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娇——扇坠子
时间:2018-02-16 09:20:46

  秦明彦原是请谢骁派人护送秦紫和景语下山,没想到谢骁主动开口,“我带她们去一趟。”
  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门外已备下两架滑竿。
  下山时,山路斜长,她脚不沾地,青山在她面前倒退,她就一头向那仿佛漏了底的山脚栽去。在那里似也有一片晴天,那里也有一座山,谢骁就走在她身旁,他们还牵着手。春日游,春光好,她嫌弃谢骁常年绷着脸,便笑他,天上的云尚且时卷时舒,你子明大人怎么总是苦着脸?
  她还拿手指头在他剑眉上描了一遍,“云舒,要常笑啊。”
  谢骁自然不肯依他,还说这字太女气。
  此刻他又走在她身旁,她心里就有些神游的茫然。子明,这才是谢骁原来的字……却不知他何时悄悄改了。
  两个小郎君果然在山下农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踩了不少泥水,正准备往回走。秦紫一见,也不嫌弃他们猴脏,先把秦朗检查了一番,又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吓唬道:“你们好大的胆,看回去三叔和娘亲怎么收拾你们!”
  秦轩就害怕地抱着她的腿,软声软语“姐姐”叫个不停。
  秦紫却是猜错了,人回了山上,秦明彦没有凶神恶煞骂一通,反倒好好安抚了他们,和他们讲了好些诸如“要先和家里打招呼”、“男子汉行事要周全”的道理。景语就觉得有些好笑,她可没错过三叔眼中那一丝狡黠,只怕真正难熬的处罚在后头吧。
  秦紫一颗心落下,就郑重地向谢太尉、向景语道谢。她也是有意做给两个小郎君看,就差没下跪,果然让两人大为羞愧,只恨自己为什么做错了事反让姐姐如此低声下气。
  她和谢骁对视了一眼,有默契地又添了把火,一个说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一个说弟弟们正是顽劣年纪你也管不得,以后且让他们去吧。秦轩先就怕了,真怕姐姐以后不理他,忙好好自省了一番。
  秦明彦就打发两个泥猴回去洗浴,叫谢骁一会儿领去吃饭。
  这回谢骁总不是孤零零一人坐着,秦紫看了就朝身边的景语笑,“谢大人热闹些,看着也挺好的。”
  好不好都和她们没关系了。他已一飞冲天,自有他在那边的热闹。
  夜幕低垂,繁星便如涌泉似的,从黑色的匣子里汹汹而出,铺满了夜空。葡萄架下,秦明彦自备了酒水,来找谢骁消磨时光。
  上好的二十年老汾酒,入口绵,落口甜,回味长,叫这冰凉的夜都暖和了几分。秦明彦见谢骁坐在一旁不为所动,便劝道:“尝尝看,这还是酒务的人送我的。”
  秦明彦虽不再出仕,但才学自在肚里,想找他教导子弟读书科举的大有人在。他原是懒得再教人授课,但纪氏希望他找些事做,多出去走动交际,他便偶尔挑几个资质上佳的官署子弟,为自己找些乐趣也为秦府积些人脉。
  一寸丁大的小口酒杯,满饮都沾不湿唇舌。谢骁却低声拒道:“不了,我发过誓的。”
  秦明彦自是知道,谢骁曾发过誓,除了她的忌日便不再饮酒。正因为知道,他才有些怅然,多少年了,新皇登基,斯人渐老,日升月落,她渐忘于世,他也成家生女,唯独他的老友仍是放不下。是时候了吧,谢子明才三十五岁,年富力强,正当顶峰,往后还有漫长岁月……
  “十年了,”秦明彦觉得这几个字有如千钧重,他艰难地开口,“子明,我知你难再听劝,我也不求你再找一人,但你真的可以试着原谅自己……”
  晚风恰此时停歇了一会儿,啾啾的虫鸣声便格外清亮。无数冷冷的星光在头顶闪烁,黑夜中连绵的青山的影浓郁得化成一滩墨,四面八方围拢来,围在小院的墙头,只剩院子里有几盏灯光。
  “唯有此事不能。”
  谢骁背对着他,黑夜的影、葡萄架的影一重重压在他肩上,他瞬间塌缩成一个孱弱伶俜的老叟。只有声音还是他的,冷静而毫无起伏,“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秦明彦便觉一股锥心之痛弥漫,口舌发麻,“不必再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谢骁轻声呢喃,“松珩,她是我妻子,我没有保护好她,就是我的错。”
  “子明!你醒醒!”秦明彦听得一阵牙痒,猛地伸手把他扳过来,“她已经不在了,你再怎样她也看不见了!她若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必定也要劝你看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你要梦里到几时?”
