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音还没说话,徐老太太就给否决了:“前仨月你娘请了好几次假,小生辰别请了,咱们不能仗着韩行长和善就敷衍了差事。”
林晚音柔声附和道:“对,你们去公园玩吧,娘给韩小姐上完课马上赶回来。”
玉溪很失望,幽怨地瞅了瞅祖母。
徐老太太若无其事地吃面。
“我订了座,晚上咱们去戏园听戏。”清溪突然宣布道。
玉溪、云溪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林晚音暗暗朝长女摇头。
清溪只当没看见,去年父亲八月去世,母亲过生辰家里连吃顿宴席都不合适,今年父亲的仇报了,面馆生意兴隆,酒楼那边的进展也很顺利,清溪就想好好替母亲庆次生。母亲在祖母那儿受了太多委屈,父亲缓和不了婆媳关系,清溪也束手无策,只能偶尔送母亲一次惊喜。
“祖母,我打听过了,今晚戏园有周先生的场,杭城贵太太们最捧周先生了。”清溪当然也懂得讨好祖母。
周先生是省内鼎鼎有名的大角,徐老太太出门打牌总听别人夸周先生,偏偏周先生大江南北各地演出,徐老太太来杭城一年多了,一直都没等到周先生的场。
“既然座都订了,那就去吧。”徐老太太不太热情地道,好像去不去都行。
清溪笑着递给母亲一个得意的眼神。
女儿费心哄她高兴,林晚音欣慰极了。
毕竟过生日,第二天,林晚音迟疑着换了一件白底浅蓝刺绣的旗袍,清溪觉得很好看,林晚音只忐忑地看向婆母。徐老太太并未点评儿媳妇的打扮,自顾自与孙女们说话。
林晚音松了口气,心底某个地方,又异常地疲惫。
黄包车沿着南湖朝花莲路跑去,林晚音闭上眼睛靠着车背,秋风习习,离开婆母视线的她,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担,林晚音甚至觉得,每天去韩家教琴的一两个小时,便是她一天之内最轻松的时候,不用担心自己穿错了衣裳,不用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也不用担心婆婆可能正用挑剔责备的眼神瞪着她。
黄包车停在了韩家别墅外。
门侍早就认识林晚音了,恭敬地为她打开大门。
林晚音面带得体的微笑往里走,或许是经常跑出来接她的女学生今天没有出现,熟悉的韩家别墅显得格外清幽。女佣李妈从大厅出来了,笑着朝她点点头,随后去了下人房。林晚音轻步跨进大厅,视线偏转,就见别墅的男主人像往常一样坐在奢华的沙发上,手持报纸,挡住了脸。
听到脚步声,韩戎放低报纸,随意地瞥向门口,却在看见穿白色旗袍的女人后,惊艳地忘了立即收回视线。他平时掩饰地足够好,林晚音没在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属于男雇主对家教老师以外的情绪,但此刻韩戎明显在……
林晚音垂下了眼帘,心里有点乱,作为一个寡妇,她并不习惯外男对她的容貌表示欣赏,也就是在这一刻,林晚音后悔了,后悔因为女儿们为她过生日,就放纵自己稍微地打扮了下。
“早。”韩戎已经恢复如常,从容地打招呼。
“行长早,小姐在楼上吗?”林晚音尽量自然地寒暄道。
韩戎犹豫了下,然后将报纸放到桌子上,站起来向她解释:“昨晚莹莹外祖母打电话,叫莹莹去那边过周末,我刚刚派人送她过去,因为时间太晚,昨晚没能及时通知你,很抱歉。”
林晚音笑着摇头:“没关系,我就当出来逛了一圈南湖,那行长您忙,我先回去了。”
韩戎转下腕表,咳了咳,一边走向门旁的小女人,一边十分不好意思地道:“林老师,其实,我最近因为一笔生意非常烦躁,很想听几首琴曲清心养神,能不能麻烦你去书房弹几曲?就当你在辅导莹莹,今天的工资照常结算。”
专门为他弹曲吗?
林晚音自觉不太合适,但韩戎是个和善大方的雇主,马上拒绝……
“我在楼下听,绝不会打扰你。”误会她在担心男女单独相处的问题,韩戎赶紧补充道。
雇主都这么说了,林晚音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点点头,问韩戎想听哪几首曲子。
韩戎看着她笑,黑眸亮如星辰:“你随便弹,我都喜……都能欣赏。”
林晚音熟悉琴曲,提议了几首适合清心的。
“那就麻烦你了。”韩戎客气地说,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脸上离开过,谁让林晚音不看他壮了他的胆?
