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芊坐在屋中忙里偷闲地嗑瓜子,身边是带了一堆瓶瓶罐罐往她行囊内塞的楼砚。
“止咳的、润喉的我给你放在右边儿,你好拿取;蒙汗药、一步倒在左边儿,必要的时候用,可别伤到人了;还有你这些日子熬夜,皮肤不好,我做了盒涂面药,记得晚上临睡前和着奶液一块儿擦……这个给你放在最里面;沐浴用的蔷薇露我也给你带上了……”
她叼着瓜子壳目光一转不转地打量他,无比感慨:“楼砚,我有时候觉得你真像我娘。”
“我要是你娘就好了。”后者翻了个大白眼,“天天把你锁在家哪儿也别想去,再老老实实找户人家嫁了。”
闻芊笑道,“后娘吧,这是。”
包袱打包好,约摸有小山般高。
“阿芊,我没法与你同行。”不欲和她贫嘴,楼砚语气里含着层层担忧,“不过你记住万事要小心,切莫强出头,别再像上回在唐府里似的,弄一身的伤。”
“不会。”她不在意,仍旧笑嘻嘻的,“和老太太去见旧情人而已,怎么可能会受伤,又不是龙潭虎穴。”
“我是担心那个……”他欲说还休,“锦衣卫可不是善茬,你多少还是忌讳着点,别的事上你不听劝也就罢了,干甚么老和那个姓杨的走在一起?”
“我倒是想呢。”闻芊瞥他,“莫非你有办法让棠婆去清凉山庄?”
“……”楼砚语塞。
“你啊,专心制你的药吧。”她闲闲地靠在软榻上,“别成天只顾着瞎操心。”
“我知道。”
“得空了,也去看看他。”
这一句,楼砚没有接,只低头认认真真地再把原本已经打好结的行李上又再多添了一个结。
八月十五,中秋。
清早起了薄薄的一层雾,乐坊后门处已有马车停候。
闻芊最后点了两班人随她上山,再将棠婆安排在其中,虽说老太太腿脚不便,年纪颇大,一眼望去很是扎眼,但幸而人多势众,倒也瞧不出甚么来。
菱歌、游月和几个年纪小的乐班姑娘随棠婆坐一个车,很有几分老牛吃嫩草的感觉,对此老太太找了一个理由,说是想感受一下何为“天伦之乐”,但多半是打算背着闻芊偷偷喝两盅。
清凉山庄离城不远,但麻烦的是上山的路颇为曲折,哪怕是辰时出发,也要午时才能赶到。
乐坊大部分都是女人,一个闻芊出门能折腾近一个时辰,现在无数个闻芊一同上路,耽搁的时间可想而知。
午饭是在半山腰上将就着干粮凑合过去的。
闻芊没吃两口就搁下了,趴在车窗边瞧风景——顺便也瞧瞧人。
杨晋行在队伍的最前面,左右仍有一两个锦衣卫跟随,现下他已下马,坐在路边一块干净的大石上,边吃干粮边和同行的锦衣卫闲谈,大约聊到甚么有趣之事,不时会展颜一笑。
她头歪在窗沿,长发流水一般倾泻。
施百川叼着饼,顺着她目光看了看,然后又转回来看看她,一脸做贼似的靠过来。
“诶,你和我哥,真有一腿啊?”
闻芊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你猜。”
“……不好猜,我这不是不知道才问你的么?我可告诉你,杨家家规是出了名的苛刻,叫杨阁老知道,非得拉着你们俩一块儿浸猪笼不可。”
“那不挺好么,一视同仁不错啊,死了还能拖个垫背儿的。”
“……”施百川感觉她想法挺独特。
闻芊忽然支起头,眯眼打量他,“你叫杨晋大哥……你是他弟弟?怎么你不姓杨,表弟么?”
他摆首说不是,“我和我哥是拜把子……也不能那么说,反正,从前我是跟着他混的,后来……经历了不少事,他当了锦衣卫,我又没处去,就投奔他了。”
“后来?”她重点抓得极准,“经历了不少事?这里头,还有隐情?”
发现说漏了嘴,施百川拿饼子一阵猛嚼,“这、这不能告诉你,我哥会灭了我的。”
闻芊愈发探究地将桃花眼虚起,“真的不能说。”
“不能说……”
这边杨晋正和人攀谈着,蓦地听到施百川一声慌张地惊呼,他忙起身过去。
“出甚么事了?”
