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谢崇礼已经站在了院子内,双手背后仰头望天。
“义父,您怎么不在司礼监?”谢昉小心的走上前,问道。
谢崇礼没有理会他,只是专心看着天上的云,一时看得都出神了。
“义父,孩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谢昉又问。
谢崇礼仍旧不应。谢昉便当他听着呢,继续道:“您一心想让妹妹入东宫,怎么这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你这臭小子,依了你的意思,你倒要刨根问底了?”谢崇礼瞥了眼他,显然并不想理,“看好她,你能不能去南京,还得看你爹我的心情了。”
谢昉低下称是。其实他知道,是皇后说服了谢崇礼,只是他很好奇,不可一世如义父,是如何被一个后宫女子说服的?甚至放弃了自己的部分权柄,甘愿给太子铺路?想到自己尚且年幼时早已模糊的记忆,他愈发疑惑了起来。
“沈泰可不是块容易啃的骨头。过些日子去把咱们家中那块云南进贡的鸡血石先拿去试试吧。”谢崇礼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阴阳怪气的不像在关心他,倒像是在幸灾乐祸,“希望你好自为之,别被他一脚踹出来。”
“多谢义父关心,孩儿量力而行。”谢昉笑了笑,同谢崇礼做父子做了十几年,他早就习惯了和谢崇礼这样的对话。
“照顾好你妹妹。”谢崇礼留下这最后一句,便径自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果然就如同谢崇礼预料的一般,谢昉分别在礼部、尚书府甚至朝堂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受着沈泰的避而不见。往日里沈泰于谢崇礼狭路相逢,虽然道不同,好歹也会行个礼。现在,沈泰想到他纵容自己的义子来找自己求亲,没有当场同他扭打在一处便已经是他身为礼部尚书最大的礼数了!回到尚书府中,沈泰也总是黑着一张脸,虽然不想告诉妻女有个煞星在打侄女的主意,却依然悄声叮嘱夫人,小心看顾芳年,莫再让她轻易出门了。
虽然身为一名身手了得的锦衣卫,谢昉自然有能耐能够见到心上人。可他想要扭转沈泰对自己的看法,就要表现的像一个正人君子一样,不再和采花贼抢生意了。
直到秋叶掉落的时候,沈泰才勉强将对谢昉的态度从拒之门外转变为了与之交谈不过十句话。照这个感化沈大人的速度,谢大人觉得自己能赶在入土之前娶上妻了呢。
眼看快到了怀王大婚的时候,曹淑即将随怀王就藩到千里之外的兰州。未来的肃怀王妃一封又一封的请帖寄到了尚书府,希望能再和昔日的好友多些相见的时间,袁夫人这才终于又将沈芳年放了出来,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心早就被别人拐跑了的侄女,出了门径自便先偷偷去了谢崇礼的外宅。
谢芫姬本就身体羸弱,只是今年略好了些,从东宫出来后便又病了起来,一连两个月都没能再打起精神来。谢昉给宅中诸人都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关于太子纪煜的只言片语,她不知道他是否像自己一样感伤,是否也是大病一场?
事实上,纪煜倒是没有时间感伤,他渐渐熟悉了处理政务的关窍,而皇帝沉迷于炼丹,谢崇礼也渐渐放权,雪片般的奏折送到了东宫太子的案前,他每天忙到深夜,丝毫没有怨言。
沈芳年看望完病恹恹的谢芫姬,走了出来,不禁在寒风中紧了紧衣襟,不忿道:“这个太子殿下,他怎么做到就像无关痛痒一样,每日神采奕奕的上朝、批奏折、宠爱新妃?”
谢昉领着她的手向前走,横竖这里是自己家,没人敢乱说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纪煜在神采奕奕的上朝、批奏折、宠爱新妃?”
沈芳年抿了抿唇,道:“你说他好得很,所以我猜的。亏我当初还觉得他不错,真是看走了眼。”
谢昉带着她来到另一处房间,为她斟上一杯热茶,“我倒觉得他有些意思,有些事情处理得倒比陛下高明三分。当初他为了小芫曾经和皇后闹僵,现在皇后见他专注认真,竟也母子重新和睦了。朝中当初看他热闹的臣子,也都服帖的很了。”
“这么说,他真是志得意满啊!”沈芳年接过了茶,只是捂着手,却没喝,她就是为小芫不值,何必为一个那么不走心的人伤感到现在呢?
“别说他,说我。”谢昉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头一看,发现谢昉竟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那眼神里竟然有些……怨气?
“说你什么?”她不解。
“陛下已经准允我去南京了。”办完了这件事,他心里的一颗石头只是落了一半的高度,还差另一半,仍然悬着,“现在小芫不会进东宫了,芳年姐姐可以不必再担心我去南京还为他人了?”
