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臧白
时间:2018-02-21 11:49:22

    姜黎在她旁边坐下来,挨着她,也小声:“那瓜子儿是你的吧?”
 
    “不值钱的东西,吃了就吃了吧,也就剩那么点。”阿香说罢清清嗓子,与姜黎做个看戏的,看那女人在北雁儿床上要做什么。
 
    可那女人没说话,只微微颔首,也没有委屈受气的样子。偏北雁儿却还在气头上,看她这样更不畅意,跟她说:“你走开,成么?”说罢了又嘀咕,“什么德行,进屋就翻人衣服,教养叫狗吃了!”
 
    那女人听了这话,抬头看向北雁儿,却又不回话。忽扭了腰肢儿起来,用软绵的声音说了句:“你不让我坐,我也瞧不上你这里。什么人呢,说出来笑死人,还谈教养。你们哪个不是,有娘养,没娘管的?”
 
    说罢了话就往姜黎这边走过来了,到了她面前,搭起两只胳膊在身前,看着她问:“我想睡你这里,你让让成么?”
 
    姜黎本来和阿香是个看戏的,却没想到这会儿找上她了。然找上她也不意外,她的被褥比别人的新上许多,那是她刚来不久,沈翼因为她的伤叫人给送的。冬日的厚被子改了薄,这会儿盖是正好的。
 
    姜黎不知这人什么来路脾性,一来就弄得帐里鸡飞狗跳。但既然被囚车押到了这里,那还能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么?因她便睁大了眼睛仰起头看她,端的一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又好像在说:“你逗我呢?”
 
    那女人偏还耐着性子,又说一遍,“你能让让么?”
 
    姜黎便端着那表情,摇了摇头。阿香在旁边又叹气,看向这女人,说:“我这妹妹是个疯子,你莫要惹她。惹恼了,疯起来谁都咬。你刚来的,问那些军爷们要些存下的被褥去,咱们搭上床铺挤挤,就成了。平白惹这些事,做什么?”
 
    那女人听完阿香的话,忽冷笑一声,“你们现在大可以不让着我,等明儿就让你们知道,这里谁说了算。”
 
    “谁说了算呢?”阿香摇起头来嘀咕,把目光递向姜黎。
 
    姜黎拂了脸上的神色,看向阿香,正经起来,“咱们这里啊,谁说了都不算,横竖都是贱命。那些军爷不管咱们的事儿,哪怕是死几个人呢,也没人追问。”
 
    其他女人看帐里三个和这女人对立了起来,也便都不压着了,七嘴八舌呱噪起来,到这女人面前数落她——
 
    “这都遭了难了,还拿横呢?”
 
    “今儿的事不追究了,再有下回,让你光腚出去走一圈,你信么?”
 
    “咱们这么多人,还能叫你一个新来的欺负了?”
 
    “你当别人都傻子,没瞧见自己连傻子都不如。”
 
    这女人被骂出了情绪,拿捏人的气势也没有了,躲开帐里的女人们,往一边躲着去。那嘴里还嘀咕,只说:“没眼色的东西!往后有你们受的!”
 
    这样又针锋相对了一会儿,等这女人嘴里再没了话,女人们也才安静下来。那原本跟她说话的姑娘,这会儿才又默默去她旁边,小声说:“原就不该翻,她们也不是好惹的。”
 
    “有什么不该翻?”那女人气不过,“这里的东西,哪一件真是她们的?都是些腌脏货,还跟我抢。你等着瞧吧,没她们的好日子过。让着我些,我后头记着她们好。”
 
    那姑娘抿抿唇,便没再出声。路上她与这女人相熟起来,就觉得她厉害。遭了难了,一点儿难过的心思也没有。到了这里,还是嚣张,不拿这里的人当活人。另一个呢,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险些晕死过去,难为她活着到这里。两个选其一,她就选嚣张的这个亲近了。
 
    却说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没有过于强烈的求死欲,也没有不识时务的嚣张劲儿。她叫安怡,头先一直是给人做丫鬟的,也做过通房。后来被家里主母虐打,卖去了青楼,几经辗转,又到了这个地方,没有过过什么像样的日子。
 
    她亲近的这个女人,叫苏烟络,也是馆子里的人,风月场上呆惯了的,还做过花魁。做过花魁的,样子自然不差。听她自己说,是遭了小人暗算,才被发配到了这里。要不然,她这会儿已经是王公贵爵家里的姨太太了。
 
    而缩在帐篷角落里那个,安怡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会儿也是不剩下几口气了,不知道还能捱几日。这样的人最受罪,不想受被发配侮辱的苦处,又也狠不下心去死。就这么捱着,做些无谓的挣扎。
 
    阿香和姜黎也是看到了这个,站起身过来她身边,伸出手碰她一下,问她:“你还好么?”
 
