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从长远看威胁更大,但是旧贵族的野蛮杀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问题,只有让魏主父子存在,与旧贵族内斗,虞朝才能在军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叹息道:“他们父子也都是一时之选,可恨太贪婪。”
程素素低声道:“反过来想,这叫进取之心。贪婪可以遏制,进取之心则不能。”
皇帝诧异且不解地看着程素素,以他的见解,程素素绝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人。京城里说起程素素,那是一个贤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却不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贤妻,当然是啦,你们注意到她会杀人吗?注意到谢麟除了写奏章,十篇小记里八篇给老婆歌功颂德了吗?歌颂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亲”,是决断,是在政事上给予的帮助,最极端的一个例子,是她供应了一城的粮草,并且守住了城池。这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问她对魏主的看法了。
她会伪装,并且装得很好。
皇帝认真地问:“愿闻其详。”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国的处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认清魏国,不明白敌人,就永远不可能解决问题。贪婪是真,为何贪婪?能够消除贪婪吗?怎么消除?给他们几本书就能达成吗?”程素素连续问了几个问题。
皇帝缓了面色:“当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国也是皇帝这些年研究的一个重点,也研究出了一些门道来,比如魏国生存的艰苦,他们不可能停止。谁能带他们有更好的生活,谁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径无过于南下。
所以皇帝是个很坚决的绝不妥协党。议和的时候他也很明白,并不是太平盛世的开端,而是另一场战场的间歇。
程素素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皇帝也认为程素素确实是有些见识的,也想多听一听,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来,她的见解并不全是被谢麟给灌进去的,多听些不同的声音,于认识事物是有好处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问了程素素对于如今兼并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这也是贪婪与进取心呐。”
兼并同样是皇帝研究的课题,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并的时候,也是恨这些人贪婪,但是在这些人眼里,这就是进取心。
程素素又说:“有些人有心无力,子孙不肖就易破落,但是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积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间差的这些,就要从别的地方找补过来。”这就又说到了人口资源的问题,归到了经济、利益。
皇帝一点头。
程素素道:“对内掠夺就是兼并。”
“还有对外么?”皇帝敏锐地问。
“现在没有了,想有,也不难。”
皇帝道:“穷兵黩武可不是好事。”
“因为没有找到划算的地方吧,多出来的人口总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针见血地指了出来。她也在研究这个问题,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扩张的天性也是真的!谁要以为封建王朝不喜欢扩张,那就是真心错了。只是没地方好扩了而已。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海外贸易。程素素道:“兼并之所以为害,是因为失地的农民多,农民失地,无以为生,就会成为流民。多出来的人得给他们找个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内为患。这样,能够少死很多人了。”
皇帝一愣,他感受得到程素素这个女人是有野心的,又是对外扩张,又是指点江山的,说实话,皇帝固然知道她有见识,也觉得她越界了。但是“很多人不用死”,这个理由太纯朴了。万没想到她转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皇帝问道:“就为了很多人不用死?”
“难道是为了大家都过不好?”程素素诧异地反问。
皇帝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混和着惭愧与激动的暖意来,他毕竟不是一个生长在阴暗中的人,还有心说:“倒真是程家的家风了。”
程素素道:“我在哪家都一样。”
“开疆拓土,谁不愿意呢?”皇帝叹道,“眼下做不来。”
谢麟道:“也不必非要土地,可以做别的嘛。陛下,知道泉州、广州等地外来商人颇多……”
皇帝当然知道了,如果在果内鼓励经商,那显然是不妥当的,但是如果让这些“多出来的人”即剩余人口往外面去,皇帝还是不太反对的。
“朕要想想,”皇帝说,他感觉到了这个办法比对内动手要好,但是其中利弊、操作,他还需要慎重,“刚才的话,且毋宣扬。”
尤其是,谢麟说的已经涉及到了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了,这个概念它脱离了实体的土地。皇帝一时没有能够弄明白,他需要再思考。
第248章 意见相左
称得上是基本国策的改变, 慎重是应该的。如果皇帝一拍脑门就答应了, 程素素才该担心他会不会再一拍脑门又反悔了。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的决定,才不容易更改。阻力肯定是有的,但是程素素对皇帝的智商和见识是有信心的,没有当场勃然大怒, 就说明这事有门儿。
一旦皇帝有这方面的想法, 哪怕有阻力, 程素素估计皇帝至少还会再她一次申辩的机会。除非阻挠的人能够提出一个防止因过度兼并而改朝换代的、明显可行的方法, 否则皇帝心中的天平还是会向自己这一方倾斜的。
带着这样乐观的情绪, 程素素等待着皇帝思考的结果, 或者说等待着与不同政见者的交锋。
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到宫里仔细回忆着对答,将每个字、每句话都掰开了、揉碎了的去分析, 自己先要想出个头绪来。正思索时,太子又凑了过来, 絮絮地说着今天玩得很开心:“要是卷毛和爆豆也能一起玩就好了。”
“爆豆”是吴确的绰号,起因是谢业在家里淘气, 程素素道:“你就是个爆豆吧?”羊骑士学会了这个词,极有同学爱的转送给了吴确。
皇帝笑道:“那过一阵儿再带你去。”
太子欢呼一声, 开心地大叫:“万岁!”