后者正惊恐万状地捂着心口,连连退后数步,一看见杨晋,炸毛般的朝他告状:“哥,她、她方才调戏我。”
他听完让自己强忍住不要去叹气,但眉头已不自觉皱了起来,视线望向闻芊。
她正笑着,目光与他触及时,忙收敛神情,把两手摊开,无辜道:“冤枉,我可甚么都没做。”
杨晋看向施百川,带了几分无可奈何:“她调戏的人还少了么?”
施百川不禁默了默,兴许是觉得有道理,只得哀怨地揉了几把胸口,无言以对地走开。
杨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下,回头望向她时似乎想说甚么,最后又还是罢了。
目送他俩行远,闻芊坐回车内,把手边的一枚铜钱把玩似的抛起。
“有故事的杨家二公子……”
她接住铜钱,狡黠一笑,“迟早得让我抓到把柄。”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入V了!大吉大利!
第二一章
清凉山庄在翠峰山上, 气温比广陵城内要冷些许。
门口有管事的前来接应, 领着众人到住处休息。
杨晋等人与她们身份有别,自然住的是上等客房, 至于闻芊与乐坊的其他弟子便只能在小厢房的院落中将就一晚。
接引的还是上次的那位老长随, 走了一路却没见到传说中的慕容鸿文,闻芊四下里环顾, 貌似随意的问道:“老先生, 怎么不见你家主人?”
老长随在前头带路,闻言多瞥了她两眼,“不必着急, 今天夜里姑娘就能见着了。”说完,忽然顿了一下, “姑娘, 晚上登台么?”
尽管觉得他这话问得有点奇怪,闻芊还是照常回答:“我这几日身体不适,这回不过是代曹老板来的, 并不上场。”
老长随哦了声,“晚间冷,姑娘穿这么少容易着凉,还是多添点衣服。”末了, 又补充,“咱们这山庄也才使没多久,夜里可别乱跑,说不准, 会有狼的。”
闻芊不自觉放缓了步子,心中狐疑:说得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莫不是你家也和宁王造反有关吧?
距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
天公很作美,晴朗得一塌糊涂,和风交织着晚霞,在苍翠的树林中悠然自鸣。
比起闻芊想见而见不着,杨晋几乎刚坐下便被慕容家的下人恭恭敬敬地请去喝茶了。
对于慕容鸿文,他并不陌生,因为此前在京城曾有过一两回照面,算个有点印象的长辈,但大多时候是随父兄一起,从未如此面对面地单独相处过。
慕容老先生并不健谈,再加上同杨家的关系只是泛泛,故而寒暄了几句,便已无话可说。
杨晋见他神色间有疲惫之色,索性起身告辞。
从会客厅出来,沿途都是忙着准备酒宴的下人。
小院中,伶人乐师正加紧调琴试音,满目彩绸锦缎,应接不暇。
杨晋到厢房门外时,闻芊刚换好衣服,坐在镜前上妆。
她拿了螺黛在勾眉角,听得敲门声,回头一见是他,示意道:“进来啊。”
屋中没有人,或许只她一个人住,杨晋想了想依言过去,拉了靠椅正坐下,“方才我见着慕容先生了。”
闻芊对镜自照,半晌哦了一声,“他跟你说了甚么?”
“寻常琐事,倒没甚么,我只是觉得……”他稍作迟疑,“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大约是举止上,他瞧着像是得了甚么病。”
她啧啧叹道:“怪道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得病都是成双成对的。”
不知为何,杨晋似乎在她这语气里听出点酸味来。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眼下清凉山庄你们也进来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棠……老太太的事,要告诉慕容先生么?”
“这个呀,得看她自己咯。”闻芊打开盒子将胭脂化开,小指蘸了点涂在唇上,原本浅淡的唇色便骤然丰盈起来,杨晋瞧了一阵,随后又移开目光。
“她若是只想远远的看一眼呢,今天走个过场也就是了;倘若她想见一面的话……再找机会告诉慕容鸿文也不迟。”
言语间发现他的神情,闻芊秀眉一挑,凑上去娇笑道:“咦,躲甚么呀?我这可是浸了蜜的山丹花做的胭脂,可甜了,尝尝看?”
杨晋眉头紧皱地避开:“不吃!”
