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忆(重生)——野雨
时间:2018-02-17 11:29:53

  宇文凉似是有些惊讶,却很快将其按住。
  “你还记得她。”
  司徒钊起先是觉得好笑:“那样的姑娘,又与你相关,怎么会忘记呢。”继而意识到什么,笑容收去,眉梢微皱,顿了顿还是不好多说什么,只淡淡提了一句,“你这问题还真是古怪。”
  宇文凉恍若不觉,只不动声色地追问:“你说‘那样的姑娘’,是哪样?”
  司徒钊不常谈论女人,何况这位还是宇文凉的人,淡笑着打了个马虎:“那样就是那样,并无别的意思。”
  宇文凉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司徒钊只得以攻为守:“你身边既有了车前国的人,怎么还需向我打听这些事?”
  这招倒是意外地起效了。宇文凉眉峰一聚,像是在低声自语:“她不常与我说这些。”司徒钊听见了,脱口问道:“她不说,你难道就不问吗?”
  宇文凉一怔。以往他好似问过,那时她初初跟在他的身边,还有些拘谨和害怕,可讲起故国时,仍旧透露出几许欢喜。后来他与她彼此熟悉,他却鲜少向她询问什么,语气多是命令与陈述。再然后……他带她回了将军府,他们之间,更是连本就少得可怜的陈述都不再有。
  所以才会来询问司徒吧,他内心这样想着。明着是因为车前,实际却是更想了解她一些。只是,这样的念头他是何时有的呢?
  宇文凉慢慢将眉宇展开,做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你也是一样的。”
  听他如此回话,司徒钊便觉有些不妙,但毕竟是宇文凉的家事,他身为好友,亦只能点到为止。
  宇文凉七月出发,回到熙国的都城昌邑时,已是十一月。
  去时艳阳,归来已飞雪。
  车前自然未被攻下,但宇文凉却带回了一纸国书——车前国愿意向熙国俯首臣称,每年进贡一批珍宝良马,并请求与熙国正式通商。
  朝廷派军攻打的本意也不外如是了,泰禧帝大手一挥,准了。
  宇文凉自回到熙国,便先入了皇城,一番过场走下来,宫门已经落锁,恰好泰禧帝许久未见他,一时谈兴正浓,次日又有早朝,便干脆让他在宫中休息一晚。
  早朝自是一番表彰,然后接着是御史台宋御史的例行弹劾——每次早朝总要说说几个人。文人说话一向绵里藏针,宋御史更是个中翘楚,刺的人牙疼却又无处可辩,偶尔有几位胆大的,欲和他争锋,却无一不惨败而归。
  泰禧帝心中的御史恰是他这个样子,是以每到此时,总会嘴角含笑。久而久之,也无人敢在宋御史说话时打岔辩驳。
  宇文凉身为护国大将军,是武官里的头一位,鲜少掺和文官的事。他状似听着宋御史的话,心思却全在腰间的荷包上。
  那里面装着依米花的种子,是他特意向车前国国主讨要的,期间还费了一番工夫。宇文凉想起自己穿着车前国的服饰,按照巫祝的要求向上天求取种子的模样,竟莫名有几分羞恼。
  又想起,车前国女子的装束……那时的木木也是那样的,碧眼高鼻,樱唇细腰。其实她现在还是这样,只是换上了熙国的衣饰,好像就失去了大半的热烈。
  宋御史启奏完毕,百官再无他事,泰禧帝身边的太监便拖着长长的调子,喊了声退朝。
  宇文凉回府时,成薇已立在影壁下等候了。她昨夜便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宇文凉的朝服还是今早她派人送进宫的。
  宇文凉扫了她身后一眼,见并无木木的影子,有些不悦,却也没有开口询问她在哪里。
  成薇朝他笑着,不动声色地将他引进屋中,亦不主动提及。
  宇文凉往日下了朝便去军营,至晚方归,有时甚至就宿在营中。但今日特殊,他便放了自己一日的假。
  午膳顺理成章地布置在了成薇的采薇阁。其实采薇阁原名是牡丹苑,宇文凉的母亲季氏喜好牡丹,先将军便特辟一处,专雇花农为其种植,是以此苑风景堪称府中景致之最。
  成薇嫁进将军府前,公婆早已相继离世。而她得知宇文凉身边有一胡姬,担心妾将压妻,便与自家母亲几番设计,成功入住后还更换了名字。宇文凉从头至尾都未出声反对,成薇在护国将军府的地位便就此奠定。
  成薇慢吞吞地吃着饭,不时和宇文凉说上几句话,倒也十分和谐。期间似有谈及木木的趋势,她都一一挡了下来,却并不显得刻意。
  饭毕,膳食被撤下,婢女上前奉茶,宇文凉漱了口,起身准备离开。
  成薇柔声道:“夫君,妾身有一事要与你说。”
  宇文凉收起离意,复又坐好。成薇递了眼色与红枝,婢女们便很快退了出去,连带着红枝一起。
  屋内只得两人。宇文凉心中生异,下意识地望向她。
  成薇仍旧是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夫君离开后,约莫二十日的样子吧,依米在菡萏院玩耍时不慎落水。”似是要看出他的情绪,故意顿了顿。瞥见宇文凉的手指一缩,方继续道,“幸得木姨娘及时下水救人,依米才得以逃过一劫。只是——”这次断的比刚才长些,更易看清宇文凉的神色。