皇帝失笑, 摇摇头。一旁跟随多年的宦官小声地劝道:“圣人真是疼爱太子, 只是……您这么带太子出去玩儿, 怕是, 不太妥当吧?说出去不大好听。”
如果说上一次皇帝是一多半带孩子玩, 顺带问问北疆的事情的话,这一次就是要借着带孩子玩的名义,再跟程素素讨论一下这个“开拓”了,那是必须要“出宫玩”的。
所以皇帝板起脸来说:“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失信于孩子呢?”这话用上了曾子的典故,只要不是铁了心要皇帝不痛快的人,听了这个典故也就偃旗息鼓了。
皇帝日也想、夜也想,所思不过此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他眉头紧皱也无人觉得反常了。至尊父子往书院一行,接见了不少师生、询问了北疆情状的事情也没瞒得住人,读书人以为皇帝重学问,朝野都知道皇帝关心边事,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一点点杂音也是一小部分官学生发出来的,这些人认为皇帝还没有这么关心过太学、国子监这样的官方学校,倒去了私人书院里,这样真是……真是……
真是还没真完,就被师长喝止了。
一群傻缺!人家蒙圣上垂问,是因为真在北疆混过,你发的什么酸?把你们扔到北疆去喝风吃沙子,看你们还嚎不嚎!
皇帝想了半个月,突然大悟——谢麟说的、他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不就是与百姓趋利经商是一回事儿吗?这么一想,就挺明白的了。不过一个是在国内,一个是在国外,因为活跃的地域不同,其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限制百姓经商,一是因为趋利之后,怕抛荒增多,影响了粮食的生产,二是这么多人经商人口流动起来,满地乱蹿不利于治安管理。所谓民风从纯朴变得奸诈,那就纯是胡扯了。谁告诉你耕田的就比经商的憨厚了?那乡间那些命案,都是鬼干的?!
现在呢,由于兼并,显得人口过剩了,保证生产的人口是有了,还富裕出不少,这些人必得给安排了。这些人流动在国内乱蹿的少,蹿外头去,爱怎么蹿怎么蹿呗!管理的难度,或者说管理失败的后果,并不严重。
是的,不需要土地来安置,至少是不需要皇帝在自己的国土内拿出土地来安置。皇帝豁然开朗,明白了那个抽象一点的概念,甚至有点理解这样变化之后的好处了。
想明白了,皇帝便先召了叶宁来,试探一下叶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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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叶宁是有原因的,皇帝虽然不大派探子去刺探重臣,心里对一些事情还是很明白的。比如叶宁在许多事情上更愿意听外甥的意见,大方向上都会与谢麟商议。当然啦,谁有这样一个外甥,也肯定愿意听听他的见解。
谢麟的态度很明白了,他倾向于听老婆的意见。而皇帝也认为谢麟他媳妇儿说得有道理。既然如此,一个影响一个,叶宁应该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是吗?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试探性地问叶宁,是否可以尝试扩大海外贸易,以容纳更多的“剩余人口”。
叶宁脸色大变:“不可!”
皇帝错愕:“卿何出此言呢?”
