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禹道:“前辈,只要你同意帮在下这个忙,好酒要多少有多少。”
“帮忙?”老人家灌了一大口酒道:“我一个糟老头能帮你什么忙?”老人家似是生气了,半扭过身子背对着祁禹。
“前辈既然留了在下在这里住下,想必也不会介意听一听在下的请求。”祁禹起身从小院的厨房里拿出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前辈,苗疆和大启开战在即,苗疆善用蛊毒,大启将士因此吃了很多亏。”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乱世一起,前辈就算是隐居又能如何?”祁禹倒出一碗酒,右手执碗,“前辈,边关二十万将士需要你,大启朝所有百姓需要你。还请前辈能随在下出山,在下必定亲自相送。”
祁禹说完一直举着碗没动,他身姿笔挺,乌黑的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动。晨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仿佛老人家不同意,他能一直这么站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太阳爬到半空,阳光更加热烈。老人家终于动了,转过身看着祁禹的目光复杂难言,“怪不得你说那人的性命比你重要千百倍,我是你们口中的医仙没错。不过,年轻人你要失望了,我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救不了,何谈天下苍生。”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痛恨,不甘,苦涩。明明是笑着的,明明脸上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无比心酸。他年少时师承医圣天灵子,师父夸他天资聪颖,将来必成大器。
他从十三岁出师开始医人无数,哪怕对方只剩下一口气,他都能从鬼门关把人救回来。此后,他名声越发响亮,江湖人送了他一个医仙的名号,号称能医死人,肉白骨。
师父过世前,欣慰的对他说:“为师收了三个徒弟,只你一人尽得为师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是为师此生最骄傲的弟子。只有一事,为师要告诫你,医者不自医,切记,切记。”
他握着师父冰凉的手,心中不屑。医者不能自医又如何?他只要能救得了天下人,自会有天下人来救他。那会他心中充满了自信,没把师父的告诫当一回事,直到几年后。
他一时大意中了暗算中了毒,他最爱的人为了救他,把毒转移到自己身上。他活了下来,她却中毒而死。她是他此生最爱的人,就因为他的自负,断送了如花般的生命。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悔恨,绝望。后悔太过自负害了她,后悔当初没能把师父的话记在心中。师父,你说过,医者不能自医,为什么连自己心爱的人也救不了。他整整颓废了三天三夜,然后亲自把她安葬在风景宜人之处。
从那之后,世上再无医仙此人,只有一个整天喝酒度日的糟老头。
他会留祁禹在小院,是因为祁禹说相信他。他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个年轻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相信他。老人家盯着祁禹看了一会,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样的年轻有活力,自信飞扬。只不过他的身上多了一种特别的东西,是当年的自己没有的,最重要的东西,坚韧。当年的自己被绝望打败,他却是有一点希望就会牢牢抓住。
既然如此,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就当是给当年的自己一个机会。老人家慢吞吞起身,接过祁禹手上的酒碗一饮而尽,“好酒。”老人家一抹嘴角,从石桌下拿出一副棋盘。
“老头儿就给你一个机会,一局定胜负。”
“好,一局定胜负。”
金钟寺是大启三大寺庙之一,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爱往金钟寺上香拜佛。传说金钟寺的主持智能大师是罗汉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受到不少人的追捧,在大启的地位比得上一般官宦人家。
顾覃兮半靠在马车里的软塌上,吃着小几上的点心,听阳春说金钟寺的丰功伟绩。
“曾有一权贵之家的夫人,成亲三年无子,吃了很多汤药也没用。”阳春眨眨眼道:“可是啊,那夫人去了一趟金钟寺,拜了送子观音,回去没几个月就被查出怀了身孕。十月怀胎之后,果然生下一个男婴。”
顾覃兮点点头,“确实挺灵。”阳春见公主有兴趣,又说起了其他的趣事。顾覃兮面上听的认真,暗地里分了五分心神在外边。萧三给春桃的药昨日被她偷偷掉包了,后面也没人跟踪。
金钟寺就快到了,看这情形萧三是想要在回程的时候动手了。在顾覃兮思考间,金钟寺到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顾覃兮下车就见高高的阶梯,还有建立在山头的一排寺庙。
