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事当成一件办了,自己询问一下谢麟夫妇,太子可趁此机会游玩一番,明面上讲,还是至尊父子一同去观书。皇帝带着儿子去书院,总比皇帝允许儿子去游园来得体面,也省得没眼色的人唠叨烦人。
既要让儿子玩得痛快,自己也要得到一些信息,皇帝很自然地提前将这个决定告诉了谢麟,让他去准备。谢麟微微吃惊,也没有拒绝,只是问:“陛下要见臣妻?”
皇帝道:“她见过魏主。”
谢麟道:“是。陛下是想——”
皇帝点点头:“那个年轻人,不简单呢。”
谢麟明白了,回去还得让程素素准备准备。皇帝这也算是问对人了,如果说虞朝谁对魏国的情报掌握得最多,非程素素莫属了,她甚至能够说出魏国大致的兵力分布来,这些是枢府都未必知道的。
【回去得叫她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回天家里,谢麟将此事告知了程素素:“日子定在下次休沐的时候。”
程素素且惊且喜:“竟然是这样吗?”
夫妻一场,谢麟如何察觉不到她这话里透着别样的意味?当即问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程素素道:“是有一些想法,可也不能在一见圣上到的时候,就按着头叫他全吃下,对不对?”
谢麟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六爷先跟我说说?”
程素素抽抽嘴角,简要地说了自己的观点:“还是要向外,哪怕慢点,也不能不动。海外有宝呀。再者,南方有瘴气不假,气候却比北方更适应作物生长。咱们南北走了几个来回,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了,再更往南呢?一年产三季粮不成问题吧?”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没去南方的人做出这样的推论也不算异想天开,何况还有关于南方的种种报告。
谢麟赞同地道:“不错,若使烟瘴之地成鱼米之乡,倒也是个办法。江南自晋室南渡,越来越有样子了。只是出海?不妥,不妥。”
程素素很重视他的意见,问道:“如何不妥?”
“不好管。”谢麟就说了三个字。
程素素便明白了,谢麟处在这个“封建地主阶级”里面,现在也称得上里面的代表人物,再开明,他的立场还是有的。与皇帝不同,谢麟不怕腾笼换鸟,他有本事,哪怕换个老板,也能混得下去。皇帝不同,皇帝要是干不下去了,前朝皇帝是个什么下场?是以皇帝会妥协的地方,谢麟反而没有考虑过妥协。
腾笼换鸟?换就是了。谢麟虽然不想国家坏掉,但是在他眼里,一旦开启了向外的时代,这个国家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坏”掉了,不像以前那样好管理了。
要说服皇帝,就得先说服谢麟。理由很简单,皇帝愿意干又怎么样?光杆司令能做成什么呢?哪怕程素素压根没妄想过跑步进入社会主义,只是开一道口子,引一丝风进来,想要这道口子不被堵上,她就得慎重。
皇帝、太子、谢麟,以及她的儿子,还有周围的人,政策的延续性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程素素退一步道:“然而南方如今也是有灾异的,总要找补回来。如交趾等地,中国强盛之时,无不以为郡县。再往南呢?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如今还有边患。”
“边患要钱、要粮、要物,或者,可以派些术业有专攻的人,往南去看看。四海之外,还有四海,去看看,若找到了金银铜铁,又或适宜耕作之地,那就是老天帮忙了。”
谢麟的地理还是很不错的:“四海之外?这我倒是知道的,他们贡过象,物产么,仿佛也还算丰富?”
别说,还真有的,程素素大喜:“就是,哪怕是为了应急呢?市舶司那里,每年有多少海外商客?都不能找补回来吗?”
谢麟道:“终不是长久之计。”
程素素道:“这才是长久之计。”
谢麟的表情仿佛在说:为什么这样讲?
程素素使出浑身的解数:“就像咱们说的,腾笼换鸟,要心里有数,先走一步。咱们总不能一直打转儿吧?兼并,均贫富一套打,耕者有其田,再兼并……一代一代的转圈儿,脖子上套着根绳儿,就怕哪一代不小心又绿林赤眉了。何不试着跳出这个圈子呢?先跳了,先走一步,主动在我。”
“做不起来。”谢麟冷静地说。
“难道你想一代就做成吗?”程素素诧异地看着他。
谢麟不说话了,不是一代就能做成?这就是“长远规划”?他当然知道程素素说的这个怪圈,也根本不相信单靠人的思想觉悟就会没有兼并,就能大同,不可能的!
