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周白卿一步步逼近,平日里向来随和的他,酒后发起脾气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黑影子不说话,把头又缩了缩,埋到了自己的肩膀里。
“前夜在采石驿夜闯驿站的是你吧?”周白卿蹲下来,努力凑近她,压低声音显得有气势一些,却因为脚下拌蒜而向前一倾,鼻子撞上了她的胳膊,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是你夜闯驿站,偷了沈姑娘的簪子,伤了谢昉的手,对不对?”周白卿继续问道。
昨天下午,宋伯便发现家里伙房竟然多了个黑影子,惊奇的叫公子来看。周白卿问什么,她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如今南京世道不好,凭她这一身黑衣和身上受的伤,就该将她送至官府才对。可周白卿见了她头上那白玉簪子时却又心软起来,他认得那根簪子,或许她是沈姑娘的朋友?
他好心好意的去找了外伤药品和包扎用的布条,剪刀和热水,留给她自己给自己包扎好,希望等她伤愈或许会自行离开,可是今夜他知道这女子竟然是个女贼,便再也不能镇定了。
他是官,家里窝藏了一个匪,如果他此时不是头脑不清醒,就应该立刻把她扔出去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道,“再不说就把你扔出去。”虽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
那女子终于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却细小:“阮。”
“阮什么?”
“阮……阮。”她一字一顿的说,细微的动作间,肩膀便又渗出血来。
“哎……”周白卿叹了口气,自己就是个少爷的身子劳累的命,刚才应酬被灌了一通不说,回家还得帮个女贼包扎。他拽过了阮阮的手腕起身,她本就因失血而虚弱,被突然一拽,几乎半个身子都倚到了他身上。
阮阮倒真是挺软的,还从没有离女孩子这样近过的周公子想到。
“跟我来。”
周白卿带着阮阮从阴冷的伙房走出来,走进了明亮温暖的正屋。
屋内有热水,周白卿好不容易用迷离醉眼找到了剪刀和剩下的布条,撸起自己的袖子,准备帮她重新包扎伤口。
“阮,阮阮,你坐过来,把上衣脱了。”
一个醉醺醺的人拿着剪刀,虽然身为女贼,阮阮也有些怕了,没有听话上前,反倒捂着肩膀后退了一步。
“不来就把你扔出去。”周白卿又开始信口开河了,“知不知道现在满城布防,就为了抓你?”
女贼虽然身负武艺,但是只有一根筋,信了他的话,乖乖坐了过来,脱掉了黑衣,露出一片布着一些新旧伤痕的雪背。
最新的一处,便是肩头那夜被谢昉甩出的飞镖钉出的伤口,被雨水泡了一夜,又没有经过好好的包扎,如今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周白卿勉力帮阮阮收拾好了伤口,终究还是觉得自己现在力有不逮,恐怕也不能包扎的很好,想着明日还是要请个大夫来才好。
她的背白得像一块寒玉,他的手却因酒的缘故而滚烫着。他喉结滚动,有一种想要贴上这块寒玉给自己降温的冲动。
阮阮没给他过多遐想的时间,飞快的又裹上了自己的黑衣,仅留一张充满警觉的巴掌脸在外,就像一只小猫头鹰。
“为何要偷?”周白卿将那碗已经放凉了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热,他还是热。
“不偷挨打没饭吃。”
“我是问你,为何要偷她的发簪!”周白卿心想,这样一个笨贼,为了一根玉簪便受了这么重的伤,真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不是我偷的!是谢夫人送给我的!”阮阮难得语气中带了点感情,努力为自己辩解着。
周白卿被火气烧得难受,没了往日待人的随和,飞快的抽出了她发上的那枚发簪“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你说谎!”
玉钗应声而断,阮阮简单束起的发髻被扯开来,长发坠下。
“我没有。”阮阮看着周白卿手里的玉簪,如今竟巧劲断成了两断,不禁皱眉难过,恶狠狠的瞪着他。
周白卿也没想到,这玉簪怎么这么易折?他捏着那两段断钗,看见女孩子的眼眶红了,他局促起来,他可是谦谦君子,怎么能弄哭女孩子呢?
“对不住,不小心弄断了,别哭行吗?”周白卿觉得自己曾经的好口才在烈酒的作用下正在渐渐消逝。
他抓住那双冰冷的手,以为自己要进行动人的安慰,摇了摇头却发现自己只是想摸了降温而已。
“阮阮,你怎么这么冷?”
“失血过多。”
“你的手很软。”
“……”阮阮不想再理这个毁坏了自己的宝贝还一直在吃豆腐的人,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不许动,不然……”周白卿打了个酒嗝。
“把我扔出去?”
