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百花齐放,鸟语花香,几树石榴,几树海棠开的正艳。
苏韵卿无心欣赏,只定定抬眼望向门槛内,高坐在正北上方的一位穿着一品诰命服饰的老妇人。
慈眉善眼,笑意融融,虽白丝盈发,却是精神矍铄,正是她外祖母,江南望族谢家的老姑奶奶。
谢老太太并非苏韵卿的亲祖母,她亲生外祖母早在她母亲三岁时就去世了。
后来外祖父续娶了谢家小姐,谢老太太过门将原配那几个儿女当自己亲生的待,故而她的舅舅和母亲们待老太太如亲母,谢氏后来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一家人亲密无间。
苏韵卿等人被领了进去,即便她心潮涌动,却不敢流泪,今日是外祖母的寿诞,落泪是犯忌讳的。
三人齐齐施礼。
老太太很高兴,还特地问了苏韵卿几句,夸她相貌才识。
这个时候管家在旁边以不高不低的声音报道:“彰武侯府送江山如画杭绣坐屏。”
里头是慕家的族人,外客的贺礼当场宣告,也是慕家的郑重。
老太太一听是杭绣显然来了兴趣,看了一眼管家又问苏韵卿道:“杭绣?如今杭绣极为难得,难为你们弄的到,老婆子受之有愧。”
“老太君哪里的话,我家老太太说这珍十二娘子的绣品也只配老太君您欣赏。”苏韵卿温柔地笑着。
些老太太一听是珍十二娘子的绣品,一时还真惊住了。
“快抬出来看看!”她是性情中人,满脸期待和兴奋。
苏韵卿暗暗一笑,就知道外祖母喜欢。
屋子里的媳妇们都笑着附和,
“亏的齐老太太舍得这么好的东西给咱们老太君做寿礼,咱们老太君别人还好说,就爱珍十二娘子的双面绣,今日还是一副坐屏,那真是举世罕见了!”
屏风被抬了进来,老太太迫不及待站了起来,大家扶着她观赏,均是赞不绝口。
这一回贺氏和姚氏可是对苏韵卿刮目相看,她能让老太太当场叫着看寿礼,这面子也是无人可比了。
苏韵卿三人靠边,静静看着老太太在那嘀咕,她很欣慰外祖母喜欢这份礼物。
正当此时,前面穿堂传来一阵呼唤,
“内阁首辅季大人到!”
一听有外男拜访,苏韵卿等人不宜留下,遂连忙跟着婆子出了厅堂往侧边廊下走。
才走没几步,余光闪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脚步如铅,无论如何都挪不动了,她靠在转弯边上那棵柱子,静静地等待。
她背对着来访之人,自然看不到什么,只听到一连串或急促或飘虚或快或慢的步伐中,有一个熟悉的步伐,稳重而从容,仿佛踩着某种节拍,像踩在她心上似的,那么让人怦然心动。
“季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来给家母贺寿,铭感五内!”
是大舅舅的声音。
“哈哈,你别急着感动,我可不是看你面子来的,我是看你们家老六的面子!”他指了指右边这人。
“哈哈,阁老欣赏我们侍郎大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要有慕侍郎在,我们这些人在阁老眼里都是摆设!”有一中年官员扬声笑着附和。
“哈哈!”
一路官员笑语悠然地往前上走。
她侧耳倾听,始终不曾听到他接话,直到脚步声到了门口台阶,才听到他清朗如泉的声音从爽快的笑声中穿透出来:
“几位大人莫要取笑在下!”
苏韵卿眼捷一颤,两滴滚烫的泪珠落下,灼伤了那娇嫩的容颜。
时隔两年半…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十二岁的少年状元,慕家最有天赋的子弟,满腹经纶,年仅二十五岁就任当朝三品大员吏部侍郎。
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那张秀逸绝伦的面容,那难以言喻的清越气质。
这世间有一种人,只要他一出现,其他一切都成了陪衬。
说的就是她的小舅舅,慕六爷,外祖母最小的儿子。
“大嫂,你怎么了?”
前面先行几步的姚氏发现苏韵卿没跟来,扭头唤醒了她。
苏韵卿忙擦了泪,低着头跟了上去。
里边几位当朝重臣给老太太行了礼,老太太十分高兴,大家说了一会儿客气话。
外男不宜久留,慕家大爷将客人送去外院待客厅,只留慕承筠在老太太跟前。
人一散去,他清冽的目光一下子就扫到了那扇屏风。
还没说话,老太太就注意到他的神情,连忙笑呵呵地介绍道:“筠儿,你瞧瞧,这是珍十二娘子的江山如画,好看吗?”