她听了,心中一热,强忍着即将绷不住的笑意,伸手锤了一下他,“不许拿我取笑,小心我不同你去。”
谢昉抓住那只手,用拇指分开了她紧握的拳,“可你同不同我去,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沉默片刻,想到自己那个以维护三纲五常为己任的二叔就头疼,对他温柔问道:“这么久没见,谢大人,可有和沈尚书搞好关系呀?”
“还不错。沈尚书大人现在已经不再对我说‘滚’字了,估计再熟络个两三年,尚书大人就不会再称呼我为阉党走狗了。”谢昉幽幽道。
沈芳年无情的补刀,“你再讨好他两三年,我叔父可能会以为你一心弃恶从善,改称你为阉党叛徒吧。”
☆、冰雪琉璃
谢昉一拍桌子,彻彻底底的愤怒,“沈芳年!你给我严肃点儿!”
“哦。”
她生硬的转移话题,随手捡起桌上一本扣着的册子,“谢大人,这是你的房间吗?想不到你还看书啊?”仔细一看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书,而是案宗罢了。谢大人果然不看书。
谢昉从她手中抢过了卷宗,又扣回了桌面上。然后将她逼近到桌边墙角。
被困在了这狭小的一角,沈芳年反倒不再紧张了,她歪着头似笑非笑,一瞬不瞬的盯着谢昉看,反倒盯得谢大人脸颊微红。趁着谢昉放下了戒备之心,她伸出双手便轻易的偷袭成功。
环抱着他紧实的腰身,她用侧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由缓变急。她窃笑,原来调戏谢大人也是挺有乐趣的。
“放开我。”谢大人别扭的说了一句,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他无奈,只得伸手回抱她,姑且算做是报复吧。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热气拂得她耳朵一片嫣然。“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到沈姑娘?”
沈芳年在他怀里蹭了一阵,终于开口道:“我教你一个法子如何?”
“请讲。”他求之不得。
她踮起脚尖,也将唇凑到他的耳边:“谢大人怎么忘了自己的身份呢?“
“什么意思?”他皱眉。
她忍不住又是一阵窃笑,仿佛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好一阵才忍住,继续道:“谢大人可是人人都怕的锦衣卫,下次去见我二叔,不要带什么礼物了,带刀去吧。”
谢昉愣了愣,随即便恼了,“胡说八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凭着刀恃强凌弱的是吗?”
“你试试看么,总没有坏处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又戳到谢大人的心了。
谢昉叹了口气,耐心的和她讲道理,“当然有坏处了。我若是提着刀去尚书府抢人,岂不是败坏锦衣卫的名声?”
她没再说话,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锦衣卫也没什么好名声……
“还有,你这是在利用阉党的威势在走捷径。”谢昉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谆谆教诲着,“这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
她撅起嘴来,答应嫁给你就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可是上次许甫要来抓我时,你不也是在利用阉党的威势吓唬他吗?”
谢昉道:“那是事出紧急。”
她的眉头紧锁,低声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罢了,你不爱听就算了。”
谢昉笑道:“你若有心,不如替我多劝劝你叔父才是正经。”
“我爹当年还是清流党首,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看待失了礼数的我爹的?你指望我去说服他?还是你自己来吧。”沈芳年拨开了他的手,面色隐有不快,说不上来是因为谢昉而生气,还是因为想到了二叔昔日的作为。
谢昉沉声问道:“你不帮我?”
“不帮。”
空气中忽然沉默开来,安静得有些可怕。
“你生气了?”她问道。
“没有。”谢昉冷冷道,明明说没有,明显就是有嘛。
“谢昉,我都给你最简单的方法了,你说我走捷径,还不是怕有辱你的名声吗?现在还跟我发脾气,我看你比那些伪君子还要假正经!”
