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君公子的神色。
他实在是好奇,少主没事儿总是盯着冯姑娘做什么,爱慕吗?可不像!报恩吗?那找武安侯还更便利一些!无聊吗?呵,能这样想的他才是真正的无聊吧!
少主背负血海深仇,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儿女情长、恩怨情仇什么的牵绊住!
柳元心里困惑不解,低头盯着放在桌上的那一包刚买来的衣衫,执着的眼神似乎要将它们烧出一个洞来。
君公子看着柳元满脸的不解纠结,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好心地解释道:“冯姑娘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别的不说,单说她能够摹得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就很耐人寻味……”
“不会是林先生亲自教授的她吧?”柳元忍不住揣度,“毕竟,林先生号称当代大儒,书画篆刻自成一家,若不是倾心教授过,他人很难学得其独特的技法画风。”
当然了,对着林先生的画作也能够学得一二,但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非但难得半分真迹的神韵,有时甚至连其形也难肖似。
所以去年十月十四深夜,他和少主夜探武安侯府,顺便找石进打听一下京城最近的消息,途经芷荷院时,恰好见到冯淑嘉在临窗趁月欣赏她临摹的林先生的《荔枝图》,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画作,惊得他和少主均是一惊,手下一颤,还惊起了一树鸟鹊。
当时冯大姑娘还吟了一句诗,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就是辛稼轩的那句大名鼎鼎的“明月别枝惊鹊”!
柳元思绪乱飞的时候,君公子却已经摇头道:“这可不好说。”
如果说冯淑嘉的书画技艺的确是荔山居士教授的,那荔山居士为何抛却那么多的青年才俊不收,竟然会看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并且倾心教导呢?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果不是的话,那事情就更加值得深究了……一代战神武安侯,只知道挥舞一对大板斧杀敌卫国,怎么会生养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来的?
柳元是个干脆利索的武夫,见君公子话里迟疑不解,又有几分好奇,立刻建议道:“如果少主真的想知道的话,那就干脆去问一问林先生好了!反正林先生和王……”
柳元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君公子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
柳元自知失言,立刻垂首抱拳请罪:“属下僭越了,还请少主责罚。”
他自小和少主相伴,两人名义上是主仆,然而私下里却很亲近。尤其是落难之后,少主和他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兄弟。
时间长了,他偶尔难免“得意忘形”,失了本分,说错了话。
君公子摇摇头,脸上只有告诫而没有责备,怅然叹道:“虽然旧时情重,但是居士如今有意避世,咱们又怎好拿这些俗事烦扰他。”
而且,还是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大事。
所以上次,他在柳爷寻到荔山居士的避世茅屋时,立刻出面阻止了。
旧人所存不多,能够信赖的更是少之又少,荔山居士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一开始也动了请其出山的念头。然而到了京城之后,听说了荔山的来历,听说了荔山居士的避世隐居,他又动摇了。
这场胜算极小的战争,连他都有可能随时殒命,他又怎么能强迫已经避世自保的荔山居士也加入进来。
“人各有志,咱们总不能以旧情相要挟,强迫居士助咱们一臂之力。”君公子怅然叹道,失去荔山居士这样得了的帮手,他也很心疼啊。
两人正说着话,君公子像是猛然间感应到了什么,立刻止住话头,探首朝斜对街看去。
只见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二人已经出了店门,张掌柜亲自相送,躬身施礼,恭敬有加。
君公子盯着张掌柜看了老半天,也没有发现张掌柜这恭敬里有敷衍或是谄媚的成分在。
冯淑嘉竟然一上来就折服了这位摸爬滚打许多年的成衣铺子的大掌柜,君公子面上不由地露出赞叹且惊异的神情来。
柳元见君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也探首朝斜对街看去,只见冯淑嘉正由采露搀着坐上了马车,帘子一放,遮挡了里头的情形。
“怎么了,少主?可是冯姑娘又做出了什么‘壮举’?”柳元低声问道。
武安侯府的这个女儿,最近倒是频频让少主惊讶赞叹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份(一更)
柳元看着从斜对街的成衣铺子辚辚驶去的马车,暗自感叹,这才进京不足半年,冯淑嘉就给了他们两个大大的惊喜。
一则是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荔枝图》,要不是他们亲眼看到冯淑嘉捧着的那幅《荔枝图》装裱很新,只怕就连曾经得荔山居士亲自教导过一段时日的少主,当时也错以为是真迹了。
月色朦胧,距离又远,难以辨明清楚自然是不容忽视的原因,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冯淑嘉少年难得的笔力!
