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这封信的真假,便只有随军,方知事实。”
宇文凉笑道:“你不相信我。”
“眼见为实。”
司徒钊欲开口说什么,被宇文凉止住。
“我答应你。”
宋衡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壮士出征。
二十万长平军人马,一半留下守家,一半整军待发。没有古书中繁多的礼节,亦无甚壮阔的呐喊,不过一碗酒的肃穆而已。
长平军不祭天地,只拜君王与百姓。
一碗相敬,无须再有多言,提携玉龙,便是沙场。
宇文凉将酒一干而尽,却并未摔碎酒碗,而是将它放回了托盘。众将士亦如此。
宋衡心中一震。
乌压压的一片人群,没有人发抖,也没有人壮志凌云。在这种沉默之中,他看见了克制与平静,恍若冬春之交时结冰的河水。
待春日灿烂时,不知会是如何的澎湃汹涌。
长平军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定在了日暮。
宋衡看着堆积的油桶,稍作思忖。
“你要用火攻?”
宇文凉看着地图:“密林中有埋伏。”利安与岱云开战已久,后者不可能没有察觉。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圆圈,淡淡道,“若我是岱云,便会派人到这几处。他的中军被利安牵制,密林又是易守难攻之处,借着地利,他只派一万先锋将长平军拖延上两日,便能暂时腾出工夫,加派军马,彻底阻断长平军的前路。”
“那你如何控制火势?”
“日暮时,会有弓箭手用大弩向我预估的方向不停射出火矢,今日是东南风,大火在入夜前便能烧起。到时先会有一千骑兵在前探路,待他们发出信号,步兵便紧接而上。密林不适合骑兵作战,他们需先保存实力……只要我们在寅时前攻进且兰,火势便不会危及我们,一旦进入且兰,仲勉会即时派兵善后。”
“看来你很相信司徒钊。”
宇文凉毫不避讳地点头:“唯有他能令我放心。”
宋衡眸光微闪:“那你有没有想过——”
半点犹豫也无:“这不是一个问题。”宇文凉忽然抬头,看向宋衡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朋友。”
宋衡一怔,将目光移开。
“我能明白你的多疑,但是,南山,你应该试着去相信一些东西。”想起什么,嘴角微翘,“就像相信你喜欢的人一样。”
宋衡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女儿正在拉你的头发。”
“唔。”宇文凉将依米抱到胸前,亲了亲她的眉心。依米咧嘴一笑。
宇文凉凑近她的脸,轻声笑道:“父亲要去接娘亲回家了。”
木木摸着脖子上的护身符,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她走进了安置伤兵的营帐。
营帐内混杂着血的腥气、草药的苦郁以及夏日湿汗的油腻味道。光线并不大好,可木木随眼一看,都是不忍睹目的惨况。
她努力按捺住转身离开的想法。
偌大的帐中,听不见任何的呻.吟。军中大夫面沉如水,下针包扎的手法极快。无人要求他们先给自己医治,皆默默遵从着重伤先轻伤后的规矩。
在所有人安静的注视中,木木走到了大夫的身边。还未出声,老大夫便道:“以前可曾照顾过病人?”
木木紧张地绞着手指:“不曾。”
“那就先看看我是怎么做的。”
“是。”
老大夫不再说话,木木也渐渐放松,认真记下他上药包扎的手法。
她替第一个人上药时,因为手指颤抖,药膏大多落在了地上。那人比她年长,见状只是温和地朝她笑笑。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差点逃跑了。”
木木挖出了一块新的药膏。
“当时我只想回家。”他黝黑的面目上变得异常柔和,“我想去见我的心上人。”
木木放下药膏,轻轻地替他包扎着。
“您的心上人一定很好看。”
“是的。”男子笑着露出了泛黄的牙齿,“但她只喜欢勇敢的人,所以我选择了留下。”
第二个人稍微年轻些。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木。
“你有男人了吗?”
木木不由下手重了一些,年轻男子皱了皱眉,眼里划过一丝失落。
“还以为能带个女人回家给他们看看。”
木木哂道:“你又不老,总会遇见合适的姑娘。”
“生死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我们都被困在若秦两日了。”
木木动作一顿,抬头看他:“困?”
