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太医这样,李夫人越发心灰,她低下头良久不语,一等王太医出去开方,泪也落了下来,她一把抓住王桂枝的手,双膝往下,就要跪下央求,“好妹妹,你就答应了我吧,我是将死之人,唯有膝下这一个,你就帮帮我,照顾他长大成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定当厚报!”
第51章 谁狠
李夫人要跪,她身边两个体己人早已跪了下来,头都紧紧得磕在地上,与那青石地板一撞,嗡嗡作响。
她们这样,王桂枝却转过身硬声道,“嫂子这是干什么?好好的为人父母,倒要把孩子托付给别人!我是绝对不会应的,你要是真有一片怜子之心,就该好好寻医问药,自己将养起来才是!”
“妹妹你,好狠的心!”李夫人见她竟然这样说,顿时瘫在这地上,只觉得如入深潭,有如灭顶。
王桂枝听她这话,怒极反笑,“我心狠?怎么及你心狠,你还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要吃什么药,到底要如何治,就开始想着如何把你肚子里怀胎十月,好不容易孕育下来的孩儿托付给别人,你还是不是亲娘亲妈?”
她气得发晕,指着地上的李夫人呵责着,“你还觉得是我心狠?我如何心狠,也不及你心狠十分之一!万不说你托了我,你就是不托了我,他那样的孩子,叫我一声婶娘,我总会照顾他吃穿,可我就是对他再好,能比得上你这个亲生的娘尽心心力?再说,我若是对你的孩子好,要把我的孩子们又放在何地?本来就应有自己的亲妈来疼,他竟是没有,要与别人来争,他何其可怜?你只想着托了我,就万事可休了吗?大哥哥跟老太太他们又会如何看我,我看倒不是我的心狠,倒是你不想担这个责任,尽想着一死了之!你才是个最狠心薄性的人!”
被她言语一激,李夫人由着奶娘扶将起来,“你说这样的话,我不求你便是。”她只想着她的品性可托,没料想她竟是半点也不想应,一句话都没有。
王桂枝早坐下冷哼道,“这话原就不该说!”她看着此时的李夫人,就想到她自己上辈子的娘,如同硬生生割肺挖心,她娘要是有一点为她着想的心,再怎么由那姐弟俩摆弄,怎么也要拖到自己见着女儿最后一面,可惜她没有,让她一个人孤伶伶死在病床上。
心潮起伏之下,竟怄得她立时将方才饮的茶水都吐了出来,彩霞拿帕接挡不止,慌张叫道,“太太,太太!”
这动静更是让婆子丫头都俱围了上去侍候。
彩云心疼自家太太,对着李夫人一干人再没有好脸,碍于做下人的不好朝着主子叫嚷,只把小丫头抓住训斥,“好个没眼力的东西,平日里都白对你们好了,你也不看看你一体一身是谁给予的,太太好性了,你眼里就全没了人,你是哪个家里的,竟敢这样对太太……”
如此情状,李夫人倒也不好走,赶巧王太医让人送了药方进来,彩霞忙又收拾了东西,去请他进来给王桂枝再看脉。
王太医摸了脉,额上又现了汗,方才太太还是好好的,可眼下怎么乱成这样,他忙道,“太太本就怀孕,脉息混乱,敢请见太太金容一面。”
此时哪里还顾得其它,再说屋里这么些人呢,两个丫头忙把珠帘给搂了起来,让王太医仔细瞧王桂枝的脸色,这才长叹一口气道,“不妨事,不妨事的,让太太好生窝一会儿,若是哭出来就更好了。”脾主运化,把脾激起来便就好了。
彩云已经少见太太流泪,“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好?”哪里有叫人哭的。
“这……”王太医想了想,对着彩云悄声道,“太太要是不想哭,就让她发一回火,或者是大笑一场也行。眼下她怀有身孕,到底不好用药。”
彩云连连点头,才将王太医送了出去。
李夫人的奶娘倒觉得王夫人虽然话说的不好听,却也是正理,话糙礼不糙,再说好容易病也瞧了,那药方也得拿到手才好。
“太太,您是长嫂,不能跟弟妹置气,再说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在世上,谁的孩子谁心疼不是。”又是一番话好哄。
看着王夫人被她气成这样,李夫人心里也有愧,听了奶娘的话,便上前对着王桂枝赔不是,“都是我糊涂,还请妹妹原谅。”
彩云急得要说什么,被彩霞一把给拉住了,大家都各自退得稍远些,由两人再分说。
王桂枝胃里都吐空了,全身软绵绵地,本来受了委屈的人就最怕有人哄,听见李夫人说的话,偏过头去,眼神迷离以为见着了亲娘,她便痛哭起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我哪里还做的不足,大家都是一样的,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对,你也不应该这样由着我躺在床上去死,我难道不是你的……”孩子了吗?大家都是同胞同母,为什么就单不疼爱她一人?
