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臧白
时间:2018-02-21 11:49:22

 
    阿香跟她说话,想慢慢疏散她心里瘀积的情绪。说开了,会比憋在心里好很多。因她慢走在旁边,又问:“你就没有过心上人?”
 
    “有。”姜黎坦然,“打小玩到大的,觉得这辈子也就该嫁给他。说是心上人,这会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横竖以后不会有关系了,自打我到了这里,就没想起过他。隔了十万八千里,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阿香徐徐又问:“跟秦都尉比呢?”
 
    提到秦泰,姜黎心里不自觉生出刺痛。她微微低头,开口说:“不一样,我跟他在一起是最势利的样子。和秦泰,没有心防,没有架子,可以混说胡闹……”话说到这里,姜黎就开始哽咽起来。
 
    阿香还要再说话,脚下忽蹿来个东西,吓了她一跳。再定睛去看,是只兔子。她便小心起来,一把扑过去逮住了那只兔子。本来她们会去背面小山上拾柴火,偶尔也会逮到兔子烤了吃。这只兔子不比山上那些灵活,一扑也就扑到了。
 
    阿香没了那哄人的心思,拎了兔耳朵起来,到姜黎面前就说:“走,回去烤兔肉给你。”
 
    姜黎被她打岔过去,少了些幽怨的样子,鼻音却还是很重,看了看她手里的兔子道:“受伤了么?跑也不跑。”
 
    阿香低头凑过去看看,果然发现兔子的后腿受了伤。这也没什么妨碍,反正都是扒了皮烤来吃的。她拎了兔子往回走,那手又牵上姜黎,步子也快起来。
 
    这么急吼吼地赶到帐篷里,放下帐门就找人要刀,说:“快来宰了这小畜生。”
 
    姜黎脸上没什么精气神,看着她们果真拿了刀来,要弄死这只兔子。她忽又想起秦泰,眼鼻发酸,便说了句:“别杀了,给我罢。”
 
    阿香回头看她,“你要它做什么?”
 
    “养了玩儿。”姜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虽然浓重的鼻音根本盖不下去。
 
    阿香并帐里的女人都知道她心里难过,眼泡这会儿还是红肿的,自然也就应她了。把兔子送到她怀里,安慰她,“莫要再想了,你要,就给你。”
 
    “谢谢。”姜黎接下那兔子来,抱在怀里,去到自己床边找布料子。她记得阿香那里有药粉儿,治伤口用的,便要了些,洒在兔子的伤口上,又拿布给它包扎起来。而后又给这兔子弄了个窝,好不尽心。
 
    阿香坐去床上,仍是一贯的作派,打趣她:“你弄了也没用,不定承你的好儿。捱不到明儿早上,就得自己跑了去。还不如咱们吃了,好歹在肚子里。”
 
    姜黎把兔子放去窝里,回来坐到自己的床边上,小声说:“跑就跑了吧,说明没缘分。”
 
    看她这样,阿香也就不再混说。她下午从伙房拿回来的食篮还在,里面的吃食却凉了。少不得又得去伙房麻烦赵大疤一遭,热好了再拿来。
 
    姜黎没胃口,根本不吃。阿香便拿了那蝴蝶酥送到她面前,说:“周长喜特意给的,别的不吃,你把这个吃的。咱们可都没见过这东西呢,别叫咱们眼馋。”
 
    姜黎摇摇头,“你们吃吧。”说罢了也不梳洗,脱了身上衣衫,往床上睡着去了。
 
    帐里的人大约都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会儿也就不扰她了,让她自个儿躺着。而后连说话的声音也压些,希望能不吵着她。姜黎躺在床上,那眼泪自然还是忍不住地往下落。她不知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笑着想起秦泰。
 
    姜黎是流着泪入眠的,次日醒得极早,起来眼睛还是肿的。她去看那只灰毛兔子,发现它并没有走,窝在帐篷一角,惊猝猝地看着她。她蹲下来伸手去摸它,它便往后缩,躲开去。姜黎便就不摸了,去梳洗跟着女人们到伙房吃饭。
 
    而后日子恢复到最寻常的样子,在这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地方给你伤心难过。翠娥死了,帐里的人也从来没当过回事。之于秦泰的死,更是跟她们无关。行军打仗的,只要开战,每天都有人死,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黎收起了眼泪,每日跟着女人们烧热水洗衣服,去小山拾柴火。而那只灰毛兔子,一直也没有走。它腿上的伤,在开春的时候已经好得全然看不见踪迹。而这时,它已经不再害怕这帐里的女人们。时常还会跟在姜黎身后,随她在营地和印霞河边往来。
 