    这人便往后缩,不抬头也不说话。这让姜黎想起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不想理任何人。一个人静静悄悄的,活着死了,都没什么所谓。要说哪里不同,便是这姑娘显得柔弱可怜。当初姜黎不是这样的,她面上带着傲气,死撑着那口气,放不下自己的自尊心。
 
    姜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跟阿香说:“去伙房给她要些吃的吧,肯定是没吃了。”
 
    阿香点了下头,又与帐里的女人交代几句,让看顾些,两人便出帐篷往伙房去。这会儿已经过了午时,吃的是不剩什么的。阿香和姜黎都知道赵大疤不好相与,自然去找周长喜。周长喜也与两人相熟,便随意找了些吃的出来,给她们说:“早上吃剩的馒头,没什么好的。要粥菜什么的,没有了。”
 
    姜黎看看那半干的馒头,又看向周长喜,“给壶白开水也使得。”
 
    这没什么难,周长喜便烧了一壶给她。姜黎便拿了这些简单粗糙的吃食,回去帐里。到了里头发现,那姑娘已经坐起来了,在女人们堆里,脸上仍挂些惊猝猝的神色。
 
    姜黎和阿香到她面前,把那馒头送到她眼前,“没什么好东西,吃得下么?”
 
    一路上过来,哪里过过什么好日子。这姑娘伸出手来,接下那馒头咬在嘴里,眼泪便啪啪往下掉。阿香那边儿给倒了碗白水,回来她旁边挨着坐下,“觉得噎的话,喝点水顺顺。也别太难过了,来都来了,安心待下。”
 
    这姑娘接了白水,喝一口又去咬馒头,仍是不说话。阿香便又开始絮叨起来,说什么,“习惯了也就好了,你瞧咱们不都好好的。你只要记得,把那些个军爷伺候舒服了,自己也才能舒服。别犟着性子,自己白受罪,折腾不下几回,还得爷长爷短地伺候……”
 
    姜黎听着阿香说这些话,再看这姑娘,心里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家里遭了难,一日不得好过,到了这里,谁都不能立马就抚平心里的伤痕爷长爷短千娇百媚地去伺候男人。阿香说的话哪里都没有错,可是,总归是太轻巧了。
 
    姜黎吸吸鼻子,打断阿香的话,温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沉默了半晌,而后轻启双唇,“卫楚楚。”
 
 第29章 发泄
 
    “楚楚可怜”的头两个字,与她的样貌气质倒也相符, 正是字如其人了。
 
    余下再多的话, 姜黎没有再问。她大约知道, 便是问了, 这个姑娘也不会说。这姑娘不像那两个, 好像十分习惯于这样的事情, 辗转到了这种凄荒之地,也无有一丝不适和难过。那头先做的,竟是翻找别人的东西,惹了一堆口水。
 
    就这么打住了话,女人们也就三三两两回去了自己铺子上。这会儿刚过午时,吃了饭总要休息一阵子。等过了这阵盹儿劲,再往别处忙活去。这是忙里偷闲的时刻,人人都一派松闲模样。这春日的午后和暖,太阳晒得人发懒, 少不得要眯一阵子。
 
    姜黎和阿香却不闲手, 看着卫楚楚吃完手里的馒头,并喝下大半壶开水, 便又结伴儿把茶壶给伙房里送过去。这也没忙清, 还得找那管仓储的, 要些枕头被褥, 虽都是顶差的东西, 但总比没有强。
 
    她们营妓住的帐篷, 是军营里较为大的一座。但凡来了女人, 都住这里。人少的时候,木板铺搭的卧榻能人人都有的睡。人多的时候,接在一块儿做通铺使。若再多,那就得打了铺子在地下睡。不管人多寡,横竖自己安排,自己想办法,没人往这里管她们的琐事来。
 
    姜黎和阿香要了被褥回来,在自己床侧拉接过其他的,再稍挤上一挤,多铺下三张床铺来。她也不去招呼尖头的那个,并旁边那个也不招呼,只让卫楚楚去挨着她的铺子上坐下,说:“你歇会儿,我给你瞧瞧,有没有合身的衣裳,给你找一身儿。”
 
    卫楚楚便抱着双腿,缩起身子,坐在铺子上动也不动。眼睛里空洞无物,像是叫人抽了灵魂。阿香便又叹气,冲姜黎嘀咕:“不知道能捱几日。”
 
    姜黎抿口气,小声接她的话,“别这么丧气。”
 
    阿香不说了,从自己衣裳堆里找出件稍小些的,送去卫楚楚面前,“你换上试试?”
 