这哭问得李夫人好生惭愧,是了,她又不欠自己什么,拿帕子给她擦着泪哄着,“都是我的不是,不会说话,你别哭了。”
李夫人正柔肠百折得哄着王桂枝,李纨却急急匆忙赶到。
老太太跟出嫁的姑奶奶说话,小姑子元春陪着。太太便派了她差事让她一会儿来自己屋里吃饭(正好跟王太医来错开来),正盯着他们摆围帘取桌凳验册呢,就有小丫头脚下溜风似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得让她赶紧去,“不知道大太太说了什么,把咱们家太太气得直吐,大家都慌得不行,大奶奶快去看看吧。”
李纨不知道是什么事,被唬得厉害,太太对她的好处说都说不完,顾不得什么,小跑着过来,见太太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差点儿就瘫在了地上,莫不是——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这可怎么得了!就是太太会有多伤心,就是他,也不知道要跟着多难过。
第52章 诸事
“太太, 您这是怎么了?”
王桂枝正哭得痛快,忽然听闻这样带着哭音的一问, 又见着李纨清丽贞雅的面容, 方回转过来, 明白自己已经不是那世被委屈至死的人了,才拭泪撑着笑着说,“方才多立了一会儿, 今日日头又大,怕是晒得猛了暑气未下,有些中了热气不舒坦, 你婶娘在这里, 我正朝着她撒娇呢。”
李夫人干笑着,李纨将信将疑,“原是如此, 都这个时辰了,太太怎不摆饭。”必是有别的事,只是有外人在,太太不方便说。
“是了,你饿了吧。快让她们摆饭!”
王桂枝跟李夫人都有人捧着盆巾伏侍洗漱。
漱毕, 王桂枝也不让李纨站着布菜立规矩,三人一起安静用了饭, 听闻爷儿们还在饮宴, 便让她自回去歇息, 醒了也不用过来, 自去照管她安排下去的事儿。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有心要改动的,便记下,回头我们娘俩细细商量慢慢办啊?”嘱咐了李纨些话,又拉着李夫人一同歪着,让彩云彩霞们搬了饭桌出去吃饭,人都散出。
王桂枝握住李夫人的手,指着药方上的药材分说着,“身子都让你给熬空虚了,不光要吃药,还得按时吃饭才对。你自己更要有保养之心,什么事都急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想着孩子,首先得先保住你自己,不然谁都是白托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若不在,大哥哥再娶一个,就不生孩子了?你自己细想想,总归我是不会帮你的,嫂子你比我更老成,难道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哪里不知道,只是我这心,真像是油煎火烧似的,一刻都静不下来。”李夫人回悟过来,与她已是无话不谈,“我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若真要说,又怎么敢说出去,难保他们不会随意乱撞,倒真是一点儿星火也留不下来。可我劝家里人的话,没一个人听的,我白为他们操心,他们还觉得着我不闻不问,没了良心……”
这些心里的话,也只有说给她听了,李夫人续道,“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要将养,我那行经日子,早没个准,一时沥沥淅淅,一时又一两月都不见来。要不是有了这事儿,我本也想着怎么也得请个大夫回来,好好看看,将息起来。可谁知道又出了这样……的事。”她将废太子三个字含在嘴边说了。
王桂枝一看她这样说,心中大愧,她竟不知道贾家人竟把她所说的话都当了真,她还以为那话早被支了过去,她都混忘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着急道,“能有什么事?你尽可想开些吧,到时候若是没事,你岂不是白担了心,费了这样的神。”不过她说的一句话,贾政怎么连大嫂也告诉了!这个坏蛋!
李夫人奇道,“妹妹你还有什么不曾告诉我的,不若细说了告诉我知道,我举手立誓,绝不告诉第二人。若再传他人,让我立时肠穿肚烂,死后拔舌下十八层地狱。”
“唉呀,嫂子你别拿话堵我。”王桂枝真不知道要怎么说,她哪里知道现在朝廷局势是什么,她知道自己在红楼梦这本书里,其它都是王夫人给予她的记忆。她苦苦思索,只好现编些话来,让她先好生看病吃药,安生续命,有李夫人在,贾赦也不至于过于胡来,再说贾府千头万绪,她也多个臂膀不是?