    沈翼也没有再找过姜黎,秦泰的死,他到底有多伤心,姜黎也无从知道。虽然身在同一个营里,却还是生出了天与地的隔绝距离。而对于别的男人,姜黎也成了军营里最不能碰的女人,没人敢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三月末时,空气里到处都飘着暖融融的气氛。军营里又来了新人,囚车压着,一气送来了三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都是身着褴褛的旧衣。
 
    她们从囚车上下来,被推搡到帐前,解开手脚上锁链,便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说她们叫什么,有人称为军-妓,有人称为营妓。最为少见的,说她们叫苍头奴。
 
    苍头奴,那是诗文里的词儿。
 
    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
 
    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
 
    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
 
    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
 
    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
 
    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
 
    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
 
    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缕马对樗蒱。
 
    ——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
 
 第28章 刺头
 
    晚春, 杨柳叶儿片片如刀裁。
 
    印霞河边只有一株杨柳,细细的杆枝, 顶着一头蓬松的绿帽子。没有京城城壕沿圈烟柳雾的观感,只它一株,显得有些孤凉。冬日里的时候甚而看不见,也就到了这会儿, 绿草茵里,它立得还算是高的了。
 
    姜黎抱着那只灰毛长耳兔,跟女人们来河边洗衣服。这会儿河水清清,伸手进去, 有清凉的触感, 不冷。河边的那口锅, 早叫赵大疤派人收了回去, 这时节自然是使不上的。
 
    女人们还是对姜黎很好, 每日都多抢着洗几件衣服, 总让她轻松许多。大约是冬日里的暖炉汤婆子, 还有那口烧热水洗衣服的大锅, 并零七八碎的吃食,都记在了她们心里。这就算记着恩了, 是以处处都照顾姜黎一些, 拿她做个可人的妹妹待。
 
    洗到午时晾起衣服, 一拨人又往伙房去。姜黎抱着那只兔子, 跟在阿香身后, 步子走得越发随意起来。以前做姑娘的时候, 家里人管着仪态,走卧站行,都要有样范。这会儿没人管这个,想端起来的时候也能端着。不想端的时候,就懒散着罢了。
 
    姜黎去到伙房,随意吃了些饭,肚子半饱,便又去找周长喜。这也是这么些日子下来有了默契的事儿,周长喜从油黑锃亮的围裙布兜子里掏出些萝卜叶子,给姜黎,“今天不多,凑合着喂吧。”
 
    姜黎点头,接下那萝卜叶子来,“多少无所谓,饿不死就成。我带它去河边的时候,草地里也吃了的。怕它吃不饱,也想到帐里再给它砸吧个嘴儿,才从你这里要些这个。谢谢你了,成日天给我留着。”
 
    周长喜笑笑,“跟我就甭客气了,不留着,人不吃的,也得扔了去。”
 
    姜黎也笑笑,抱着兔子去找阿香,与她一道儿回帐里。那阿香又听了消息来,与她说:“帐里来新人了,咱们赶紧回去看看。”
 
    姜黎把兔子往怀里抱抱,却没她那般兴致,只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阿香看她一眼,伸手过去抱过她怀里的兔子,“咱们这里常年没有新鲜事儿,好容易来了新人,不得新鲜新鲜么?再说了,我这肚子里一肚子的话,也得找人说不是?”
 
    姜黎跟着她往前走,嘴上又搭话,打趣她,“还是我来时你跟我说的那些?你又要去做那普度众生的大罗神仙去。”
 
    阿香脚下步子还是赶得紧,嘴上抿着笑,“我是什么大罗神仙,不过嘴碎些。那些话来了人就讲,帐里的人都听腻味了。这会儿你也笑我来,说我是什么大罗神仙。”
 
    姜黎上去勾住她的胳膊,“我记得我来那会子,你在我面前没事儿就要絮叨,旁的姐妹,都叫你莫说了。可你心好加嘴碎,偏要说。虽然我没听进去,但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暖心窝子的。”
 