“你不知道吗?岱云的军队已经围住了若秦,攻破城门只是时间问题。”
木木还想问什么,忽然有人笑道:“小子,你是不是害怕了。”
“嘁,这世上谁人不怕死。”
“小姑娘,你别理他。”一位华发鬓生的老伯轻笑道,“利安将军会有办法的。”
木木看着老者断掉的手臂,鼻尖一酸,嘴角却是笑:“恩,我知道。”她走到老者身边,替他卷起染血的袖管,轻却坚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老者用残存的手抹去了木木的泪珠。
“你去过迟丽吗?”
“恩。”
“那里的夜晚是不是很美。”
木木冲他一笑:“是的。”
老者将身体靠在了支撑营帐的木柱上,碧绿色的眸子里仿佛浮起一片海。
“我现在好像能看见迟丽的星空,和我脚下的倒影。”
帐内复又陷入安静。
“我的家乡种着一片依米花,
她有红色,白色,黄色和蓝色。”
不知是谁带头唱了起来,声音低沉沙哑。
唱的人越来越多,歌声却是愈发柔和。像落日,又像月光。窒闷的气息渐渐消散,闭上眼,木木仿佛能闻到清晨的露珠,初生的茸草,以及母亲的乳香。
那一刻,她想活在歌声里。
作者有话要说: 1、日常么么哒~
第47章 等待
八月的天,正合燥热两字。国公府内高树甚多,随处皆可听到一起一伏的蝉鸣。吵闹入耳,令人昏昏欲睡。
前日倒是下了一场雨,可惜只得片刻。天色如洗,映得烈日愈发张扬。
红枝迈着小碎步,匆匆向院中走去。
厨房的王嬷嬷恰好路经此处,见着她,嘴角登时现出笑来。正欲上前问好,不料红枝却没看她,径直从面前越过。
王嬷嬷一愣,下意识觉得失了面子,快速朝周围扫了一眼,瞧见并无旁人,舒了口气。朝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咧了几句,才托着盘子离开。
进屋时,红枝听见了琴声。犹豫片刻,还是掀开了珠帘,走到成薇身边,恭敬道:“小姐,国公爷进宫了。”
成薇没有说话,仍旧专心抚琴。
待一曲终了,她方才蹙眉询问:“可知是因何事?”
“国公爷收到了一封信。”
“谁写的?”
“奴婢不知道。”想了想,“奴婢只知道,这封信是从雁城发来的。”
“雁城?”成薇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宇文将军。”
红枝迟疑道:“若是将军的信,国公爷作什么要进宫去。”
“你说的有理。不过,”成薇抿了抿嘴,“或许与军情有关也未可知。”想起昌邑城内其她有婚约的贵女,成薇拨了拨弦。
“说起来,宇文将军还从未与我写过信。”放下撩弦的手,“也不知他最近怎么样。”战事如何,有没有受伤。
红枝连忙宽慰:“宇文将军足智多谋,长平军定能旗开得胜。”
成薇却好似没有在听她说话,她扶了扶发簪,没头没脑地问道:“现在书房里是不是没有人?”
红枝一怔,继而猜出她的想法,眼睛微睁:“小姐,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成薇却越想越觉得可行,起身向外走去:“父亲近日举止奇怪,或许便与雁城有关。他们一个是我亲生爹爹,一个是我未婚夫婿,去看看信又如何。”
“但奴婢还不知道那信是不是——”
成薇笑道:“看看信封不就好了。若不是,我自会将信放下。”
成恪的再次入宫,令赵能颇有些惊讶。那日在朝堂上,他虽未将话说明,但以成恪的资历,不会不懂。
君臣相见,先是一阵寒暄。赵能其实不喜这样说话。若面前的人是宋誉,他或将单刀直入,但面对成恪,虽知语中有些曲折,却不会走甚捷径,下意识就会陪他绕上一绕。
“陛下,臣近日听说了一则趣闻。”
好半晌才到了正事。赵能将手中的笔放下,十分有兴致的模样。
“车前的内乱本不该发生,可因为有人带兵私闯了车前,以致车前国主不安,这才诱发出了祸患。”
赵能唔了一声,明知故问:“不知这人是谁?”
“臣惭愧。”
赵能挑眉。
成恪面上露出悲痛:“此人正是臣的未来贤婿。”
赵能突然哈哈笑出声来。
“爱卿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宇文在折子里已有解释,他去往车前是因私事,并未带兵,也并未以熙国的名义行事。”
成恪似是不解:“不知贤婿可有在奏折说明‘私事’为何?”