林晚音去了二楼书房,韩戎坐回沙发,仰着脑袋往上望。
没过多久,书房里便传出了潺潺流水般的婉转琴声。
韩戎闭上眼睛,既满足,又更渴望。
按理说,林晚音上午要教课两小时,既然韩戎提出会照常结算今天的工资,林晚音就一首一首地连续弹了下去。她喜欢弹琴,弹着弹着也忘了时间,恍惚回到了年少练琴的时候,只要没人打扰,她就可以弹整个下午。
“当当当。”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沉浸在琴境中的女人,林晚音惊愕地看过去。
韩戎站在书房门外,身穿灰色长裤白色衬衫,衬衫外还套了件与裤子同色的西式马甲,抹了发油的短发整整齐齐地梳向后面,年轻俊朗,又散发着上流男人的儒雅与尊贵。但他却像西餐厅里的男侍者一样,单手托着一个托盘。
林晚音疑惑地离开座位。
“弹了这么久,歇会儿吧,李妈做了蛋糕,我一个人吃不了,林老师也尝尝。”韩戎大方地解释说。
书房开着门也开着窗,但当韩戎走进来,就意味着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了,男女共处一室,若传出去,婆婆会怎么想?
林晚音浑身不自在,也顾不得礼仪了,垂眸婉拒道:“不了,其实我家里还有事,行长慢用,我先走了。”
韩戎本来都快走到临窗的书桌前了,见林晚音直奔门口去了,韩戎想也不想便跑了过去,呼吸急促地拦到了林晚音面前。
林晚音脸都白了,这样的情形,她脑海里全是不好的幻想。
“行……”
“认识这个吗?”韩戎堵在门口,在林晚音错愕地注视下,掀开了托盘上的银质盖子。
盖子底下,是一块儿圆形的……白色糕点,上面插着三根细细的蜡烛。
林晚音不认识。
韩戎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介绍道:“这叫生日蛋糕,洋人过生日都这么过,先吹灭蜡烛闭上眼睛许愿,再切蛋糕吃,这样愿望就能实现。”
林晚音震惊地看向他。
韩戎喉头滚动,额头都冒汗了,却自欺欺人地撒谎道:“上次玉溪她们过来玩,说你今天生日,莹莹昨晚就再三提醒我记得准备蛋糕,本来还该备份礼物的,只是……”
原来是韩莹送的蛋糕,林晚音急促的心跳有所缓解,结结巴巴地道:“不用,不用礼物,行长与小姐太客气了,真的不用的。”
她也紧张,韩戎反而镇定了下来,将蛋糕往她那边挪了挪:“吹蜡烛,许个愿吧,洋玩意挺灵的。”
他都快把蛋糕贴林晚音脸上了,盛情难却,林晚音只好赶鸭子上架,嘟嘴吹蜡烛的时候,男人的目光是那么明显,林晚音尴尬地红了脸,一口气没吹出劲儿,只吹灭了挨得最近的一根。吹完睁开眼睛,见还有两根燃着,林晚音傻了。
“必须吹完。”韩戎好笑地说出规则。
林晚音脸更红了,敷衍地又吹了一口。
“闭眼,许愿。”韩戎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马上下达新的命令。
林晚音莫名就服从了,许愿……
她柔美的脸庞慢慢虔诚起来,双手合十,轻声许愿:“求菩萨保佑我婆婆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保佑我三个女儿平安如意,将来姻缘美满。”
韩戎痴痴地看着触手可及的女人,忘了告诉她,许愿不用说出声的,而且,洋人不信菩萨。
“谢谢您。”许愿结束,林晚音睁开眼睛,却再也不敢看对面的男人。
“生日快乐,也祝你下半生姻缘美满。”韩戎将整个蛋糕交给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林晚音呆呆地望过去,只听见男人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速度那么快,宛如逃跑。
第94章 094
当韩戎的脚步声消失,林晚音看看手里漂亮陌生的生日蛋糕,神色变了又变。
蛋糕或许是学生韩莹要求父亲为她准备的,但韩戎祝她下半生姻缘美满,是什么意思?还有,韩戎刚刚急着送她蛋糕飞奔过来拦住她的样子,他说完那句话就迅速离去的古怪举动……
林晚音不是豆蔻年华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与顾世钦谈过一次浪漫又可悲的恋爱,更与徐望山做了十几年夫妻,韩戎今日的表现,不得不令她多想。就在此刻,林晚音忽的记起韩戎曾与她探讨过他计划续娶的问题,记起韩戎建议过她给女儿们找个继父当靠山,记起她被马处长劫持的那个雨天,是韩戎救了她,他看见过她的狼狈,他送她回家,也是从那天起,韩戎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不屑一顾到彬彬有礼。
林晚音托着蛋糕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韩戎对她,起了色心吗?
林晚音知道自己的容貌容易引起男人的兴趣,莫非韩戎窥见她衣衫下的身子,有了那种念头?