    “帐里的姐妹都是简单人,否则不能这么相安无事。”阿香把兔子又往怀里抱抱,“但凡出了哪个尖头的,都得生乱。你说起你刚来那会,我可记着,你那时的脾性可不好,一句话都不跟咱们说,遭了难了还觉得人欠着你八百万似的,她们都不喜欢你。我那会儿可哄干了话了,见你那晚帐外哭出来,才得了结果。这会儿瞧着,我算没白费口舌。你也瞧得出来,姐妹们现在跟我一样,都喜欢你。”
 
    姜黎听着这话,深抿一口气。时间过得快,许多事情说起来都已经成了过去。在军营里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平淡,也掺杂心酸。但好像因为人心齐,也没有太多艰难的感觉。你一句玩笑我一句打闹,积郁的情绪慢慢就散了。姜黎学阿香生活态度,再难,也都是笑着的。
 
    还有秦泰那件事,阿香说得也对,她已经开始记不真切秦泰的脸形模样。只是风雪里遥遥而立的场景,还有暗夜中抱着他的感觉,还时常会在她脑海里重现。她也细细捋过,自己和秦泰之间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除了那一夜冻僵在山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
 
    而后,姜黎便会有难过,难过于她和秦泰之间根本没有多少可以去静静回忆的故事。她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里,因为什么入的伍,读过什么书,上过几年学,小时候是爬过树还是玩过泥巴,她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脑子里和心里剩下的,也就是“秦泰”两个字。可是,当初那种带着交付和心酸的心动是真的。不管是不是说不清根源,它都真实地在他们之间存在过。
 
    姜黎脑海里想过这些事情,回神的时候已经和阿香到了帐前。帐门下沿两角被勾挂了起来,阳光在门内打出一块光影,白得有些晃眼。
 
    姜黎眯了眯眼,和阿香抬脚进去,便见的帐里果然有三个陌生的女子。然她和阿香,也都在刚进帐门的一刻愣住了。一打眼看见的,就是帐里一片凌乱,衣衫鞋袜在柜边散落,被褥也没有了整齐的模样。
 
    姜黎和阿香比别的女人走得早走得快,帐里这会儿也就那三个才来的。再细看过去,凌乱的卧榻间,一个躲在角落里埋头缩着身子,一个半截身子靠着枕头歪在床上,正嗑瓜子儿,还有一个,在嗑瓜子儿的旁边,与她说闲话。
 
    阿香一时没反应过来,姜黎也愣得时间久了些。后头的女人不一会儿便跟了上来,自然也就看到了帐里的景象。有那咋呼,啊的一声叫出来,冲进帐里到那嗑瓜子儿的女子面前,瞪大了眼睛道:“你弄啥?你穿的谁的衣服?”
 
    那嗑瓜子的女子掀眼皮看了她一眼,坐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捋一下头发,“不知道,瞧着还能看,就穿了。”
 
    原她们是刚来的,哪有什么衣服穿。身上的衣服都是穿了好些日子的,到了这里都没了样子。姜黎想到自己那时,还是阿香给了她两件旧衣裳。后来就是给那些将士们做鞋做衣裳,省些料子下来自己用。当然,也有把那些爷们伺候舒服了,得些布匹料子的。
 
    被这女子翻了衣服穿的,那叫北雁儿,脾气不甚柔软的北方人。她又看这女子作性大,气不打一处来,便上手去强硬地扒了她身上的衣服。好容易扒下来,抱在自己怀里,气哼哼地喘气,又骂一句:“什么玩意儿?!”
 
    帐里的女人因彼此遭遇都可怜,所以一向互相帮衬互相扶持。像今儿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阿香也有些懵,女人家的衣裳首饰最是强要不得的,况还是在这样缺衣少粮的地方。假使互相打了招呼,我借你穿几日你把我用两日,都是寻常事。可你不问自拿,那必然就要激怒人。大伙儿都是被压着过日子的,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就相安无事,倘或谁先尖头惹事,那别人也都不是吃干饭的。
 
    在北雁儿抢下自己的衣服后,其他女人这会儿也不闲着,都去把自己被翻乱的衣裳收拾起来。阿香放下手里的兔子,拉了姜黎去到自己的床边,把床铺衣衫都给收拾起来,不时又要冲她使眼色。姜黎便回头去瞧,那女子就着亵衣,坐在北燕儿的床沿儿上不动,不是好惹的样子。
 
    阿香把床铺理好,小声说了句:“来了个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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