  他的脸色很不好。额间青筋隐现,明摆着在压抑什么。他往日见了木木也是这样,只不如今次明显。
  成薇忽然有些害怕,却又有些庆幸。木木——那个可以控制宇文凉心情的女人,已经死了。
  这个认知一下给了她莫大的勇气,使得她可以继续用着主母的语气柔声叙述。
  “只是那池中荷花甚多,根茎交错,木姨娘她便未能上来。”无视着宇文凉可以称得上惊怒的脸色,成薇慢慢道,“夏日炎热,不便停尸,夫君又远在边疆征战,妾身无法,便自作主张,选了个好日子,将姨娘下葬了。”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夫君不必担心,时间虽稍显仓促了些,但规矩礼节一样都未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预览不了,所以只有发表以后再看有何错字以及敏.感.词~从而进行修改,若给诸位小天使带来了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啊~~么么哒。
   
第3章 重生
  宇文凉好半晌才听懂成薇说了些什么。他先倒不觉其他,唯感麻木,转而却渐觉有些疼。好像有人拿刀在心上划拉了一个口子,长而窄。
  他故作淡定地开口,以为自己应是面无表情的:“池边不是有栏杆吗?孩子怎么会掉下去。”
  成薇看出他极力忍耐的怒意,以及眸中一闪而逝的悔色。她料到他会生气,却未猜出他会有后悔。
  心中惶恐丛生,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稳住心神,按照准备妥当的台词走下去。
  “事后得知,是依米想要摘离栏杆最近的一株莲蓬,但人小够不着,院中扫洗的婢女便上前帮忙,却不慎手滑,致使依米落入池中。”不等宇文凉再问,继续道,“妾身已将那婢女发落——打了二十个板子,然后遣送出府。前不久,听说是冻死在街上了。”
  宇文凉慢慢开口:“当时院中,无人再会凫水了吗?”
  成薇被他的目光一压,差点便将头低了下去。
  “自然是有的。只是木姨娘一向不喜人多,早命菡萏院中的奴仆三日一换。那日会凫水的常喜、常乐两兄弟,又恰好休息,待得知消息赶去时……已是晚了。”
  宇文凉的面色终于平静下来。成薇却愈发拿捏不准他的心思,该说的几乎已经说完,她突然也不知该接些什么,以弥补眼下的寂静空白。
  宇文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早过了而立之年,目光深沉而锐利:“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吗?”
  成薇将手藏在袖中,紧紧攥着,对视着宇文凉的眼睛,柔声道:“是。这是妾身所查明的——”
  宇文凉却不欲再听,移开目光,慢慢道:“我知道了。”
  然后是起身,离开。还差一步彻底迈出屋门时,宇文凉忽然背对着她开口:“她葬在何处?”
  成薇注视着他的背影,隐隐知道,仿佛有什么将离她而去。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想这只是错觉。
  “因着姨娘的身份,无法葬入家族墓地……但总归是将军府的人,妾身便在附近选了一处,离宗墓只有半里的距离。”
  宇文凉一言不发地离开。
  护国将军府的宗墓在昌邑城外的平山的半山腰上,周围柏树林立,草木茂盛……归根说来其实就是一处六百四十八亩大的陵园,占地甚广。
  山上的守陵人依着往常的足迹慢慢走着,在宗墓的西面,模糊看见了一个人影。他纳闷怎么会有人在此时上山,却又因那人并未进入宗墓,非他管辖的范围,便没有多事。
  那人的侧影笼罩在树荫之下,隐约能瞧出是个男子。眼下正是金乌将落未落之时,几丝金黄色的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间漏过,落在他的身上,上好的丝绸料子便反射出几道柔和的光。
  顺着那光,守陵人看见了一块青色的墓碑,材质算得了上乘,可比起宗墓里的山西黑汉白玉,却不过尔尔。想到这,他才记起,那是座前不久才收拾出来的新墓,主人似是将军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入土亦很匆忙。
  守陵人又想了许多,回神时男子仍未离开。他轻轻摇摇头,正欲转身,却见男子忽然伸手朝腰间取下了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顿住了。
  眯了眯眼,看清他撒下的是一把种子。
  泰禧十三年春,四月廿二日,是依米七岁的生辰。
  宇文凉特意早早请了这日的假,只为在家陪着她。依米一早醒来,便兴冲冲地跑到宇文凉的房间外,使劲拍着门:“爹爹!爹爹!”