慕承筠一袭月白长衫,一手在前,一手负后,挺拔而立,即便是常日见到他的慕家女眷,也不禁为那绝世的风姿而惊叹。
“好看!”他目光淡淡的,幽静而深邃,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哪家送的?”
“章武侯齐家,正是他们那位年轻的侯夫人上门贺寿。”说到这老太太突然想起一茬事,叫嚣了起来,“哎呀,忘了给那三个年轻的媳妇回礼了!”
一个年轻媳妇立即笑着安抚,“没事没事,老太君,待会寿宴后,孙媳妇定当送去。”
“哎哎!”
慕承筠闻言眸色倏忽一变,目光定格在西北角那一首诗上。
字迹很漂亮,十分飘逸的行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字迹跟自己的字迹很像……
而这个世上唯一写字类他的只有那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姑娘。
他心口骤然窒息般凝住,本能的伸出手去触摸那墨迹,轻轻碰了碰,再收回在鼻尖一闻。
熟知笔墨的他怎能不知,这是前不久刚写下的诗。
作诗的是何人?
☆、娶亲
这边苏韵卿心情忐忑而满足地跟着贺氏和姚氏来到了用膳的大厅。
这一回落座倒是按照爵级,章武侯,当朝三品将军,年纪最轻的侯爷,苏韵卿一行人倒是坐得很显眼。
齐家人不多,就三个年轻媳妇,席位上自然还有其他人。
还未摆饭,有的人去花园里逛着,有人坐在这里闲聊。
八仙桌上都摆着上好精致的各色点心,切的都是铁观音,每一桌都有小丫头服侍。
因着苏韵卿最近名气太盛,又是得罪了皇后,打了皇后的脸,自是没人敢跟她搭话。
她满心眼里的慕承筠,仿佛现在全身萦绕的都是他的气息,哪里管得了别的,才落座喝了一口茶就起身了。
贺氏和姚氏自然没管她。
妯娌俩一个吃着豆花糕垫肚子,一个喝着茶。
“我觉得大嫂今日神情不对!”姚氏低声跟贺氏交流。
贺氏闻言眼眸瞪得大大的,糕点还在嘴里嚼,狠狠吞了下去,模糊不清道:“你也发现啦!”
“嗯嗯!”
“她对慕家很上心,而且很懂….”贺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她很懂老太太的喜好。
姚氏若有所思点点头,“我觉得她今日恍恍惚惚的,有点像…..”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思念情郎…
不过姚氏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天可以塌下来,以苏韵卿那性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没准是没歇好,精神不霁罢了。
苏韵卿带着丫头青环和画眉往花园里走。
慕家用膳厅西边过游廊,有一个院子,里头有一池天井,水质清澈,铺了不少睡莲,而天井里头还养了三只乌龟。
正是她跟小舅舅在城外青山寺给抓回来的。
因今日贺寿人多,原本这一带十分清静,如今倒也随处可见人。
苏韵卿低眉浅笑,不与人交谈,径自来到天井边,靠在石栏上一探头,就看到有一只乌龟趴在里头那颗灵鹤石上伸着脖子望着上头,苏韵卿笑了笑,再去寻另外两只,却是在四四方方的池子里游玩呢。
看着,倒是老样子,没明显变化。
小舅舅曾说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南海归,寿命都在百年以上,三两年是看不出什么变化,她刚刚顺手弄了些吃食,便往池子里丢。
事物气味引起乌龟的注意,三只乌龟纷纷往散落吃食的水域游来。
这时对面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咿呀一声,十分奇怪道:“哎呀,这位姐姐真厉害,你给的它们什么吃啊,为什么它们搭理你,你是不知道,刚刚我们这么多人都逗那乌龟呢,偏偏它们都没动静!”
小姑娘睁着亮晶晶的眼眸很好奇望着苏韵卿。
苏韵卿只是冲她笑了笑,也不答她,继续观赏三个小家伙吃食。
小姑娘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有意思,便唤来她的同伴来围观。
大家自然不至于为几只乌龟上心,不一会,大家的聊天引起了苏韵卿的注意。
“你们可知为何这一次慕家老太君要祝寿吗?”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开口道,
“不是六十大寿嘛,整数必然是贺寿的!”另外一位个子稍小的姑娘附和。
“不,慕家一向低调,这一次大张旗鼓贺寿是有缘故的。”
大家闻言立即来了兴致,纷纷扭头看向那说话的大姑娘。
就连苏韵卿也很好奇得抬眼看向对面。
只见那穿着鹅黄色百褶长裙的大姑娘说道:“我听说呀,是为慕家择媳呢!”
“什么?”