二则是跟踪中山伯世子李景这件事。
上次因为石进的禀报,少主对于冯淑嘉执着盯梢李景这件事情起了疑心,便派柳二跟踪中山伯世子李景。
不查还好,一查吓一跳——看似和汾阳王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山伯府,两家的小辈竟然关系十分亲密。
李景和李婉宁这个两人,一个是未来要承继伯爵的世子,一个是汾阳王最为宠爱的幼女,获封贞慧郡主,他们两个人搞到了一起,不知道两家父母是不知情,还是有意装作不知情。
已经没落的中山伯府,自然是不足为患,但是面对权势极大又极为警惕的生死仇敌汾阳王,他们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冯淑嘉为什么咬死李景不放,原因他们并不清楚,反正肯定不是要替被李景抛弃的冯淑颖讨回公道。
冯淑颖和武安侯府的恩恩怨怨,他们虽然不清楚,但也从石进那里得知,冯淑嘉对于冯淑颖这个堂姐,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不论是先时的听信亲近,还是后来的疏远防备。
他们对于武安侯府的后宅恩怨无心窥探,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能察觉到李景和李婉宁私下相处亲密这一异常,真还都多亏了冯淑嘉!
“还跟吗,少主?”柳元看着快要消失在街角的马车,低声请示一直临窗默观的君公子。
君公子摇摇头,看那马车消失在街角,重新又坐了下来,轻声道:“冯姑娘这次过来,多半是为了自家铺子的事情。武安侯府的自家事,不必费心。”
柳元点点头,心里却想,不必费心你还让我下去一下子买了十套衣衫,照顾人家生意?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还有,往后咱们的衣衫,都从武安侯府的成衣铺子买进吧。”君公子淡淡地吩咐。
嘎?
不是说不必费心吗,为什么又要继续冯家成衣铺子的生意?
还是,少主其实还有别的意思,譬如……
大概是柳元脸上心思表露得太明显,君公子无奈地摇头道:“你啊,功夫和柳爷学了个十成十,然而这脑子总是没他的够用……我们在对方的地盘上,行事一定要隐秘小心。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有谁还会比武安侯对我们更怀有善意吗?”
他们都是一群大男人,别的都好说,但总不能自己拈针缝衣吧?与其和不知底细的人交易,倒不如直接从武安侯府的成衣铺子买进。
他们做的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情,自然要愈发地小心谨慎。
柳元一阵猛点头,想起往事,他依旧忍不住一阵阵后怕。
当初要不是武安侯心怀善念,冒着巨大的风险,对形迹可疑的他和少主宽容放过,只怕他们主仆两人未必能够等到救援,早就成为晋阳城中的两滩血渍了。
那王爷,可就真的是含冤莫白,香火无继了……
君公子,不,应该说是以字君珩为名的晋王幼子萧稷,念及往事,本就清冷的气质越发地冷冽了。
“柳二回来了吗?”萧稷凝眉问道,幽深如古潭的眸子,散发出阵阵冰冷的杀意。
李奉贤,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对上了,既然如此,那你就等着接招吧,晋王府上下数百条人命,晋阳城数千冤死的亡魂,就由被他这个被他们以命相护的遗孤,来替大家讨回公道吧!
茶楼里的事情,冯淑嘉自然是无从知晓,此时她正在武安侯府的颐和堂中,向白氏汇报自己对于成衣铺子整改的构思。
“张掌柜和小二们将店铺打理得不错,生意虽然算不上兴隆,但也不算清冷。就我去的这一会儿,就卖出了十几套春衫,男女都有,价钱有高有低。
但是,彩霞街上卖成衣的铺面有十数家,生意比咱们家好的,也不在少数。更别提有一些绸缎铺子还养着绣娘,替客人量身定做衣衫裙袄了……
所以,店铺的生意要想更好,总得有自己的特色才行!
今日我当众说了金陵云锦的事情,妇人们嘴碎,这会儿说不定就给传出去了。
可是,张掌柜觉得,彩霞街上的成衣铺子,客人多是出自寻常普通的人家,金陵云锦裁制出一件做镇店之宝,来宣传推广铺子就好了,可不能制成成衣贩卖,否则容易积压,白白地浪费银子。
母亲,您觉得呢?”
冯淑嘉将自己所见所思和张掌柜的意见都告诉了白氏,询问白氏的意见。
白氏没有回答成衣铺子未来改进发展的事情,她只是很惊讶张掌柜竟然没有倚老卖老,因为冯淑嘉年纪小就轻视她,反而如此郑重提议,简直是将冯淑嘉当成了她一样敬重相待。
“张掌柜没有为难你吗?”白氏不答反问。
冯淑嘉还没有回答,采露先抿唇笑道:“回夫人,张掌柜一开始倒是想‘拿捏’姑娘一下呢,谁知道姑娘上来就拿金陵云锦说事,亲自鉴赏了铺子里储藏的那匹去年购进的织金云锦,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张掌柜这个和布匹锦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都愣住了呢!