赵能眼里闪过一丝锋芒,嘴上却说着玩笑话:“难道在爱卿心中,朕是这样一个姑婆的皇帝。”
成恪连连说着不敢。牙齿一咬,硬生生地接道:“臣无意间得知了贤婿前往车前的缘由,想他竟因一女子而做出这等以身犯险的事,便不免生出担忧,怕他年轻气盛,不知妇人诡计,误落了他人的圈套。”
赵能早猜到宇文凉的私事定与那个车前的胡姬有关,不想成恪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成府的探子倒是不错。
体恤他身为泰山的心情,赵能语气柔和:“宇文年纪虽轻,但到底是长平军的主帅,不至于识人不清。”笑了笑,“于公于私,爱卿都应相信他才是。”
“这是当然……不过身为他的长辈,臣心中总是记挂的。”成恪眸光闪烁,“毕竟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顿了顿,低着头慢慢道,“难道陛下就不好奇,在熙国与美人之间,他会作何选择?”
赵能脸上的笑慢慢消失。
“国公爷说出这样的话,不怕被人诟病吗?”
成恪正色一揖:“臣以国为先,不觉有何失当之处。”
赵能捏了捏拳,面无表情:“国公爷怕是不想要这个贤婿了。”
“臣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小儿糊涂捣蛋,不知礼数,小女却是聪慧乖巧,进退得宜。”成恪复又行了一礼,干脆直言以告,“臣不图贤婿,只求良婿。”
殿内一时安静至极,成恪弓着身子,好像能听见窗外的蝉鸣。真是聒噪得狠。
赵能静静注视了他半晌,忽地一笑:“国公爷难得如此说话。”
成恪不动声色地缓了一口气。
赵能低头看着几案,沉思片刻,淡淡对立侍在一侧的冯沛道:
“磨墨。”
红枝心惊胆战地站在门口,替成薇把风。
她估摸着时辰,有些焦急地来回走动。
终于,书房的门被打开。红枝忙走至成薇面前,正欲出声劝小姐赶快离开,却被她苍白的脸色吓住。
已是第四日。若秦被围的第四日。
利安的脾气本就暴躁,如今更是戾气深重。木木一看到这样的他,不免便会记起当初,索性整日都待在伤兵的营帐内。
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思念。
她想念依米的笑声,想念宇文凉的怀抱,想念父亲的花环,想念方嬷嬷的糕团。她还想念雁城的那座小院,里面明明无甚值钱的物什,却偏偏是她的一切。
还有院里的那棵枇杷树,闭上眼,她好像能听见脚踩在枯枝上时的嘎吱清脆,能听见果子啪嗒落下时的一声闷响。
恍惚间,目光无意识落在了两个空空的位置上。
勇敢的男人再也回不了家,去握住心上人的手。迟丽的天空将一直灿烂下去,只是在今后的每夜里,会少了一位仰望的老人。
木木眨了眨眼。空位立时不见。
傍晚,岱云的军队暂时停止了攻击。
木木走出营帐,随意选了一处人迹较少的地方,靠着树坐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脖子上的护身符,咧嘴一笑,低头亲了亲它。然后就着夕阳的光,将折成四方的信纸取了出来,一层一层地慢慢打开。
木木喜欢听纸张摩挲时的声音,它可以让等待变成期望与慰藉。
木木吾妻。
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称呼,她终于能懂得他那时的心意。
在车前,除了贵族,百姓多是一夫一妻。丈夫唤妻子时,往往直接连名带姓地称呼,鲜少有甚郑重的神色。
她伸手拂过每个字,好似在抚摸宇文凉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以及那双略有些凉薄的嘴唇。
他见到她时,嘴角或许会故意绷着,鼻梁上可能会有伤,但他的眉毛一定会上挑,眼睛里一定会有笑。
“你现在在哪里呢?”木木小声道,“利安说,两日前你便应到了。”
淡黄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柔和而温暖。
“利安说不能退,一退便再难回来。每天都有很多人离开。但一想到你会来,内心的惶恐畏惧便会消失不见。”她嘴角隐隐有着笑,“阿诺思似乎已经对你失去了信心,但我却知道你一定在赶来的路上。”
话音刚落,木木耳根便有些泛红,她捂住脸,跺了跺脚:“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她羞恼于自己在此时谈情说爱,却又不受控制地思念着心上人。
“木木!”
是阿诺思的声音。
木木忙将信收好,从树下站了起来,朝她挥了挥手:“我在这里。”
阿诺思骑了一匹马,面色严肃。
她难得没有对她笑。木木不解:“怎么了?”
“上马。”
“你要带我去哪里?”
“上马。”
木木皱了皱眉:“大夫人手不足,他们还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