“对,对。”
“哦……”阮阮软软的声音响起,“你喜欢谢夫人是不是?”
“咳……咳咳咳……”周白卿没有喝水却还是被呛到,咳了两声却被阮阮迅速抽出了手捂住了他的嘴。
“有人在你的屋顶上。”阮阮警觉的竖起耳朵,抬头看了看上面,面露担忧,凑到周白卿耳边低声道,“看来我还是躲不过,也难怪,禁宫外方圆数里内,只有你家亮着灯,我真是笨,还是出去算了。”
“哎,这不很,很简单吗?”周白卿拉住阮阮的手不放,飞快的将桌边烛火吹熄,室内归于黑暗。
他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屋顶上有砖瓦被踩动的声音,还有人的窃窃私语。
“这个时辰,按,按照本官的作息,是该就寝了。”周白卿摇晃着起身,非要拉着她一起,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去床上藏起来,本官是朝廷命官,他们,绝对不敢进来。”
阮阮心里不大乐意,可实心眼的女贼不懂得如何反驳酒醉后信口开河的周大人,只得听话。
“阮阮,你真冷。”周白卿努力的贴近这冷源,企图让自己舒适,“阮阮,阮阮……”
灼热的气息带着酒味,阮阮确实很冷,她顺从。
“阮阮,你知道吗?你口中的谢夫人,可差点是我的未婚妻……后,后来……她就被谢昉给拐跑了。”周白卿闭着眼睛,犯话痨病。
虽然他摔坏了自己的宝贝,可他依旧是收留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想要讨好,便道:“我打伤了谢昉的手。”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周白卿坏笑道,“做得好,不过,其实我同谢,谢夫人……不过相识尚浅,倒没有不共戴天的夺妻之恨啦……”
阮阮不说话了。
“不过就是,就是看见他们,成双成对的,同样都是来南京做官,而我却一个人……”周白卿流下了一滴自怨自艾的眼泪,“不过现在我有阮阮。”
阮阮若有所思,你有个毛线啊。
“阮阮,阮阮,你这么可爱,明天本官去给你请个高明大夫,去他的剿匪,我,我……”周白卿打了个哈欠,一句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阮阮一直听着房顶上的声响,确认他们已经走了,她才浅睡过去。
翌日醒来,周白卿醒了酒之后,便没有昨夜那么开心了。眼前的画面犹如一下当头棒喝,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奉命来南京兵部职责剿匪的臣子,怎么能搂着一个刺伤朝廷命官,有盗窃皇陵嫌疑的女贼睡了一夜呢?!就算她的娃娃脸很可爱也不行!更加让周白卿崩溃的是,他感受到自己的其他一些反应……
☆、皇宫缉盗
“公子,已经辰时了,您今日不必出门么?”宋伯的声音适时响起。
周白卿连滚带爬的下了地,稍微对着镜子照了下,这衣冠不整的模样,还有一身的酒气,已经误了去禁宫的时辰,恐怕也没时间仔细打理自己,定然要失礼于人了!
他蹑手蹑脚去柜子中取了自己的官服,拎着靴子,回头又看了床上,黑衣女贼的脸色比昨夜看上去似乎稍微好了些,但是却一直双目紧闭,按理说她这做贼的警觉,他这一番折腾应该早就醒了才对。
周白卿本已误了时辰,此时还是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阮阮的脸颊,发烧了啊。
“阮姑娘,你,你,你先好好歇息着哈。“周白卿也没管她听不听得清,拎着衣服和靴子,落荒而逃。
在院子里匆匆换了外衣,他到门口,看见宋伯正牵马等着,他上了马,叮嘱道:“麻烦宋伯,今日去给阮姑娘请个大夫吧。”
“公子,这……”宋伯有些犹豫,既然那姑娘是贼,少爷怎么还不送官?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周白卿低头不敢直视宋伯的眼睛,说完这句便落荒而逃。
到了禁宫门口,周白卿下马,果然已经迟到了。守备邢高禹和谢昉两个人,身后还带着数十精兵,准备进去搜查,已经整装待发。
“卑职来迟,请大人降罪,卑职甘愿领罚!”周白卿向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哪怕这样的小错也极少犯,此时倒是因为没有经验而如临大敌了。
邢高禹见了他,只是随和笑道:“白卿你定是昨夜不胜酒力了,我们这不也是刚要进去?时间倒也刚好,不算迟了。”
谢昉也淡淡开口,“是啊,周大人,看着都生出黑眼圈了,怎么昨夜我们散了之后你没有好好休息吗?”