“金钟寺历来的规矩是要香客步行上山,据说能走完九百九十九步阶梯,所求之事就一定会实现。”萧二姑娘见她失神的看着山顶上的寺庙,走到她身边轻声解释。
顾覃兮望了望大大的日头,这里除了二姑娘,其他的几位姑娘看起来都有些弱不禁风。大热天的,她们几个真的能徒步走上去?顾覃兮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山脚下有不少抬轿的轿夫。
轿夫有些在半山腰,还有些在山顶上停着。顾覃兮瞬间明了,柔弱的大家闺秀爬不了这么高的山,只能寄希望于抬轿的轿夫,只不过坐了轿子上去,真的能算是徒步么。
阳春从马车里拿出竹骨伞,撑开画着梅花的伞替顾覃兮遮住猛烈的阳光。其他姑娘也都如此,由丫环撑着伞陪同,其他的丫环婆子则拿着行李。萧二姑娘见众人都准备好了,开口道:“好了,诸位妹妹随我一同上山。”
几位姑娘应是,相伴有说有笑的往山上去。顾覃兮注意到,这会在爬阶梯的只有她们几个,按礼说金钟寺香火鼎盛,不应该这么冷清。遂好奇的问旁边的萧二姑娘,“表姐,今日来金钟寺的人好像不多。”
萧二姑娘道:“表妹有所不知,祖父和智能大师交好。每回府中姐妹来金钟寺上香祈福,都会提前通知金钟寺,金钟寺会提前封寺。”
“原来如此。”顾覃兮恍然,这就是吃果果的特权啊,来了大启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萧二姑娘又和她说了一些关于金钟寺的事,一行人就在说笑间行了小半段路。
接下来众人没再说过话,实在是因为走石阶走的辛苦,没多余的力气说话。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和七姑娘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快到半山腰,七姑娘首先撑不住了,扶着身旁丫环的手,步子迈的异常缓慢。
不远处有个凉亭,是专门为香客准备,爬累了可以在上面歇歇。顾覃兮内力充沛,走这么点路对她来说跟玩似的。可其他几位姑娘就不同了,二姑娘虽然还好一些,比起一开始步子还是慢了不少。
阳春她们平时也会跟着她一起健身,这会倒是还撑得住。只苦了春桃,一个娇滴滴只在内宅,从没做过粗活的丫头。这会子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上去实在狼狈。
再这么走下去,大家非得中暑不可。顾覃兮伸手一指凉亭:“前面有亭子,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下。”众人都说好,有了目标仿佛疲惫都少了,连步子都加快了。
阳春她们准备得十分充分,先是拿出一个细棉做的圆垫铺在石凳子上,然后又从一个匣子里拿出几大块冰块,放置在亭子四角。最后,拿出水果点心一一放在桌面上。
顾覃兮舒舒服服的坐着,喝着阳春给她的酸梅汁,上面还飘着几块冰,喝一口冰冰凉凉直入心间。“阳春,你们也别站着了,等会还有那么多阶梯要爬,坐一会喝点水,补充补充体力。”
阳春和白雪对看一眼,白雪迟疑道:“公主,这恐怕不妥,奴婢们来是伺候公主的,这会怎么可以歇着。”阳春也跟着摇摇头,春桃整个人恹恹的站着,只剩下摇头的力气。
“本公主让你们坐,你们就坐。”顾覃兮指着亭子里的长凳道:“坐那边就好,你们现在要是不休息,等会走不上去,难道还要本公主背你们上去不成。”她沉了脸,头一次用本公主这个自称。
“奴婢谢过公主。”阳春,白雪和春桃行礼谢过,按顾覃兮说的坐了下来。其他几位姑娘见此,也都让身边伺候的人跟着休息。由于闷热疲惫,几位姑娘都没说话的兴致。
亭子在半山腰,亭外就是大片大片绿色的树木。绿树如茵,微风起送来丝丝凉意,顾覃兮闭着眼感受着微风拂过的清爽,山里的空气全都带着点绿树的味道,清新好闻。
山顶偶尔传来的钟声,给这座山增添了几分肃穆。真奇怪到了这里,原本因为热意而焦躁的心慢慢平复,整个人都变得平和许多。顾覃兮深吸一口气,抒发心中来到大启至今的酸涩。
十一年前,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深坑,她来到了大启。十一年过去,她已经在大启安家,有了疼爱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也不知道那边的亲人现在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应该接受她失踪的事实。
想起记忆中妈妈的笑脸,她不知不觉湿了眼眶。神思好像飘回了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她依稀看见前方出现妈妈的身影。妈妈,不要走。前方的身影开始向黑暗处奔去,她拼命追赶,眼看就要走进黑暗,庄严的钟声响起。
“铛铛”顾覃兮骤然回神,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刚刚差一点走火入魔。她运起丹田的内力,惊讶的发现内功又有精进。还真的是因祸得福,顾覃兮不禁对金钟寺多添了几分敬畏。
众人休息好之后,继续上路。几位姑娘虽然都走得面色发红,香汗淋漓却没有一个开口说要坐轿子的。顾覃兮佩服她们的诚心,想来以前也是常常来金钟寺走这么一回。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终于走完最后一步,金钟寺寺门前已有迎客僧在等候,“众位施主辛苦了,请随小僧到厢房休息。”知客僧寻常个儿,圆圆脸看着还有些稚嫩。