几位姑娘失声惊呼,一脸没想到的样子。
苏韵卿眉头紧蹙,不过细想来也很可能,慕家年轻一辈子弟众多,未议婚的表哥表弟自然是有的,只是通过这种方式,实则不是慕家的风格。
“天哪,慕家公子我见过几个,一个个风采绝佳,满腹诗书的…..”一个胆子大些的姑娘经不住激动起来。
却见为首那大姑娘笑着摇头,“不是,你以为慕家要通过这种方式给慕家的公子们择媳啊,你想歪了,这一次并非是为慕家的公子们,而是……”那姑娘尾音拖长,试探问大家道:“你们见过那位慕家六爷吗?”
她话音一落,倒是一阵冷气直抽的声音。
“远远的见过一次……”说话的姑娘双手捧着下巴,眼神发呆,身子似乎都在发抖,激动到语无伦次的样子。
那为首的大姑娘露出一脸神往的样子。
“这位慕六爷,年过二十五了,却至今未娶,六部侍郎以上,何曾见过三十岁以下的男儿郎啊,即便是四十以下的都是罕见之罕见,可这位六爷如今却是吏部侍郎,他十二岁前,京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十二岁那年一举成为少年状元,天下皆知,可惜慕六爷行踪不定,十分低调,不在人前露面,直到二十岁才入仕。”
“是呀,我也听说过慕家六爷之名,那个时候想啊,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男子吗,我哥哥见过他,总是赞不绝口呢!”
“哎哟,瞧你们一脸花痴样,你们才多大,那六爷能看上你们,卢姐姐,你且说说,这一次真的是为六爷择婚吗?”那个个子娇小看着十七八岁的姑娘问道。
那位为首的大姑娘真是卢家嫡长女卢莹莹。
卢莹莹抿着嘴轻笑,亲切而温婉,“我听说是的,慕六爷到底年岁不小了,他侄孙都有了,自个儿还不成亲,可是老太太的心病,这一次呀,就借着大寿的名头,想给慕六爷瞧瞧,看有没有看对眼的。”
那个姑娘眼眸瞬间睁大,“你的意思是….今日会让慕六爷亲自掌眼?”
都听到她小心脏激动的声音。
卢莹莹腼腆地笑了笑,声音压低了一些,不大好意思,“应该是的吧。”
不然老太君自个儿请媒人带画像上门,了解下人品家世,双方合计下便可,而这个六爷这么多年未娶妻,必然是个口味叼的,老太君奈何不了他,恐怕是想让他亲自过眼。
卢莹莹内心如此揣摩。
这边苏韵卿脸色霎时白如纸。
小舅舅….要娶亲了….她刚一重生,他就要娶亲….
她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掐住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再看对面那一张张跃跃欲试的脸庞,朝气蓬勃,充满着期待和兴奋。
苏韵卿突然觉得特别刺眼。
是啊,小舅舅谪仙一般的人物,哪个女人不想嫁他呢,即便年纪大了一些,那样的风姿,那样的身份和地位,那样的本事能耐,那样的品貌…想要嫁给他的如过江之鲫。
她们都有资格….她们都可以争取,可她没有。
前世是她的外甥女,这一世是有夫之妇!
好恨哪!
恨老天爷给她添堵,恨那齐少天为何不回…
可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哪怕他们和离,一个和离的女人,给他作妾,恐怕慕家都嫌弃吧!
难道前世求得不到,这一世也只能远远痴望吗?
“啊……”
苏韵卿瞬间心如刀绞,眼泪如珠,滚滚而下,捂着胸口靠着清凉的石壁蹲了下来。
“少夫人…..”青环大惊,连忙蹲下来扶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韵卿将头埋在膝盖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抬手示意她无碍。
青环和画眉焦急不已,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苏韵卿就是苏韵卿,前世隔着人伦,她都敢于说出自己的心声,这一世,没了血缘的牵绊,她怎能不争取。
不过片刻功夫,崔晓妆还是那个崔晓妆,永远不服输,也不看人脸色的崔晓妆。
她缓缓抬起头,神色镇定如初,红了的眼眶在艳阳下夺目如珠,
她轻轻捏紧青环的手臂,低声交待道:“青环,马上要开席了,我同画眉过去,你且帮我打听下慕六爷择婚的事,看看下午会有什么动静或安排,再一一报与我听。”
青环先是神色一变,暗想自家小姐一个已婚妇人去打听这些作甚,何况齐家也没待嫁的姑娘,就算是为苏家打算,可苏家在江南,那也太远了些。
不过主子吩咐,她照办便是。
青环先走,画眉稍稍给苏韵卿理了理衣裳,又见主子哭红了眼,不由心疼,“小姐,您别伤心,咱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