周白卿瞪了他一眼,用沉默代替自己的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事不宜迟,尽早进去吧,别走漏了风声。”邢高禹握紧了手中刀柄,示意身后人噤声。
南京的这座宫城,自建国之初兴建以来,如今已经屹立在南京城东百年。
可自打迁了都,起初还有专人维护,越到后来,经历了地动天雷,宫殿焚毁,也渐渐无力修葺了。
从宫门而入,脚下是荒草萋萋,眼前的座座宫殿,毁殁的有十之八九,这还是白日,夜里恐怕除了凄凉还会多些恐怖,即使无人看守,寻常百姓也绝对不敢踏足这里。难怪竟成了盗墓贼的贼窝。
谢昉小心脚下,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一天前他已经派了几个伸手矫健、轻功了得的缇骑,小心查探了禁宫中的大致情况,知道了贼人的活动范围、大概数量,而没有惊动他们。
今日他们是搞突袭,贼人往往昼伏夜出,白日反倒是一锅端的好时机。
不过么,谢昉倒是有个疑问,这种刀光血影的场合,带着周白卿这个书生做什么?就算他如今进了兵部,并不代表他就能凭空生出武艺来。况且他今日怎的如此神思恍惚,真的能专心抓贼吗?
周白卿自然是没有心思抓贼的,他今日早晨受到的视觉和心灵冲击都太大了,至今都没能缓过来。
他一点一点的回忆起来了昨夜他曾经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儿,没有一件是符合他平日的学识教养的。周白卿不仅捂脸,没想到自己喝醉之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禽兽,身边有个姑娘就要轻薄了去,这一切当然都怪昨夜一直灌自己喝酒的谢昉了!
周白卿发愣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武英殿附近了。背着一口黑锅的谢大人和邢大人都停下了脚步。
武英殿原本供奉纪氏祖先牌位,本就修建得结实些,躲过了几次天雷,是仅存的几处尚且完好的宫殿之一。根据昨日缇骑的报告,贼人大致就在这一处掩藏着,不远处升起的炊烟也验证了这一点。
“上。”邢高禹带着周白卿坐镇,一挥手,让谢昉带人上前。
此时,方才还屏息凝神的兵士们才一鼓作气,按照事先排布好的方位站定,准备收紧包围。
里面的人终于听到了响动,也不愿坐以待毙,提枪持刀的纷纷冲了出来,与持刀荷甲的锦衣卫们拼个你死我活。贼匪们带着破釜沉舟求生的决心,锦衣卫却有尽量抓活口的顾虑,一开始,竟让贼匪占了上风。
一片杀打之声中,周白卿终于回过神来,心惊肉跳的站在邢高禹身侧一同观战。
“不必怕,如若锦衣卫连这几个毛贼都斗不过,那才真是笑话。”邢高禹还以为周白卿是怕了,笑着道,“你从京城来,经验尚浅,兵部尚书特意叫今日带了你来,是为让你渐渐了解一些兵势阵法,日后接管起车驾司,也方便。”
“是,卑职定会仔细学习,不让您和尚书大人失望。”周白卿皱眉看着贼寇们虽然骁勇,却终究未曾有一人冲出锦衣卫的包围。谢昉指挥下,锦衣卫变幻了阵型,以强攻之势步步紧逼,最终都留下了活口,只是有两个伤势较重的。
邢高禹和周白卿一同靠近,殿后忽然传来了孩童哭泣之声,还有女人暗自的抽泣。
阮阮?周白卿眉心一跳,险些呼叫出声,转念才想到,阮阮千辛万苦从贼窝逃了出来,不可能在这。
不一会儿,锦衣卫便搜索完毕,又从后殿搜出了几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箱尚未来得及销赃的冥器。
“先都带回衙门审问。”谢昉看着那几个女人,吩咐着,又忽然想到,“回去抓紧拿那副画像出来,给他们辨认,务必要抓到所有余孽。”
眼看一场官匪大战在须臾间便已经分出了胜负,从未经历过此等画面的周白卿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这场剿匪之战至少要打上十天半个月。听到谢昉吩咐下去的话,他上前问道:“谢大人,你说的画像,是……?”
谢昉道:“那夜在采石驿夜袭我们的有两个黑衣人,其中那个男的,已经在这里了,但那个女人还没有捉到。”
周白卿觉得自己起了一层冷汗,强装镇定问道:“有画像?”
邢高禹补充道:“有,还是谢大人的夫人看到了那女贼的真容,估计抓住她也不难。叫礼部派两个人过来,辨认一下赃物都是不是从墓中盗出来的。”
谢昉见周白卿神色惊惶,还以为只是又提到了沈芳年所以他不高兴,便继续道:“这女贼倒有些奇怪,她的同伙藏身在禁宫中也是她说出来的,倒像是有意想让我们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