方才的甜蜜骤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不欢而散,她走出了谢宅,气冲冲的一去不回。
各自的心中都憋着一股气,直到怀王大婚这日,他们各自都没有再见,她甚至不想再关心他感化自己二叔的进度了。
怀王大婚,是自皇帝急病之后京城中第一场喜事,新郎又是帝后宠爱的嫡次子,自然是由世人万般的关注,京城百官、皇亲国戚,几乎到了一半前来庆贺。
今夜,怀王府被相当齐整的分作了三部分。进了仪门的正厅外宅,是为男宾客准备宴饮之处;过了二门内的堂屋,是为女眷聚会;再向里的剩下五进院落才是王府中不迎客的内宅,是王妃行礼之后的休憩之所,也是洞房花烛的所在。
新王妃曹淑,一早便要忙碌准备,在皇后派来的嬷嬷和自己的侍女帮助下上妆,随后将一身亲王妃品级的翟衣礼服穿戴齐整,凤冠霞帔加身,还未成亲,便已经行了不知多少繁复的礼节。到了酉时,向西北方向遥敬父母,双目含泪的新嫁娘便这么被搀扶进轿,向王府行去。
待到下轿,可巧天上竟落下了初雪。观礼的客人皆道此乃吉兆,于是在一众人“一对璧人”的赞叹之下,怀王与新王妃并肩而立,向行礼之处走去,雪天地滑,新郎拉着新娘,险些滑了一跤,也成了贵客们的笑料。
沈芳年不在大门内,也不在二门内,她在王府内宅。其实早在去过谢宅那日之前,曹淑就已经答应了她,婚礼那日准她在内院随意转转,说不定还能遇见谁呢——自从上次许氏秀女出了命案,京城中一旦再有人聚集的活动,定然要有锦衣卫在暗中看顾,以保安全。连庙会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亲王大婚这样的场合。
沈芳年不仅知道谢昉现在也在王府中,她还确切的知道他躲在哪一颗树边的阴暗处。早在许久之前,锦衣卫就已经布好了防卫,他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所在的位置泄露给了她。
他们可还在冷战呢,她岂能让他执行公务还有美人陪着这么惬意?
这场雪是憋了整整三日的乌云才终于下了起来,雪势不小,雪花越来越大,连天边都被烧得暗红。
沈芳年知道谢昉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便赌气一般的故意昂首挺胸的恰巧从那暗处前经过,故意叫他看得见,摸不着,气在心间。
她自己玩了一阵,只听见不远处竟然又有几个女子的声音,原来是几个不胜酒力的贵女,被婢女搀扶了来这里面稍作休息。
沈芳年叹了口气,她现在满脑子装的都是谢昉,可没有心思同这些醉酒的贵女交际。就好像是自己被那些女眷逼过来的,她又一次不情愿的向着那颗枯树后的黑影那里缓缓踱步。
不知不觉,雪竟将地面都覆了个白,她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不被人发现才怪。
今日虽然乌云遮月,火红的却灯笼将怀王府上空的夜映照的明亮。那颗枯树后,和赭红色的高墙间,恰好就有这么容得下一人之地,藏匿起来极其隐蔽。只有走得极近了,才能发现,这里有一位面不改色的俊俏锦衣卫,头戴的乌纱帽、睫毛上、身穿的飞鱼服两肩上都已经落满了白雪。
沈芳年缓缓的走了过去,脸上还是不大高兴。她站在那颗枯树边,依靠着高墙,裹在斗篷中的脸颊在红灯笼的照耀下着实明艳动人,只是并肩的那个人眼睛动也不动,依旧专心盯着前方。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沈芳年倚着红墙低着头,是这样想的。忽然,一点凉意钻进了她的掌心,她的右手被一只带茧的手紧紧攥住,牵到了那灯笼照不到的暗处。
红墙碧瓦下,有一道明显的灯影界限,左边的女子眉眼如画,只是唇角略带不开心的向下,红灯白雪交相掩映下,美不胜收;右边的男子剑眉星目,笑意盎然,却在黑暗中更显凛冽的冷酷。
就这样站了半晌,忽然有个尚未醒酒的谁家小姐从堂屋中向花园中望去,疑惑的问道:“沈姑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那儿?”
沈芳年转过头来,知道她这么远是看不见谢昉的,便气定神闲的对她道:“里面太热了,我在这里赏雪。”
可能里面的小姐也只当她是个怪人,不再理会。他们便继续一言不发的站着,站到了她的发髻上也落了不少的雪花,堆积成了一片好看的冠。
“还在生我的气?”谢昉终于低声问道。
“不敢。”她淡淡道。
“我好冷。”谢昉不由分说,便将她拽得又近了些。
“还以为你不会怕冷。”她还在生气。
“我怕冷的,你忘了。”谢昉幽怨的盯着她,当初刚认识还知道给人家盖被子,现在倒忘得一干二净,当真是薄情。
好在沈姑娘是个甚是豪迈的人,闻言便伸手开始解自己的斗篷。谢大人余光一瞄,便赶紧捂住了她胸口正在解带子的那只手上。
“沈姑娘宽衣解带,若是叫人看见了,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冷冷道。
沈芳年总觉得哪里不对,“谢大人,你将手放在这里,叫人看见了就很好吗?”
谢昉干咳了一声,迅速放下了手。
“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今夜真的会有人捣乱吗?”她好奇问道。
“根据我们之前得到的消息,肯定会。”谢昉虽然在同她说话,眼睛却时刻捕捉着院中的任何一点动静。
“那我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她担忧道。
“不会。”谢昉记得方才听到外面的火甲打了个戌时的更,估摸着时辰,对她道:“你可以再待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