叶宁道:“如此一来,这些人不耕不织,不服役、不纳税,乡俗尽毁呀。”商人的税与农夫的税是不一样的,叶宁心知肚明,这商号挂哪个权贵(比如他)名下,这税就完了。且正式规定的商税还比种田的税赋要轻。再有就是社会风气的问题了,经商的地方,风气总是刻薄得多,且没有人情味儿。
朝廷很讨厌“政令不下县”,也很想将影响力、控制力更加深入,乃至于有强令拆散大家族,令他们化作小家庭来纳税的情况发生。但是,他们的统治又依赖于伦理宗族,凶悍与谢麟,初次外放就整垮了当地大族,最后还是要与当地的其他家族合作,默许他们的存在。就是因为这些家族在很大程度上维系着乡间的稳定,填充了官府的真空地带。
皇帝心说,让这些大族吃些苦头也是极好极好的。
作为一个皇帝,自己的诏令可能在乡间还没有一个土财主族长说话管用,他的心里是不舒服的。
【朕为了国祚绵延都肯妥协了,你们还想千秋万代的一言九鼎吗?】皇帝心里是泛酸的。叶宁越说这个后果呢,皇帝越有那么一点点作对的意思。他也是被亲爹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宝贝儿,脾气那是当然有的,大事上理智让他忍了,这边边角角的,他还就杠上了!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咋的?!
叶宁苦口婆心讲到最后,皇帝干脆闭口不言了。叶宁叹息道:“陛下,臣知道陛下为难,如今朝廷积百年之弊都压到了陛下的肩上,可陛下不能饮鸠止渴呀。”
皇帝等他说完,才反问:“卿有何良策?朕要能施行、能见效的!”
话的内容很平常,不寻常的是皇帝的态度,很坚决。叶宁自知此时如果搪塞,必然招致皇帝的反感,他又真没有有效的办法,也实话实说:“没有。臣要搪塞陛下,一句抑兼并就够啦,可是怎么抑呢?如今魏虏为外患,歉收为内忧,水旱是天灾,匪乱是人祸,陛下,不能再激起更多的事端了。抑兼并,就是在生事端呀。”
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要是有办法,兼并就不会被称为是封建社会的死结了。
叶宁说了实话,皇帝便没有生他的气:“卿果然说的是实话,我要再想想。”
摒退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叶宁,皇帝已明白谢麟这主张没跟叶宁提,看叶宁这态度就知道了,提也没用。MD!你真狡猾,看出来他不会同意就没跟他讲,换我来碰壁了。皇帝暗骂。
想一想,政事堂里还有一个人对大家族不以为然,或许可以引为己方之援手。
李丞相。
李丞相厌恶道士、厌恶算命的、厌恶大家族,源头大家都清楚,生身家族给他的阴影太重了,他讨厌这个。身为学生,皇帝对李丞相显然是有一定了解的。
李丞相头发白了一大半,腰杆还立得很直。皇帝给老师看了座,询问老师的意见。
李丞相也是两个字:“不可!”
皇帝道:“老师怎么会反对呢?第一,我不是要立时天翻地覆,第二如今不变不可了,第三抑兼并的事情,您也知道的,是,程犀做得不错,可我能有几个程道灵来给我一地一地的纾缓兼并之祸?第四……”
李丞相摆摆手,打断了皇帝的话,坚定地问:“陛下,这些臣都知道。臣教过陛下什么,陛下是忘了,看来不打手板果然是有弊端的!不提功不十,不易器,利不百,不变法。都不提,我只问陛下一句——陛下这布新而不除旧,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但是这新,陛下想好要怎么管了吗?!想到过后果吗?”
皇帝还真想过:“市舶司一直都有,不过管的多一些,人手不够,可以扩充嘛。若南下真有合适的产粮之地,设郡县难道是什么新鲜事吗?就是将以前做过的事情,如今做得大一点罢了。”
“大?一旦大了,就与小的时候不一样了!活到二十岁,就不是二十个一岁的娃娃那么好骗了!布新不除旧,只是缓上一缓而已,终究要做过一场的,陛下若没有相当的办法,恕臣不能苟同。”
皇帝心道,老师果然不同凡响,“布新不除旧”是说到点子上去啦。至于做过一场,那就做吧,又不用朕来做!是土财主跟钱袋子打起来而已,我站钱袋子,我不怕呀。
不过这钱袋子不好管,唔,光有钱也不行的,也是要粮的……啧,还真是很麻烦的事情呀。
皇帝越想越远,李丞相也不打搅他,安静地告退——这样一件大事,让皇帝一拍脑门儿就想一个办法出来,皇帝敢想,李丞相也不敢用。李丞相只在临走前提醒皇帝一件事情:“陛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然而近忧也不能忘了——魏虏,还是要对付的。”
皇帝的脑袋大了起来,强作镇定地对李丞相道:“忘不了,两府也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