“多谢小师父。”
“施主,这边请。”知客僧带着众人往寺庙的客房去。客房在金钟寺众多佛堂的左后边,穿过花园,再走几十步阶梯就看见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绿树,厢房成回字形。
“施主好生休息,晚课申时开始,请众位施主莫要迟到。”知客僧把人带到后,行了个佛礼就离开了。府中每次来为老夫人祈福,都是在晚课的时候跟着师父们诵经。
萧二姑娘道:“众位妹妹,喜欢哪间厢房就自己挑吧。”其实之前她们每次来都是住在这一个院子。她们有自己固定的厢房,这次顾覃兮也一块过来了,为了不让顾覃兮为难,萧二姑娘索性让众位妹妹重新挑选。
四姑娘笑道:“我们做姐姐的后挑,先让表妹选,众位姐妹意下如何?”四姑娘怎么可能放过讨好顾覃兮的机会,当下第一个跳出来表示,就为了能在顾覃兮心中留个好印象。
其他几位姑娘都笑着附和道:“做姐姐的就该让妹妹先选,表妹可千万别和我们客气,表妹你喜欢哪间?”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虽然不满四姑娘第一个跳出来,可她们也都不傻。
顾覃兮道:“多谢表姐,那我就要右边第一间好了。”她选好后接下来几位姑娘也选了自己合心意的厢房。约好一起去大殿上完课,几位姑娘就进了各自的屋子休息。
会选右边第一间无非是以前的习惯,如果发生意外她能第一时间做出对应的措施。白雪推开厢房的门,里头有三间房。最前边是一个小小的客厅,最里面的是卧房,左边是一个小小的隔间,放着木桶等物,应该是浴房。
厢房的摆设干净简洁,屋里四周的角落处放着大大的冰盆,桌子上还有几碟新鲜的点心。几扇雕花木窗半开,外面送来几许凉风。一进到山里,温度就一下子降了下来,再也没有来时的炎热。
阳春和白雪忙着归置行礼,重新铺床。春桃泡了壶玫瑰花茶,“公主,请喝茶。”顾覃兮正在研究桌上的点心,绿豆糕,酥糖玫瑰膏,豌豆黄。这些看上去都挺好吃的,不过和花茶一块吃,貌似会腻。
顾覃兮想着想着,眉间微微皱起。春桃站在一边心惊肉跳,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春桃自个心里有鬼,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后背心直冒冷汗。
顾覃兮道:“去泡一壶普洱过来。”
春桃暗暗松了口气,恭敬的应“是”重新去泡了一壶普洱。普洱茶醇厚回甘,和清甜的点心一块吃格外美味。特别是这绿豆糕,和其他地方的味道又有点不一样,金钟寺的绿豆香格外芬芳。
“阳春,白雪,你们过来尝尝,这绿豆糕味道不错。”顾覃兮朝两人招手,又对站在一边的春桃道:“你也尝一尝。”春桃本来不敢有所动作,待看到阳春和白雪各自拿了一块吃时,谢过后也拿了一块。
阳春吃完道:“公主,听说金钟寺的素斋一绝,是京中出了名的美味。”阳春了解自家公主,就是一个吃货,只要是好吃的东西都想尝一尝,而且平时还特爱吃荤的。
顾覃兮一听素斋二字,就想起了在静庵的日子。那时的她天天吃师姐做的素食,师姐做的美味又可口,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好,不知不觉也有这么久没去看过师姐了,也不知道师父回来没。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顾覃兮特意让阳春三人下去用饭,让她们也尝一尝美味的素斋。味道倒是不错,可她还是觉得师姐做的好吃。用完膳,顾覃兮没像以前一样睡午觉,而是带着阳春出了院子。
好不容易来一次寺庙,总不能就这样待在屋子里。厢房往右拐就是后山,这会冷冷清清不见人影。顾覃兮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往上走,山上溪水潺潺,绿树如茵,不时有松鼠从地上跳过。
一阵微风吹过,顾覃兮好像闻到了一股烤鱼的香味。她加快脚步,朝着烤鱼传来的方向走去,阳春在后边小跑道:“公主,您注意脚下。”没过多久,就见溪水边的草地上,架着一根窜着一只草鱼的粗木,火堆的火刚刚熄灭,冒着白烟。
显然这里刚刚有人,只是听见她过来马上走了。阳春从后面追上来,看见烤鱼惊讶道:“公主,寺庙后山竟然有人烤鱼吃。”金钟寺今日清了场,在这里的除了僧人,就是国公府一行人。
府里的姑娘不会在这种地方烤鱼,府中的下人更不可能有这个胆子了。那么刚刚在这里的人,很有可能是寺庙中的僧人,会是谁呢?无视清规戒律,大白天的烤鱼吃。
“估计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就像济公一样。”
“公主,济公是谁?”
糟了,忘了这里没有济公这号人。顾覃兮一本正经的胡诌,“济公呢,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山上的一座寺庙里,庙里有两个小和尚。其中一个和尚就叫济公,他每天都要吃肉喝酒。”
阳春叹息,“和尚怎么可以吃肉喝酒,那不是破戒了。”
“所以呀,那个济公不是普通和尚,他是天上罗汉下凡......”清脆的女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山林间。溪水边,一个身穿袈裟的高大身影缓缓走到溪水边,拿起架子上的烤鱼继续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