  “日子还长着?”谢骁重复了一遍,忽而回神了似的反盯向他,“可日子再长,也不会再有一人在我贫乏时选我,再不会有一人能这般纯粹喜悦我,再不会有一人能陪我风里雨里……而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给她,我还来不及告诉她……”
  还来不及告诉她,我是多么爱慕你。
  他们二人均是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动这山寺里的神灵;他们面对面恶狠狠地吐出这些话,又急又快如剥豆子,仿佛在舌尖下积压许久。
  秦明彦被他眼中浓烈的哀伤惊住了,是了,白驹过隙,韶光不再,他们都不复年少,前路再没人能那般在路边等候……这一个间隙里,他仿佛透过谢骁的心湖窥见了被他刻意掩埋的某些瞬间。
  那年那墙头,丢向他的那枝桃花,还有人比花娇的少女,他仿佛听见那边有噔噔噔下梯子的声音,而这边他的心跳才刚怦怦怦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水”带领秦府小娘子们游山玩水,感谢长安提供便捷“滑竿”服务,感谢我大哥为他哥俩夜谈提供酒资~
  谢谢我跳(+7),喵喵(+5),“飞来”(+1),我四嫂“群殴群口口”(+20)浇的小瓶瓶,小树苗生长进度126/730~又长出了两片小叶子~
   
第25章
  不欢而散。秦明彦无功而返。
  仿佛只要触及到这件事,谢骁便顽固到不讲道理,不听任何人劝。
  那晚过后,他们都没再提起那件事。它就像心底的一个泡影,时不时升上来,还不等他们戳破便消失了。隔上一阵,它又会悄悄浮现,不知源起何处。
  谢骁在山上偷得几日闲已是极致,每日里需要他拿印的事没有十件,也有九件。催促他回来的人马越来越急,不敢上山扰了清静,便堆在山下转成陀螺似的。他此时确定了最为要紧的一件事,心定下一半,便和秦明彦打声招呼先行下山去了。
  秦明彦没了伴,只能带着秦府一干人等烤鱼、泡山泉、打野果,偶尔也在早课结束给他们讲几个佛经故事。他杂学甚广,脚行千里,胸藏万卷,讲起来就格外有味道,叫人听得豁然开朗。
  秦紫和景语越发亲近了,只其他人和景语依然熟络不起来。小堂妹们都说同是十八岁,九娘子看着要比已出嫁的姐姐们还要稳重些,似对时兴的脂粉钗环、品茗游宴都不大感兴趣。
  “语姐姐是极好相处的人,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秦紫就笑着替她分说一二。
  这日清晨,信陵侯夫人也准备打道回府去。张林氏想要步行,崔嬷嬷就劝道:“太太,这要走上小半时辰呢!”