程素素低声道:“给你看样东西。”
谢麟挑眉:“看来是杀手锏了?”
程素素道:“差不多吧。不知道是杀手锏还是上吊绳。”
她给谢麟看的,是一个很简陋的建模,理想中的工业国对农业国的优势。别的不需要,只要看一看一个工场,进行分工之后的效率及其产出,拿制造弓箭一事举例,就是压倒性的优势。
谢麟看完两下的对方,脸色苍白:“这样,非得先天下大乱不可!”他看得出来工业的冲击。
程素素问道:“你只说,可行不可行。”
“你可比我激进得多了。”
“我没想一代就能办完,真要做到这样,没个几百年,恐怕是不行的。连你这样的见识都不肯往前多迈一丁点儿,你顶多往前蹭蹭,何况他人?可你说,这样的世界,好不好?”
谢麟给了一个并不出意外的评价:“很可怕,也有点意思。”
程素素道:“你再看整个国家。”
谢麟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甚至进行了一番推演,最后说:“自然是更好的。”并且如果操作得宜,也可从中获利。谢麟很快就想到了程犀当年提出的关于科考制度的方案来,明显比九品官人法更有利于国,但是作为提倡者,程犀——主要是他身后的李丞相——可从中得到不少的好处。
“那为什么不去动一动呢?”
“不可大动。”谢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经过程素素数年来持续不断的洗脑,他听了不少高中思想政治课的内容,并且难免受到影响。源自于成熟体系的理论,佐以谢麟自己的经验,当然明白哪样更有生命力和战斗力,也更明白其中的风险。
谢麟想得益,也想规避风险。那么,一个长远的计划,就很合他的心意了。想象一下自己可能规划一个一百年、甚至数百年的宏伟蓝图,并且为它的实现刨第一锹土,谢麟颇有意动。
“见到圣上之后,不要上来就讲,他可不知道什么变化发展矛盾运动……”
程素素满脸喜色地:“好。我就知道你与那些抱残守缺的家伙不一样。”
“我先试试他,看我的眼色行事。”
“好。”
准备带儿子搞个亲子活动的皇帝并不知道,目的地那里,有一对狼狈为奸的夫妇已经给他设好了套。
第247章 帝王之心
皇帝是轻车简从来的。
皇帝的轻车简从与普通人心目中的“轻车简从”相去甚远。宫中先得派人来实地勘察过, 确定了至尊父子在各处的行止, 随同而来的还有张起, 他负责保卫,也得先看好哪里布兵, 哪里监视等等。
此外,谢麟也要准备的是,书院里有不少老师和学生,选哪些露个脸好,以及如何引导皇帝往他想的方向上走。
这么一看, 轻车简从也一点也都不简单。
自打皇帝确定了要带儿子去游乐场玩,到真正成行,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在此期间, 程素素也认真准备了自己的发言稿, 能够用上多少目前还不好说,但是她自认是准备充份的。这个准备充份也是有限定条件的, 她不可能给一个封建帝王上思想政治课,既不需要, 也很危险。
只要指一个方向即可。事情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 那就与她无关了。闹革命什么的, 是很久之后了,她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把握至少有五分以上, 并且绝不是瞎猜。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最迫切的想改变现状的, 一定不是程素素, 而是皇帝。并不是皇帝有多么的开明, 开明当然是有的,更主要的是他聪明。知道自己处在现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变不行,不改变就要完蛋。大臣们可以不求变,大不了换一家老板伺候,只有他不行!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皇帝迫切地希望能够破局,无论是什么样的办法。只要有这样的希望,他都愿意去支持。哪怕提议有各种各样的弊端,他都愿意去尝试。
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是最好的了。就像程素素提出“腾笼换鸟”之后,以陆见琛为首的谢派内部的保守人士瞬间改变态度一样。如果是向外发展,而不需要在内部动太大的手术,皇帝肯定更支持这个,而不是“抑兼并”。抑兼并,是向权贵动刀,里面的风险,一个明智而不刚愎自用的皇帝是非常明白的。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皇帝乐于倾听。程素素要做的,是从皇帝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将自己的方案中有利于皇帝的部分讲明白,同时要将不利于皇帝的部分不是掩饰,而是挑明,让皇帝自己去权衡。
这是源于对皇帝一向表现出来的素质的信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是先帝,程素素一定一个字的废话也不讲,准备好了天下大乱怎么生存、怎么获益。
程素素这个分析对谢麟一讲,谢麟也以为是有道理的。二十天来,谢麟只做了一件事情——加重皇帝的危机感。他没有自己上阵,而是诱导皇帝去询问重臣一个问题:“抑兼并从哪开始好?”