手中的蛋糕立即变成烫手山芋,林晚音惊慌无措地将蛋糕放到书桌上,随即匆匆离开书房,紧张又害怕地沿着楼梯往下走。两层楼梯,她走得又快又轻,唯恐被已经离去的男人听见,然而就在林晚音走到楼梯拐角,她心惊胆战地发现,韩戎竟站在一楼楼梯口处,仰头望着她,目光复杂。
空旷幽静的别墅,男人守在那里,可能别有居心。
林晚音愈发地怕了,怕到一手扶住旁边的楼梯栏杆才能勉强稳住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白,努力镇定地问低处的男人:“您,您还有事吗?”
韩戎望着她惨白的脸,心中苦笑。
林晚音给女儿当了快一年的家教了,这么久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了解这个女人。她美得过分,可怜地过分,守旧地过分,胆小地过分。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韩戎想过直接告诉她,但韩戎相信,如果他真那么做了,林晚音一定会被他吓跑,再也不登韩家大门。
所以,韩戎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与她寒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可几个月下来,韩戎发现他的小心翼翼换取不到任何进展,无论他冷漠还是热情,林晚音始终都把他当雇主。韩戎一直忍啊忍,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耐性,千方百计打听到她的生日,韩戎便精心安排了这个上午。
韩戎想让她明白他的感情。
送蛋糕的时候,他太紧张,没出息地狼狈而逃,逃到大厅,韩戎开始后悔,然后,他又意识到,他刚刚的举动可能已经泄露了心意,他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林晚音,林晚音不知道啊,万一她误会他与马处长是一类人怎么办?
果真如此,今日怕是他最后一次见林晚音了。
韩戎绝不允许这样的误会发生。
“蛋糕吃了?”韩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黑眸不离她身。
男人逐步靠近,毫不掩饰他的渴望,就像准备猎食的野兽,林晚音不受控制地全身发抖,犹抱最后一丝希望道:“吃了,多谢行长与小姐,小姐回来了,请您替我转达谢意。”嘴上这么说,林晚音却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只要顺利离开韩家,她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了,林晚音避到楼梯另一侧,精神紧绷地往下走。
韩戎顿足,盯着她防备的眼道:“我没有追过女人,你是第一个。”
林晚音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他为什么要说出来,真的要动手吗?
因为极度恐惧造成的短暂眩晕消失后,林晚音不顾一切地往下跑。
韩戎身形一移,伸手拦在了楼梯中央,保证林晚音从哪头都跑不了。
林晚音僵在了原地,紧跟着眼泪决堤,绝望地哀求:“行长,我……”
韩戎被她的眼泪刺激到了,她可以拒绝,怕成这样,真把他当马处长了?
脸色阴沉下来,韩戎冷声道:“我韩戎还不屑强迫女人。”
他现在的表情与意图欺凌女子的恶棍毫不沾边,回想韩戎的为人,林晚音又升起了希望,低头擦掉眼泪,她一边暗暗提防男人靠近,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想,只是上次……我心有余悸,误会您了。”
韩戎理解,愤怒过后,见她楚楚可怜的,韩戎心疼极了,想靠近又怕吓到她,只能停在原地,认真地道:“晚音,早在今年年初,我就被你吸引了,每次你来,我都情不自禁地观察你,我怕被你发现,不敢与你频繁接触,故意安排在你回家的时候离开公司,路上与你偶遇。你被马处长劫持那次,我并非偶遇,而是一直远远地跟着你的黄包车,然后才看出不对,及时救了你。”
林晚音不想听,垂着眼帘拒绝:“多谢行长厚爱,可我只想为清溪她爹守寡,求您成全。”
韩戎握拳,竭力控制语气,平静地道:“你才三十出头,还有几十年……”
“我心甘情愿,下辈子能看着三个女儿顺利嫁人,我就满足了。”林晚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再次表明心迹:“我绝不会改嫁,行长不必再说,您照顾我们一家这么久,我很感激,明日起我不会再过来,小姐那边,我会写封信解释,理由是教累了,还望行长配合。”
“不可能。”韩戎背靠楼梯,硬邦邦地道。
林晚音皱眉看他。
韩戎苦笑地回视上面的女人:“我说这些,是怕你误会我心存歹意,并没指望你马上接受。既然你拒绝了,我会保持距离,决不再骚扰你,但你必须继续教导莹莹,如果你反对,我会亲自去找老太太,当面提亲。”
林晚音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不许你去!”
如果韩戎去了,婆婆肯定会以为韩戎受了她的勾引!
韩戎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点上,抽了一口,才对一脸焦急的女人道:“你不辞职,我便不去。”
林晚音先是愤怒,韩戎无动于衷,她的愤怒就变成了悲苦,落泪道:“你口口声声说你与马处长不一样,那你现在威胁我,与马处长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