后来姑娘更是谈起生意经,说起对成衣铺子改造的构想,条分缕析,有理有据的,说得张掌柜就愈发不敢轻视姑娘了。
等到姑娘再将那匹织金云锦适合裁制的衣衫样式画出来,张掌柜就惊讶得除了夸赞佩服,别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白氏听得连连惊叹,实在是不能想象,才刚十一岁的冯淑嘉,一次见面,几句话语,一幅衣样,就能够让张掌柜这样的行业老手折服。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叹(二更)
“母亲,您别听采露胡说。”冯淑嘉笑道,“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要我说啊,这还都多亏得母亲慧眼识人,挑选了张掌柜这等忠心耿耿又善于听取意见的人才!否则,若是碰到那等倚老卖老、拿腔作势的,只怕任凭我舌灿莲花,他也自能‘岿然不动’!”
白氏被冯淑嘉一番话哄得开心极了,抿唇笑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我可算是知道采露这张巧嘴是随了谁了!”
还说采露说得夸张,一味夸赞人,可看看冯淑嘉自己说的那些话,不也是将她捧得高高的嘛!
一屋子的人听了白氏这话,都笑了起来。
腊梅更是凑趣道:“要这么说的话,那奴婢也可算是知道姑娘这张巧嘴是随了谁了!”
还能随了谁?自然随了她的母亲,武安侯府的当家主母白氏映荷!
白氏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腊梅没有好气地说道:“你啊你,这张嘴巴真是无人能敌!”
当然,也有人能说得腊梅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甚至因此而在意上,最终一心相许。
只可惜腊梅晚了一步,而那个人又也是个痴情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性子……
白氏这样想着,心中怅然,对腊梅怜惜不已,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地稍稍消散。
“好了,我们大家就不要再在这里互相吹捧了。”白氏担心自己的失态让大家担忧,及时转换了话题,问冯淑嘉,“你什么时候对布帛锦缎如此了解了,甚至还凭借这些使得跟布帛锦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张掌柜另眼相看?母亲都没有想到呢!”
冯淑嘉早就想好了说辞,从容自然地笑答道:“女孩子嘛,谁不喜换亮丽的布帛锦缎,漂亮别致的衣衫裙袄?
自小母亲又从未在钗鬟衣饰上委屈过我,等到武安侯府建府之后,吃穿用度较之以前,更是精细华丽。
我看得多了,自然就识得一些了!”
说着,冯淑嘉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和白氏窃窃私语道:“不过,我可不是凭着对布帛锦缎的那一点了解就让张掌柜信服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张掌柜又见我镇定自若、侃侃而谈,顾忌着我的身份,哪里还能细想呢!”
白氏失笑,这样带着点小聪明、小狡黠的娇纵,还真是冯淑嘉惯会的手段。
“你啊……”白氏拍拍冯淑嘉挽着自己胳膊的双手,笑道,“不过,张掌柜也不是那等随便被人吓一吓就能唬住的人。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话还没有说完,白氏自己就笑了,她的女儿,可是个从来都不知道“妄自菲薄”的人!
“那织金云锦裁制的衣衫花样呢?你画出来给母亲看看。”白氏临时转了话题,笑道。
“我早就备着呢!”冯淑嘉得意地笑道,从袖间拿出绘好的图样来,在罗汉床的小几子上铺展开来,给白氏看,“张掌柜说金陵云锦贵重,织金云锦更是难得,先前他正是因为怕做得不好,毁了布料,所以才一直将那匹织金云锦放在库房没敢动呢。
因此此次他虽然觉得我画的衣衫款式新颖亮眼,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定下来,让我拿回来给母亲看看再做决定呢!”
白氏含笑点头,当初之所以选中张掌柜来打理成衣铺子,既是看中他熟知各种布帛锦缎的本事,也是看中他沉稳谨慎的性子。
冯家从一个勉强温饱的普通人家,一跃成为赫赫有名的武安侯府,跻身于京城权贵之列,这其中的巨大差距,让白氏在欣喜不已的同时,也愈发地谨慎小心。
她不求包括成衣铺子在内的所有的武安侯府的资产能再生金多少,只求一切稳妥平安,一家人在一起和美安乐,子孙满堂,福祚绵长而已。
冯淑嘉绘画功底极好,又熟知未来京城的衣饰风向,所以这幅裙衫款式画得既不出格,又别有韵致,还充分考虑了织金云锦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