  张林氏外罩一件藏青对襟广袖团福纹纱衣,手拈一串松香蜜腊,显得颇有精神。她摆摆手,“多凉爽的天气,走几步就到了,我还没老得走不动呢。”
  景语恰巧路过。不只她,太仆寺李家那对姐妹也在一旁,李俏和李湾儿跃跃欲试,似乎想上前来。
  果然,两姐妹款款上来给侯夫人行礼。十五岁的李俏粉腮秋波盈盈,香云鬓发鸦鸦,十分讨喜面相,又带一丝不寻常的爽利。她家任职马政,她是幼时骑小马驹玩大的,就比闺中娇柔少女多一分英气。李俏声如黄鹂,也是十分悦耳,“候夫人这是要下山吗?昨晚似有穿林之雨,怕打湿了石阶,夫人还是听嬷嬷的罢,坐滑竿更稳妥些。”
  好一个胆大心细又娇憨的小女郎。张林氏自是认得她的,李俏姐妹在这寺里和她偶遇了几次,有时会上来请安,有时会谦礼避道一旁,大方得体,又知礼又知趣。张林氏就朝她微微一笑,“不妨事的,多谢李家小娘子提醒。”
  崔嬷嬷也顺势再劝了几句。
  景语见姑姑脸上虽有笑容,却隐有三分不耐烦,便走上前来。
  “侯夫人,下山约莫走半盏茶,有块拐角的石阶松动了,您路过时要当心些。”她又对崔嬷嬷道,“嬷嬷便放心吧,太太她心里有数的,您让滑竿在后面跟着,再让人一旁仔细护着,不会出差错的。”
  张林氏不等崔嬷嬷出声便笑道:“还是小九娘懂我心意。就这样罢,你们在后面跟上。”
  崔嬷嬷只好应声,又见张林氏把手上的蜜腊手串递给了景语,不免暗吃一惊。这手串价值不菲,是太太常盘在手上玩赏的,太太自来是个豪爽不拘的性子,这珍贵的心头好也是说送就送人了。
  “九娘子拿去玩吧,改日下山我们有缘再见。”
  景语和李俏几人目送侯府一行人下山。
  等不见了踪影,一直没开口的李湾儿便嗤笑了一声,“也不看看什么人,随便就上来讨好,真当自己了不得。”她没指名道姓,但谁都听得出她在说谁。
  李俏也冷冷瞥了景语一眼,扭身就走,“秀才门户,自然没那么有眼色。”
  景语有几分好笑,没想到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性子那么冲,难道是因姑姑拂了她们面子吗?
  还是玉萱悄声给她解了惑,“我听说,太仆寺家李娘子看上了侯府的嫡长孙,也难怪,多少人家都盯着呢!”
  她默想了一会儿,那应该是张嘉大表哥的儿子吧,她还未出嫁前去吃过表哥的喜酒,表嫂隔年就有了身孕,算算都十六年了。不过太仆寺李家只是正四品少卿之职,门第略低了些,李俏想嫁给她的大外甥,怕是不容易。她更好奇的是,“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听咱们几位娘子聊天时提起过,说信陵侯府开始替长孙请爵位了,亲事也开始有意相看,这不,心急的人都追到这里来了。”玉萱还嫌弃她,“娘子你也偶尔来坐一坐嘛,多知道些总没坏处。”
  景语就逗她,“我知道这些做什么,我已经有王秀才了。”
  玉萱不意她那么直白,吓得跳脚,“娘子你真是的,别说出来嘛!”
  山中不知岁月,闲情逸致,转瞬十来日过去,秦明彦便通知众人是时候回去了。众人吃了许久素斋,十分想念府中美味的肉菜,更兼离家日久心中挂念亲长和兄弟姐妹,便个个雀跃准备打道回府。
  下山前一晚,景语趁着天黑,提了灯笼去到后院的一汪小水潭。
  活水淙淙,草木繁繁,无数流萤点缀在夜色里,发着淡青或嫩黄的光晕,如梦似幻。她早就来过几次,这次带了扑网和纱囊,要捉一些回去。
  她把灯笼挂树上,挑了个好落脚的地方,便一心一意拿着扑网和这些小飞虫混斗起来。
  “咳。”
  不知何时黑暗中有人清咳了一声,亮出两盏牛皮纸灯。是秦明彦,他站在不远处,提灯映月似入画来,声音却又轻柔熟悉,“没想到你和我一个爱好,九侄女当心,离水边远些。”
  “三叔,你怎么来了?”她这才回神,上前帮他把灯笼挂好,这片水洼就又明亮了些许。
  “明天就要回了,我答应要给景琼带礼物。”
  “怎不叫阿福帮忙呢,这大晚上怎能让你一个人出来走动?”秦明彦的右腿使不上力,走平地有拐杖也罢了,这郊野深山摔倒一下都要命。她侧头一看,见秦明彦背上有个小包裹,“三叔带了网吗,要不要我帮你?”