  宇文凉身边的常随褚河笑着走到她身旁:“将军昨夜没有落锁,小姐直接进去就好。”
  依米趴在父亲的身上,一改初时的大咧,轻声道:“爹爹,该起床了。”
  宇文凉没有反应。
  依米又喊了几声,见宇文凉还是闭着眼睛,想了想,就一手去捏他的鼻子,一手去寻他的胳肢窝。惹得宇文凉一下翻身坐起,将她举了起来,脸上是温和的笑:“你这丫头,连父亲也敢欺负!”
  依米先是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的一愣,继而很快哈哈笑了起来。
  父女两个玩闹了会儿,宇文凉忽然变戏法般,不知从何处抓来了一个精致的圆形小盒,将它放到了依米的眼前。
  依米惊喜道:“这是生辰礼物吗?”
  宇文凉笑道:“恩,其中之一。”
  依米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幼稚的举动惹得宇文凉又是一笑,然这笑意转瞬便勾出了心中某处的酸涩。
  依米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发现是四个精致的面人,分别是宇文凉、宇文承、她自己,以及,她的娘亲。他们手拉着手,面上都带着笑。
  依米伸手去摸木木的面人,低声道:“爹爹,娘亲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宇文凉看着眼前愈发肖似木木的依米,心中忽然生出一抹荒凉。他知道那人永不会再回来,不似星辰沧海,轮回万千。
  他不会再见到她,不会再听到她的声音,不会再触摸到她的脸颊。
  宇文凉深吸一口气,将依米抱在怀里,喃喃道:“娘亲会回来的……等你再长大一些。”
  一边说着假话,一边试着回忆当年木木生孩子的情景,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只记得那时他将她安置在雁城的一处宅子里,偶尔得闲便会过去几次,但若有军情,那便常连着几月不能见面。
  她怀孕时,他正领兵与通渠国交战。后得胜归朝,大宴了几日,待回去时,依米已有两个月大了。
  宇文凉随着依米一道低头看着那四个面人。忍不住欲伸手去摸摸木木的脸,却终是在离面人一寸时住了手。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
  祸害遗千年。以往宇文凉不信这样的话,如今却是懂了。为了依米和宇文承,他不能死在战场上,不能死在他们尚小的时候。
  所以他努力地存活,替依米择了一位好夫婿,又亲自将宇文承培养成人,让他撑起了护国将军府的大梁。
  一切渐渐尘埃落定,思念便如疯长的藤条枝蔓,静静开在他的身边。
  他一心求死,却一次次活过了漫长岁月。
  成薇临死前欲见他一面,他置之不理。多年来,他在外人面前尚保全了她的主母尊严,不代表他不知道,不怨恨。
  午夜梦回时,他无数次想将成薇从床上拖出来,扔进菡萏院冰冷的池水里。
  但他没有。一切归根究底是他的错,是他将木木放在了那样的位置。他不会可耻地让一个女人背负全部的罪名,以洗清他的内疚与羞惭,留下自己都曾不知所以的爱情。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放过。他渐渐让成薇逐渐失去她所在意的,夫君、孩子、护国将军府主母的地位……缓慢漫长的变化里带着锐利的疼痛。
  可又有什么用呢?
  依米花的种子年年都有,他却从未种活过一朵。
  他平静安稳地待在人世里,好像就只是为了经历与错过。
  ……
  暮年的宇文凉躺在老树下的小榻上,恍若听见了故人的歌声。
  轻柔、和煦,伴着尘世的所有温暖和光亮。
  那时是泰禧七年吧,依米出生不久,白日哭闹,木木便抱着孩子,哼着车前的小调,在雁城不起眼的小院里轻轻走动。
  他内心仿佛有什么被触动,走上前去,亲了亲依米的额头。
  于是她笑得很开心。碧绿的眸子里像是倒映了整个熙国的春天。
  现在想来,那仿佛是他此生,离她最近的时候。
  他戎马征战四方,前半生是为了将军府,后半生是为了膝下稚儿。
  如今,他却只想,为她再活一次。
  他想听清她唱了什么。
  那车前的小调里,是不是藏有她从未言说的情绪。
  正丰十二年六月,护国老将军宇文凉无疾而终,终年七十三岁。
  宇文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草地上。此时夜色正浓,天地间寂静无声。他下意识地就着月色低头打量自己——身上是薄薄的衣料,颜色瞧不大分明,估摸着是藏青色的,与木木以前给他做得那件极像。
  这个念头一起,宇文凉瞬时呆住,继而苍白着脸想,他如今身在何处?
  此情此景,他恍若在很久以前经历过。但具体是何处,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大脑空白一片,好像初生的婴儿。
  “宇文,你在这里做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轻微的戏谑与关心。
  宇文凉循声望去,见司徒钊在月光下稳步走来,可那司徒钊不是他常见的司徒钊——那是年轻了几十年的司徒钊。
  他忍不住有些想揉揉自己的眼睛,却在伸出手的那一刻愣住,怔怔不语。
  这双手经历了战火,所以算不上细腻光滑,指根指腹处也因常握刀剑而铺着厚厚的一层老茧,翻过手来,手背上还有刀割剑伤的痕迹……但无可置疑,这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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