火折子,燃了火便丢到那两位郎君身上。火苗噬了血,一下蹿得老高。
穆清见他处理完尸首,又背着光不疾不徐地往马车走来,攒着匕首的右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小半年未见,我来还阿谣娘子的救命之恩。”一道清越男声传来。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调......
穆清不可置信的掀开车帷,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与令人作呕的烟火之气。那人走得近了些,眉眼被挂在马车上的小灯笼照得一清二楚。
剑眉入鬓,红绸束发,不是厉承又是谁?
“厉承?”穆清讶道。终于见到了熟识之人,不管那人是谁,此时她的心底尽是释然与松懈。
厉承亦看清了穆清,一时惊讶于穆清现下消瘦的模样和粗哑的嗓音。待回过神后,他翻身跃上马车,笑应:“是我。阿谣娘子放心,我这就带你去见你阿兄。”
身后却再无回应。
厉承回头看去,却见穆清不知何时昏在了车内。他立即勒马停车,钻进马车将穆清抱起上下查看。入怀却是一片滚烫。他伸手拂过穆清额头,烫得吓人。
她身上的衣衫藏污纳垢,及至及腰的长发,亦蓬乱不堪。
厉承暗暗咒骂了声,又飞快地坐回到车辕上,驾车往最近的鹿邑赶去。
穆清的身子太弱,需尽快寻个大夫。她究竟遭了多大的罪,才把身子糟蹋成这副模样?
☆、久别
厉承匆忙间将烧得发烫的穆清送到了鹿邑的医馆,医馆里的老大夫被这架势吓了一跳,看到面前这位游侠儿怀中身形孱弱面色酡红的女子,又是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