  “我瞧着这么没用吗?”秦明彦拿出扑萤工具,笑道,“倒是你的胆子不小,竟敢一人来水边,也不怕有山灵精怪把你捉去。”
  她就笑了一声,“我也想给瑞姨娘带礼物呢,难得出来一趟,想让她看一看这里。”
  秦明彦就只点头,那是他哥哥的妾室,他不好说什么,“你捕了多少,给我数一数。”
  “这哪里数得着,给你瞧一眼。”她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纱囊,轻纱显映出十数个光点,像掌心里的一小捧光絮。
  秦明彦随意瞥道:“数不着?我可看清楚了,一十六只。”
  她就吃惊,三叔眼力这么好,只消一眼就能数清这些飞舞的流萤?她自个也忘了数目,便低头数了起来。
  秦明彦笑得更欢了,也不告诉她只是随口一说。
  秦明彦捕萤看得十分准,虽行动不便只站在原地,但一扑一个,比四处扑腾的景语更有成效。两人捕到半数,纱囊已亮成小拳头大一团光。景语借着月色和灯笼,看到秦明彦额上冒了细汗,便喊了一声累,叫三叔陪她停下歇一会儿。
  这会儿叔侄二人气氛正好,景语眼角余光扫过他无力僵坏的腿,忽然十分想问一问这事。她记忆里,三叔的腿脚原是十分利索的,后来某一年才被人慌慌乱乱抬回了家。三叔是个豁达的,想来不至于半句也不能提,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如此星如此夜,秦明彦毫无防备被人掀开了往事,一时怔住。他沉吟半晌,才开口道:“七年前,我和一伙人斗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言简意赅,但她不免吃惊极了,三叔看着一副斯文好脾性,居然会和人打架!七年前那就是在她死后三年,京都蛮横的纨绔子弟,报上名来说不定她还认识,“是和谁呢,是谁惹恼了我们三叔?”
  秦明彦却不肯说了,朝她笑了笑,“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眼里有温和的拒绝,她就知道这个话题点到为止了。终究是替天之骄子一落而成腿疾不便的三叔惋惜不平,她不禁叹了口气。
  秦明彦见她似模似样地轻皱着眉,有些好笑,“想什么呢,我从没后悔过。”
  从没后悔,在她三周年忌日,为着那些讽刺她的脏污言语,他酣畅淋漓地出手蛮干了一场。
  何况,更倒霉的大有人在。子明权力登顶,翻开旧账一个一个敲断了那些人的双腿,结局不是瘫痪就是病死。
  年少意气,时光证明他曾这样热烈,最终留下这样一个永恒的纪念。
  第二日众人做完早课,向住持和寺里师傅告辞,轻快地下了山。
  清晨还有凉风,马车奔走在官道上,卷起竹帘,便觉着似乎夏日的尾巴已过去。
  傍晚时分马车进了城直奔秦府,众人坐了一天,腰酸腿软又很是兴奋。秦明彦带他们先去秦老夫人院里请安,见了老祖母个个都扑上去拿出礼物,景语也送上自己抄的《孝经》和《地藏经》。
  抄经本,野花野果,也不稀罕,却乐得老太太眉开眼笑。说了一会儿话,众人便告退,老太太独留下景语。
  陈氏也在绣墩上坐着,“回来时正好,昨日王家派来媒人说是十日后下聘,你且在家准备罢。”
  这么快……她愣了一愣,心里有些茫然,“一切听祖母和母亲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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