但也不敢说得仔细,含糊着,“我说的你可真听吗?你要是真听,就好好照顾好自己。”
“那自是真听!”好不容易有人应下,有了句实话,李夫人本来也信她,哪里有不听从之理。再来跟她说了些心里话,心里痛快了许多。
“你既是真听,可我就直言了。平素里那些个男人不许我们抛头露面,只拘我们在家里这一亩三分田不说,还有别的弯七拐八的摧折。你怎么此时就要起比那些男人还厉害的强来?那上天的事,谁能管,真要抄家灭族,咱们都直接一根绳子吊死了岂不干净。既然他们不让你管,你就要丢开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你就是要管,你能管得了谁?不若先把自家男人管起来,自己自得其乐才好。”王桂枝劝着,贾赦只有老太太能管,可老太太一向是个慈祥人,不管儿子们屋里的事。
李夫人一时愣住,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怎么管得了爷们?三从四德也不是顽的。”
“那就要看你的手段了,再三从四德也有法子。我看嫂子你也有这个能耐。你想着琏哥儿,也不能再继续放纵大老爷不是。别的我不知道,光知道大老爷总是喜欢新鲜颜色,每年买那色艺双绝的小戏,添新哪里淘换来的贴身丫环都有好几个,虽说不是强占,可就是老太太不说,族人里都知道,也觉得大老爷不尊重,你脸上没有光彩。这些个姑娘,大老爷好一阵不过也就罢了,放在你家里,每年多少银子不是事,却你掐我攘的,要首饰要这要那,大老爷给的也是琏哥儿的钱,再且成日里给你自己添了多少麻烦。你看着她们心里难受,她们自己也可怜,这么老些人要争一个男人,小小一间屋子拘着,过于寂寞,日子长久了心思怎么会不歪?不若你跟你家老爷商量妥了,那些买来的,有心去的让她们自去,想留下的,你也归拢到自己手上。安排上日子,再越性像皇上似的做个绿头牌,由着大老爷去点,也不吵嚷了,你也就清净了。”
“你这个狡黠鬼!你怎么不给你家老爷做这个呢?”李夫人听了直乐,拿手去呵她的痒。
王桂枝躲着笑道,“人家给你出主意,你倒挠我?”贾政那个人,要是像这样,早被他呵斥着“叉出去”了。他就是头犟牛,只有他自己愿意,不然别想着能逼他就范。
见她怀着身孕,只玩乐一会子就停了手,“既然这样,以后我就不从家生子里选,他们虽然知根知底,到底府里连络有亲,反倒不好辖制。不若从外面买些贫苦吃不上饭的齐整丫头,终身也不过十来两银子,不比去那些地方的干净,且花销不了几千两。”李夫人被她一说,思路明阔不少,立时来了主意。
王桂枝叹息,不知道这样怎么算,买的清白女孩子倒又成了姨娘,只是到底能先吃饭活下来,“这也倒罢了,每年只许两个,免得把老爷的身子掏空了,琏哥儿可还小呢。不论是你这个娘,还是大老爷,都得自己先给孩子打下许些基业不是。大老爷跟我们家老爷都是受得祖宗的恩才有个官做,可咱们能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呢?”她半带讥笑道,“你可别告诉我,只等着大老爷死了,就让琏哥儿再袭个末等三等将军的职就罢了。”
李夫人被说的满脸通红,“我日后好生教导他读书进学。”
“书是应该读的,学史让人通智,品诗让人懂情。可咱们贾家一门两公,如今圣上还在倒还好,若是新帝……只怕要算旧帐,我们可有好大一笔亏空等着算呢。”王桂枝想到红学里分析的贾府失势倒榻之原由,虽说红楼梦未曾实指,但曹家迎驾,欠下多少亏空,康熙在位时多有照顾,让他们在富饶织造处安了肥差,只为填补,到了雍正时候,他眼里容不得这些。那户部欠银,在天灾面前,他是真抄家来填……若按此情推论,说不定抄家的债,就是在元妃省亲那上头,不过她没想着送元春进宫,倒不是很怕了。
李夫人只以为受了教,太子再次被废,定然是不成的。看来王家已经知道下一位真主是哪个,便越发虚心问道,“那些银子一时怎么还得上?”
原来还真有欠银!
王桂枝心里一惊,脸上没显,“咱家又不曾接驾,哪里有欠?”
“咱家荣国公去的时候,才问户部借的两万两。我接中馈的时候,曾看过这一注,再以前的,就不知道了。”李夫人盘算着,“我估摸着,总也得有个十万两。”她却不是很在意,“没事的,大家都借,咱家还算是借的少呢,像是江南的甄家,那才借的多。”
“……十万两!”王桂枝心里叹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到底家里还是要出个做官的,才能把这窟隆给填上。脸上又发热,那她岂不是跟贾雨村没什么区别了,还是做生意的好。
“别人家我们又管不着,理好自己家就行了。”
十万两也不算多,总归还有十来年,一年节俭个一万两也就行了,复道,“以后嫂子只把家里好好主理起来,能俭省的就俭省些,还有一些弊端,你可不能躲懒,该改的也要改了,要蠲了的,就蠲了吧,你不管着,琏哥儿怎么指望你呢。”
李夫人一一听了,一会儿茶房里熬的药也得了,她一口口喝尽了才回去。
王桂枝站在门口送她,李夫人止步动容道,“妹妹这般用心为我着想,我永不会忘的。”
“快别再说这样的话,我只托言我要服安胎药,你每日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在我这里吃了药再回去,干净稳妥,那边再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