她轻哼一声,嗔道:“不识货。”遂不再理他,把螺子黛放下,左右照了照,尤觉差了些甚么。
“杨大人,劳驾你把妆粉递我一下好不好?就在你手边的。”
他转头,桌上琳琅满目全是花样不同的盒子,当下随便捡了一个给她。
闻芊打开来看,笑说:“这是口脂啊。”
杨晋略有不解:“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她凑过去,把几个盒子并排摆开,指给他看,“这盒是妆粉,这个是口脂,那个是胭脂。”
“同样是胭脂,为何会有这么多盒?”
“颜色不一样呀。”闻芊理所当然道。
“……”
她正在晕面颊,边忙碌边语重心长:“杨大人,多少你也对脂粉之类的东西上点心,就算不买给媳妇儿,买回去哄哄你娘也行啊。”
杨晋无奈地睇她:“我娘才不会用这些。”
闻芊不以为然地轻笑:“那可不一定,女人对胭脂的欲望是天生的,这是本能。”
看着她如数家珍地把妆奁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杨晋觉得自己大概能明白她为何每次出门都耽搁那么久的时间了……
“不早了。”把盒子盖上,闻芊望向窗外,“戌时就要到场,我得提前去看一下,要不要和我一起?”
杨晋并未回答,只是打量她这一身:“穿这么少?”
后者冲他眨眼,晚霞照耀下的妆容明艳动人,“这么穿好看呀。”
“……”他语塞地叹了口气。
夕阳一沉下去,天就黑得很快了。
清凉山庄的花园内锣鼓喧天,戏台子已然搭好,几个杂耍的艺人此时正在台上翻筋斗,算是热身,也博众人一笑。
要说慕容鸿文这个中秋晚宴办得实在寒碜,起初一本正经的交代会有“达官显贵”前来,但实际上落座一望,除了杨晋和这个“官”字沾边之外,来的大多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文人,相识的不相识的,四目一对便开始满嘴“乎”、“也”的见礼,整个园子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酸腐之气。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风流才子哪怕老了也是风流老才子,召来的全是些不禁打的文弱书生,施百川坐在其中甚觉孤独,只一杯一杯的灌酒。
偏生旁边坐了个新晋秀才,很拘谨局促的样子,见他不好亲近又不愿失了礼数,时不时视线相交,望着他干笑,施百川也只得礼尚往来地笑回去。
两人对着呵呵了半晌,对方先打破僵局。
“您……您是锦衣卫啊?”
“是啊。”
“平、平日里,公务很繁忙吧?”
“也还好。”
“抄家……很辛苦吧?”
“不辛苦,不辛苦。”
……
杂耍进行到一半时,慕容鸿文才终于露了脸。
闻芊刚好吩咐完乐师,见杨晋在远处朝她使眼色,这才往水榭那边望去。
久闻大名,此时此刻才得一见。
映入眼帘的是个年近七十的老者,体弱,衣服裹得很厚实,但瘦骨如柴,眉目深邃,可以想象若再年轻个几十岁,大概会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乐班离水榭有些距离,远远地只能瞧见慕容鸿文落座,和周围的宾客闲谈着甚么。
她拿手肘捅了捅慕容海棠,低声道:“是‘归鸿’。”
后者尚在兴冲冲喝酒,酒水被她那么一捅洒出了些许,棠婆闻言眯起眼顺着她的视线朝前看。
闻芊在边上耐不住性子:“如何?”
她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又犯了疯病,嗯嗯啊啊半天,嘀咕道:“归鸿先生么?瞧不清啊,太远了。”
她眼神儿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闻芊只能再想办法。
转眼台上一套走索和杂旋结束,艺人们纷纷鞠躬下场,戏班唱秦腔的两个陆续上去了。
四周气氛正浓,一帮文人雅士在推杯换盏,举杯望月,然而闻芊却发现,慕容鸿文脚边跪了个小少年,在连连磕头,看他身上的装扮像是方才杂耍班里翻筋斗的那个。
跟前的管事抓了几吊钱塞在他手中,少年的头便磕得更厉害了,是答谢的模样。
唱戏、弹曲儿、舞枪弄棒,主人家一高兴给点赏钱不是甚么稀奇事。
“师姐,喝茶。”
她道了声多谢,转身去接。
然而只这片刻功夫,等闻芊再抬头,慕容鸿文竟已起身离开了。
她顾不得喝茶,也未及多想,匆匆把杯子放下,说了声“去去就回”,本能地打算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