    卫楚楚看也不看她,只摇了下头。余下但凭阿香絮叨,她愣是一句话也没有,就跟个石雕一般。阿香没了辙,看向姜黎无奈地摇头,把衣裳掖在怀里,而后又看向卫楚楚。
 
    卫楚楚这样且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能等着她适应下来罢了。而那边儿站着的苏烟络和安怡,早上了卧榻,正打算眯会。瞧着阿香哄了卫楚楚半天,那苏烟络也看烦腻了,开口道:“这费劲的,她不要,你给我呗。你瞧我,也不能就穿亵衣出去不是?”
 
    “你倒是什么都要!”阿香看向她,多看了一阵,然后把手里的衣裙扔到她脸上,“穿着吧,待会儿跟着出去干活,别寻思躲懒。”
 
    苏烟络把盖住头脸的衣群拉下来,笑一声儿,“你叫我去我就去啊?这帐里没人管吗?叫管事的来,否则谁也甭想差遣我。”
 
    阿香听她这话,又想上去抢回自己的衣服,“这里可没有管事的,你小心着,叫咱们合起伙儿来欺负死了,你也是白死一回,没人帮你找官府衙门伸冤去。你这脾性,落到今天这地步,不稀奇。是我,也得算计了你此生难过。”
 
    那苏烟络拿着衣裳抬手一躲,看阿香一眼,“给了就是给了,还带要回去的么?你也莫要唬我,我也不是被人吓到的。甭管是军营里、馆子里,还是王公贵爵的大院子里,我哪儿没去过?跟我充个过来人,要给我说道理,你还够不上。”
 
    阿香这就懒得跟她絮叨了,自爬去床上躺下,嘴里念叨:“在这里,谁活得长谁有本事。等着瞧吧,没你想得那么舒服。”
 
    苏烟络是听了话就要回的主儿,自又开口,“可别拿自个儿当个老人,说些个站着不腰疼的话。到了这里,能活成什么样,那全凭自己。你说再多,都没用。你等着瞧吧,这丫头要是能活过三日,我也不敢姓苏了。”
 
    “你叫苏什么?”原是两个人在呛声,不知谁问闲话般地冒了一句,气氛一时又换了。
 
    那苏烟络往床上躺下去,身段轻柔,“苏烟络,你们谁叫我一声苏姐姐,我往后待你们好。”
 
    说罢这话,忽有人笑,“你才多大?要做姐姐?”
 
    “做姐姐还非得年岁大?”苏烟络声音慵懒起来,“我啊,十二岁那会儿就是老人儿啦。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经手过?让你们叫声姐姐,那是抬举你们。”
 
    都是说的顶天儿的大话,人拿她做个笑话看,又问:“那你先说说,你往后什么打算?哄住李副将军,让你做正儿八经的女主子?”
 
    “哟,副将军是什么?”苏烟络翻了个身,“要哄,那自然是哄大将军。”
 
    这话一说出来,便有人噗笑出声。而后又有人说话了,声音里带着笑意,“那你可能是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大将军,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哄。”
 
    “是么?”苏烟络哪在乎这个,还是道:“那是对你们而言,对我,可不是这样儿的。”
 
    便是这样你来我往,我瞧你像个傻子,你瞧我像个棒槌,话里带话,各带讥笑嘲讽,把话说了一大圈。而姜黎没有听那么多,她躺上床没要一会儿便合眼睡着了过去。心里现在没有更多的事情,也就惦记着手里还有多少针线活没做,山上哪里能多拾些柴火回来。
 
    歇晌的时间过了,阿香推她起来,收整一番,便要结伴往山上去。阿香惦记新人,去问卫楚楚,“你去么?你若不想去,今儿在帐里休息。我床下笸箩里有针线,你要是想做,拿上来做做。”
 
    卫楚楚这会儿已经躺在了床上,却还是死人一般,一句话也不说。阿香没辙,又嘱咐了几句,便和姜黎并其他几个女人三三两两地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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