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家乡动手,也极少有人公然提及兼并最严重的地方,提到政敌的老窝的概率大大的增加了。
皇帝内心的焦虑又增加了一层。
终于到了皇帝父子驾临的日子,即便是要额外加班的侍卫们也没有怨气——出城游玩一次,也是不错的。张起为了保障这次出行的顺利,还许诺了一些额外的好处给这些手下,是以连人带马都很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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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父子是着便服而来的,皇帝日常的服饰并没有过多的描龙绣凤,只是缎料更好一些而已,不细看的话,也只是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父子出游。细看……不认识他们的人也看不大出来。
进了山门,谢麟与程素素早带着上下出来迎接。
皇帝抢前一步,不令他们行礼:“我们父子到老师家里来,难道是来摆威风的吗?”很轻易就博得了书院上下的好感。
论起来,皇帝也曾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如今人到中年略显憔悴,模样依旧很端正。说话一和气,配上他的身份,更令人如沐春风了。
太子已经有点绷不住地跟谢业挤眉弄眼了,谢业向一边歪歪嘴,示意:等会儿带你玩好玩的。太子星星眼地眨了好几下。
皇帝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先与谢麟往正堂上坐下,询问书院的情况,期间与下面的师生答几句话,问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其中以国计民生与北疆军政居多。学生们多半在北疆居住过,紧张之余也都很有表现的欲望,将自己二十日来打过无数次草稿、腹稿的对答背与皇帝。
皇帝对鲍照的兴趣要更大一些,程素素与谢麟对望一眼——鲍照是在北疆时间最长且出身北疆的人,皇帝这个举动的意向也很明显了。事先派了人来看过书院,对书院的情况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时候再重点关照鱾照,显然是有意为之。
对答一阵,皇帝便起身,师生按照指挥退下,由谢麟夫妇陪同参观书院。皇帝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指指点点,询问着藏书楼等处的典故之类。太子的手在父亲的掌中跳了好几回,皇帝微笑:“再忍一忍,走远了点儿他们看不见了,你们再去玩儿。”
太子小小声欢呼了一下,又耐心听皇帝问了点北疆的事情。郑重问那个“交换生”的事情,与其说是“交换生”不如说是“轮换生”。问了如何动作之后,皇帝有些愁苦,这个办法不太好推广的,不然真该让一些夸夸其谈的人去开开眼,能打醒几个也说不定呢。
说到北疆,那就好问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顺口便问:“夫人尝见魏主,其人如何?”
这个问题程素素早有准备的:“魏主的年纪与我的两个孩子相仿,却比他们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绍已是少年俊彦了,难道这个魏主还能更好吗?那可真是劲敌了。”谢绍年初被扔进考场做了个秀才,几乎是碾压式的做了案首,毫无疑问,即便在京城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谢绍的背景、学识、家族对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证他做这个案首。
程素素并不觉得谢绍现在这个案首就能说明什么了,单科考而言,他这都只是才迈出了第一步,何况成材?
不过说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贬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几十个,王庭变乱尸山血海,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没有被吓萎,自然就炼成钢了。我们做父母的,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这样的一条路,慢点就慢点,至少不会在心里积累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阴暗。小时候,还是阳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错。”他就是在他爹关爱下长大的,并不觉得需要手足相残来刷经验值。说完便拍拍儿子的后脑勺:“去玩吧。”儿子拉着谢业就跑掉了,远远传来谢业的声音:“跑错地方啦。”
打发完了孩子,皇帝才继续问程素素有关魏主的评价。
程素素道:“凡经过的事,必有痕迹。魏主么,聪明人,能忍,冷静自持。与他父亲有相似之处,又更从容一点,没有他父亲那么恣意。父子俩都很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么,他们穿上鞋了,不再只是要抢,他们有了野心,就会约束自己。弊也是这个,有了制度,就会更高效、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